将进酒 第1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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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想不明白,”高仲雄说,“樊州四面环敌,翼王这么着急地树立反旗,倒像是赶着找死。”
  “翼王在樊州自称‘大胤’,不仅把原先的樊州衙门修葺了,还在其中大肆搜罗美人,要选妃呢。”周桂感慨道,“与其说他想要参与逐鹿,不如说他只想及时行乐。”
  翼王起立的时候,没想到沈泽川会那般快。槐茨茶把他往西北全境发展的可能都堵死了,他硬不过沈泽川,也没有沈泽川麾下这么多人才。他最初是因为受不了匪患才揭竿而起,带的人都是街坊领居。他现在在樊州封的兵马大帅是个屠户,文官全是乡绅耆老。每日上朝时,奏的事情都是谁抢了谁的驴,谁偷了谁家的汉子。
  “依照府君的意思,”高仲雄说,“翼王暂时不能倒,我们得让他活到明年。翼王也知道自己无力抵抗,所以想要寻求雷惊蛰的助力。可如今雷惊蛰已经死了,他孤立无援 ,吓都该吓死了。”
  “翼王终究不是面铁盾啊,”周桂说,“对戚竹音,得想想别的办法。元琢怎么看?”
  姚温玉回过神,手里还端着热茶。他说:“我猜想戚竹音迟迟不肯出兵讨伐中博,不仅仅是因为陆广白叛逃。”
  周桂咦了声,说:“难道其中还有缘故?”
  “花戚大婚时,离北世子妃亲自前往启东送礼,为的是接回父亲。戚竹音肯冒阒都的雷霆之怒保下陆平烟,除了为私情,恐怕还是给离北一个态度。”姚温玉指尖回暖,“就眼下的版图来看,戚竹音如果听凭阒都指挥,北上讨伐掉了中博,那她就必须独自面临双战场。收复中博以后,如果阒都强命她攻打离北,那北边的战场就会陷入危机。一旦离北铁骑崩溃,她就会变成东边的最后防线。她手上的兵马要全部投入战场,在启东的地理优势不复存在,到时候只能硬扛。”
  高仲雄恍然大悟,说:“如此一来,即便戚竹音最后能够击败阿木尔,她也没有余力再跟阒都抗衡。”
  姚温玉颔首,说:“启东守备军是戚竹音的依仗,她如果没有了这些兵马,阒都就能轻易换掉她。”
  周桂久久不能回神,最后只能说:“大帅卓有远见,元琢是如何猜出来的?八月以前,府君在时,我们都认为戚竹音会来的。”
  “我也是在花戚大婚后猜的,”姚温玉说,“婚前大帅借口边郡无人镇守,没有立即北上,让侯爷回到了离北。太后派韩丞送嫁,也有催促她的意思,可是婚后大帅仍然驻守在边郡没有行动,”
  太后想说服戚竹音出兵,筹码却不够。她手里最后的底牌就是花香漪,已经打了出去,结果戚时雨中风了,这张牌就作废了。以太后为首的所有人都要暗自咬牙,恨戚竹音怎么不是个男儿身。
  他们还在围炉谈话,乔天涯忽然挑了帘子,说:“府君回来了。”
  周桂和高仲雄当即站起身,高仲雄想替姚温玉推车,却慢了一步,被乔天涯自然地接了过去。那边帘子掀起来,乔天涯就推着姚温玉出去了。
  * * *
  费盛在路上很小心,但这会儿接近九月,沈泽川枕着萧驰野也没抵挡住寒袭,又一次病了。他烧得厉害,像是把敦州那点从容都燃掉了。
  敦州招募守备军的事情是重中之重,幕僚们都在书斋里等了一天,沈泽川躺到床上还记着这事儿。
  “敦州带回来的账簿交给元琢,”沈泽川面颊微红,搁着手掌挡住眼睛,在昏暗里说,“成峰旁佐,今晚就先把敦州军费拟出个数,最迟两天以后就给澹台虎送过去。”
  萧驰野挡着他,拢起手指拨开他微湿的发,低声说:“我都记着呢。”
  沈泽川不想萧驰野走,但事情都急,端州的情况不清楚,边沙骑兵就是心腹大患,敦州的防御工事一刻都耽误不起。他半敛着眼看萧驰野,说:“臂缚跟乔天涯说,他知道怎么办。”
  萧驰野“嗯”了声,看沈泽川合上眼,又等了半晌,听着沈泽川呼吸平稳了,才起身迅速换了衣裳,出去了。他下阶时对费盛说:“药好了就把府君唤起来,让他喝掉。”
  即便回了宅子,沈泽川的药还是费盛亲自看着煎煮。费盛跟着萧驰野走了几步,颔首应了。
  “师父来的时候,如果府君是醒的,就请师父进,如果府君没醒,就先请师父回去。”晨阳过来给萧驰野披大氅,他穿氅衣的同时说,“师父若是问敦州的事情,你就隐掉抚仙顶,回头我亲自跟师父说。”
  萧驰野站定,看了眼天色。
  “我亥时前回来。”他都跨出去了,还在说,“药好了记得备糖,换点蜂蜜水也行……”
  声音没落定,人已经匆匆地走了。
  萧驰野到了书斋,所有人起身行礼,他却已经落座,废话都不多讲。姚温玉看着颜氏和敦州的账簿,孔岭细细地把情况说了。
  今日幕僚们没一个敢抽烟的,都正襟危坐。侯爷压得他们抬不起头,陈述事情尽力言简意赅,连奉承都不敢多说。
  敦州情况复杂,关键是跟茨州有些距离,中间还要经过樊州,许多事情都得好好商议。周桂原本想着萧驰野没有沈泽川熟悉中博地形,专门让人呈了地图。岂料萧驰野这段日子在离北跑辎重都跑出名堂了,把中博地图也记得清晰,谈话间找不着错处。
  他们在书斋内点灯议事,沈泽川在屋内时醒时睡。
  费盛送药进来的时候,沈泽川闻声醒了。他喝了药,这次连糖也没含,倒头就睡。费盛合上门,让庭院里伺候的人都换了鞋,侍女把佩环钗坠都摘了,行走间没声音。
  许是安静的缘故,沈泽川竟然睡得久,再醒时听着门外有点动静,想着是萧驰野回来了。结果萧驰野迟迟没进来,沈泽川就又睡过去了。半夜被烫醒,发现萧驰野盖他身上睡得熟,沈泽川动不了,就这样被压出了一身的汗,临近天亮时才恢复些精神。
  沈泽川乏力地把手搭萧驰野背上,却摸着一片纱布,他当即就醒了,想起身看,被萧驰野又给压回去了。
  “嗯?”萧驰野埋着脸,沉闷地说,“喝水?”
  沈泽川沿着那纱布摸了会儿,越摸越心惊。
  萧驰野把沈泽川的手捉下来,不让他乱摸,说:“摁哪儿?怪疼的。”
  两个人对视片刻,萧驰野忽然收起手臂,把沈泽川箍起来,让他不能动。
  沈泽川盯着萧驰野,缓声说:“不是说别打吗?”
  他病得憔悴,声音又哑,这样瞧着萧驰野,像是下一刻就要红眼眶了。
  上回茶州以后,萧驰野跟纪纲说好的是沈泽川伤一回抽一次。沈泽川在敦州哄他,被他罚得狠,以为他就算了,谁能想他回来了动作这么快,睡个觉的工夫,已经领完鞭子了。
  萧驰野磕着沈泽川的脑门,贴着他,感觉他烧下去了,懒散地“嗯”了声,就这么袒露着肩臂,背上缠了好几圈纱布。萧驰野在图达龙旗跟哈森对阵,伤到了右臂,背上也留了伤,这会儿新旧交替,真是又麻又疼。
  沈泽川被打疼了,光是摸着那纱布,就疼得指尖蜷缩。萧驰野挨着他,让他喘不过气。他恨死萧驰野了,可是他躺在这里,只想一遍遍地重复。
  他后悔了。
  * * *
  丁桃坐在檐下跟历熊翻绳子,一直闷闷不乐。看纪纲站檐下已经站了半个时辰,便拉了纪纲的衣角,说:“爷爷怎么不坐?”
  纪纲还在游神,问丁桃:“我是不是抽狠了?”
  丁桃安慰道:“主子要求的,都逼到那份上了,您也没辙。”
  纪纲心神不定地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说:“那我拿点药去。”
  费盛原本在廊下候着,看见纪纲来,赶忙过来迎。
  纪纲望着正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把药递给费盛,想了半晌,问:“侯爷跟兰舟在敦州办事,也是住在一起吗?”
  费盛心里边记着萧驰野的吩咐,面上维持着镇定,说:“一起,侯爷跟主子就是话本里讲的鱼水深情,谁也离不得谁呢。”
  纪纲看费盛一派坦然,倒觉得是自己想茬了。所谓挚友难觅,兰舟跟萧二又是过命之交,亲近起来远超常人也是……他想不下去,只觉得还是不对。但纪纲不肯往另一边想,他不情愿用这些去揣测沈泽川。纪暮还在的时候,他们给纪暮说亲,沈泽川当时说日后也要娶妻。为此花娉婷还真物色了好些女儿,都是邻里,小门小户挨得近,只要沈泽川喜欢,他们就去登门拜访。
  “师父?”费盛试探地唤了声。
  纪纲背起手,说:“那你就守着吧,我晚点再来。”
  纪纲想跟萧驰野再谈谈,但是萧驰野太忙了。他几乎是脚不沾地,在宅子和周府间徘徊。敦州的事情才落定尘埃,离北的信就跟着来了。沈泽川的病一好,萧驰野就得启程回边博营。
  “冬衣九月就能到离北,你差人在边博营接应就行。”沈泽川给萧驰野系臂缚,说,“离北的雪下得大吗?”
  “断断续续吧,”萧驰野说,“现在经常是雨夹雪,维护马道是紧要任务,必须确保到十一月真正的大雪下来时,马道都能畅通无阻。”
  “告诉王爷明年开春的军粮已经有了着落,”沈泽川的手沿着臂缚滑到了萧驰野的掌心,抬头看着他,说,“敦州到边博营的马道也会在明年动工。”
  他们要把中博和离北连在一起,让边博营能够直达茨州和敦州,敦州的消息一定要灵通。
  萧驰野这两个月都可能回不来,他必须时刻盯着离北全境,并且要算准交战地的物资储备量,以防大雪压塌了马道,意外堵住了路,导致交战地补给不足陷入苦战。
  “丁桃如果淘气了,你就把他打发回大境,大嫂能治他。”
  萧驰野说着俯首,双手带着沈泽川踩到了自己脚上,扣着他后脑,跟他站在这里接了个吻。
  衣料摩擦着,沈泽川撑着萧驰野的手臂,融在他的味道里。
  萧驰野喜欢沈泽川这样仰头,那是索求,在触碰时弥漫的都是爱欲。他承载着沈泽川全部的重量,能够轻松地把沈泽川抱起来。原本只是一个吻,但是他没松手,两个人在鼻息交错间缠恋不清。
  “我已经让大嫂准备了,”萧驰野说,“过年前让晨阳过来接你和师父直接去大境。”
  沈泽川在亲吻里呼吸凌乱,说:“我备礼……”
  傻兰舟。
  萧驰野托着沈泽川,越吻越凶。
  萧驰野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茨州阴天雾气缭绕,他带着鞭伤冒雨北上。中博三州暂时安稳,他把澹台虎放在敦州,当作了留给沈泽川的墙。
  茨州进入暂歇期,沈泽川就像是收起了锋芒,蛰伏了下去。但很快,远在阒都的薛修卓就领教了这场冬眠的厉害。
  十月寒衣节,茶州借着颜氏的资助,开楼设宴,广邀天下英才。不论是山野大家,还是闹市隐臣,但凡在学问上有造诣的,尽数收到了邀约清谈的帖子。
  若是无名小辈,自然掀不起风浪。可是此次不到三日,牛车叶舟尽数出动,天下英贤群拥而至。
  因为投帖的人叫作姚温玉。
  第184章 清谈
  十月的茶州阴雨连绵, 垂帘而坐时, 能够听见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罗牧没有穿官服,而是身着道袍坐在下首。他环顾四周, 发现这茶楼内已是人满为患, 客人们来自五湖四海, 脚踏芒鞋,身着羽蓑者不胜枚举。
  时过晌午, 临窗的香焚尽了。罗牧听见动静, 直起身看向门口。只见那油纸伞微晃,现出底下的黛色襕衫。大袖逶迤于膝上, 其间还伏着只猫, 露出的腕骨清秀, 衬得五指修长有力。
  姚温玉在四轮车上俯身,诚恳道:“诸位前辈久等。”
  小车轮碾动在木板上,乔天涯推着姚温玉入内。茶座间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先前没有摘掉的叶笠纷纷摘下, 无数道目光注视着姚温玉。
  姚温玉停在了圆窗前。
  “今日我等汇聚于此, 皆是为了赶赴元琢小友的清谈邀约。”抽烟的琴州梅老磕着烟枪, 看着姚温玉,“一年不见,小友的风姿远胜当初。”
  席间茶水已经就位,那香柱再次点燃。
  所谓清谈,就是口谈。主客对坐,绝不涉及官场民事, 只论高深玄妙的东西,所以今日罗牧没有穿官服。他们要在谈坐间你来我往,这不仅要求参与清谈者得博学多识,还要求他们韵音优美。
  姚温玉游访山水极擅此道,因此才能一呼百应,在茶州设座开谈。他过去谈锋新颖,独出机杼,因为出身名门却没有入仕,所以在隐士间远比海良宜更得人心。
  梅老已经在席间等了半个时辰,寒暄以后不再浪费时间,说:“我见小友有变化。”
  姚温玉说:“此身非我身,此变非我变。”
  梅老不再抽烟,说:“我亲眼所见,若是你没有变,那么何不站起身?”
  姚温玉把刚握在手中的拂尘放下,说:“一年前我与先生在琴州雅谈,是站着的吗?”
  梅老说:“自然是站着的。”
  姚温玉便说:“那我此刻仍然是站着的。”
  罗牧曾经在灯州求学时参与过清谈,但那时都是书院同窗间的座谈,孔岭也很具有诡辩之才。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孔岭今日没有来。席间谈锋继续,楼外的细雨连绵,在座的人无不静气凝神。
  乔天涯背靠着门,看檐边雨珠飞溅,把远山染得苍微朦胧。姚温玉的声音清朗,解答时不急不躁,仿佛他在院内落下的棋子,一颗一颗,敲在这场雨里。
  * * *
  李剑霆坐在座位上,问薛修卓:“既然清谈能够召集群贤荟萃,先生,太学为什么不设谈?”
  薛修卓合卷,反问:“什么人能参与清谈?”
  李剑霆说:“天下有学之士。”
  “不对,”薛修卓直视着李剑霆,“是天下饱食无忧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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