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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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剪回头,侧目看着他,那单独一只眼中不见情绪,也没有神采。那样子就像在问:你还没看够?
  李白快步追了过去,“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被电焊的焊渣迸了一下。”杨剪推门,径直穿过车行路,走上松间的石板道。
  李白的手指蜷了蜷,捏紧裤缝,他还是不自觉“嘶”了一声,好像至此才真正清醒过来,没了黑布袋子,他眼前从没这么明朗清晰,他的心却疼得抽了两下,重重砸在胸口,“还看得见吗?”
  “暂时失明吧。”杨剪说,无所谓的语气。李白的问话卡了太久,他们已经穿越松林浓密的阴翳,天色的确是越来越暗了,在这铺天盖地的昏晦之中,杨剪的步子迈得平且快,好像仅这一只眼睛就够他看清布满阶梯的前路,在高低林立的墓碑间穿行。
  “你焊什么去了?”李白走得就要慌乱多了,“不都要带护目镜吗!”
  杨剪沉默地走在前面,完全没听见似的。
  “……对不起。”李白深低下头,“我不应该在这儿这么大声说话。”
  前方几排石碑外,靠近台阶的位置有对男女正在烧纸,女人哭得凄哀,两人走过,焚烧味儿近了又远,哭声也近了又远。李白想,自己身后必定有鬼,被纸钱的火照得通体鲜红,鼻孔圆张双目渗血,腥臭的舌头拉得老长,不然杨剪怎么迟迟也不肯回头看上一眼。
  “听罗平安说你在搬家,”却听杨剪问道,“搬好了吗?”
  “我,”李白顿时回过神来,“我东西很少,收拾得差不多了,随时能走。”
  “好,”杨剪说,“搬完你就把钥匙扔了吧,不用特地给我一趟,我下周换把锁就直接把钥匙给李漓让她还给她小叔了。”
  李白愣了愣,杨剪并不关心他为什么走——好吧这其实显而易见,也不在意他往哪儿去,只是在这样告诉他,走了也不用再回去了。
  李白拼命压住提及“李漓”二字的念头,怎么还会见面?怎么还能见面?他再惊讶再痛也不想质问了,不想再咄咄逼人,“我准备以后专门跑剧组,”就算杨剪缺乏兴趣,他觉得自己也该告诉他,“全国各地的,就不在固定门店干了。”
  杨剪“嗯”了一声,还是没回头看他。
  “你的眼睛……能彻底好吗?”李白试探着问。
  “可能要戴眼镜,”杨剪回道,“马上到出口了,没事你就先回去吧。”
  “多找几个医生看看,别去小医院。”
  杨剪又不搭腔了。
  出口的绿化带的确近在眼前,墓园外的喧嚣也近了,这一切仍然笼罩在香山的巨影中,保持片刻安宁,李白却攥湿了五指,继续没话找话:“我能把沙发带走吗?”
  “那是你买的。”
  “可是我没地方放,”李白前错一步,跟杨剪并上肩膀,“我不准备租房了,反正到处跑也住不了几天。”
  杨剪只是点了点头。
  “……你准备住在哪儿?不在那个科技大厦了吧?你这几天在哪里住?”
  杨剪忽然偏过脑袋,不太端正地看着李白,那单独一道目光却是专注至极:“把你的沙发扔了吧。”
  他甚至带起薄薄的笑意,明亮极好看极,都显得温柔了,这笑让人弄不懂他是不是认真的:“三句连着问我,审讯似的,以后别这样了,好吗?”
  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
  “抱、抱歉。”李白慌道。
  怎么还有以后啊。
  杨剪的确也不是还在想以后的样子,他说完就不笑了,也完全忽视了李白,自顾自按起手机,走得很慢。走到离门口还有两颗银杏树的地方,铃声响了,是杨剪的,他干脆站在原地接通,层层石碑叠在他身后,又黑又白,风在他的针织衫里鼓动,吹乱他的头发,把淡淡几缕太阳的血色吹上他的脸颊。
  仍是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儿。
  为什么啊。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丧失的痛苦。杨剪所说所做的都让人觉得他根本就是从来不曾拥有,因而也谈不上失去。为什么他这么心平气和,井然有序。
  这么生分。
  感到侥幸的同时也被慌张包裹,混在一起,就是空白。李白想,你不在乎,不代表我被赦免。呼吸浑浊起来,飘忽不定地闷着他,他又被杨剪弄得茫然了。
  杨剪静静听对面说了几句,道:“是,我刚刚拿到,”他慢条斯理地看了眼手表,“大概八点钟送过去。”
  “明白,她不能在普通墓地,只有您能帮她——”他低下头,含着口不好意思的笑,“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了,也让她很伤脑筋,她以前就拜托您照顾我?唉,现在听到这个真挺不是滋味的。
  “人是会长大的,”哽咽来了,又被轻描淡写地盖了过去,“我欠她太多了,以后就跟您干了。”
  “早该这样,对,早该这样,”说到这句时,杨剪摘下发间一枚青黄相间的银杏叶,摊开在手心,眯了眯眼,李白这才看见他的脸是冷的,倨傲的,可声音还是热情的,谦恭的,“好的,那就八点钟见,我等您。”
  挂断之后,杨剪就插起口袋走出了大门口的牌楼,踏上门外的水泥地停车场,李白才想起自己来之前所想好的,加快步子地跟着他的节奏,“是我不对,”分别在即,他低声说起艰难的话,“那天……那天我做得,太冲动太垃圾了,我看到你们交换戒指我头脑一热,我控制不住自己感觉天旋地转的,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
  半点新意也没有,明明是真的,却是越说越像开脱。
  杨剪听得十分安静,又像是完全没听,心不在焉地站在路边招手。
  “我很后悔!我觉得全都是,错的,”李白终于承认了,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怎么会,我真的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杨剪说。
  有辆空车靠边停下,杨剪拉开车门,李白眼睁睁地,就要看他坐进去一溜烟开走把自己甩开了,忽觉大臂一痛,是杨剪抓着他把他塞进了后座。
  未曾有一句道别,未曾有一句“保重”,或是以后会不会再见,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杨剪转身,走得潇潇洒洒。
  李白梗着脖子看,杨剪已经走回停车场边缘,是那辆红色雅马哈!它居然还在,杨剪跨上去的动作行云流水如旧,刚坐稳就发动了,刚发动就冲了出去,发动机已经上了年头,轰鸣起来照旧像匹烈马,摩托冲到出租车前方,别说回头,杨剪连停顿都没有一下。晚高峰已经快过了,这个点往东边城里进的车更是少之又少,道路空荡宽阔,尽头是流红的天空,太阳的形状已经不见了,山峦吞没它,影子生长成畸形的巨兽。
  杨剪其实非常痛苦。李白忽然得出结论。异常的平静,那就是假的,李白自己也拥有很多。
  红灯一拦,摩托不得不停住,就在前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
  杨剪也非常孤独。
  黄昏带血,他的背影是疤。
  那么杨剪要去哪里,姐姐的骨灰背在背上,一身丧服还没脱下,“不懂事”“伤脑筋”“人是会长大的”,一个个“您”,又在说什么。
  ……难道!
  “您好?”出租司机敲了敲窗,“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万泉河路,万泉河路旁边芙蓉里八号!”李白恍然大悟,他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冷汗细细密密地流,他恨不得擦油门的是自己也恨透了自己先前的魂不守舍,“跟上那辆摩托车,那辆红的,尾号111的,一定要跟上他!”
  第45章 你就像天空中的一朵云
  有盏黄灯隔在中间,杨剪骑过去时,它转红了,李白就像是被挡在了千军万马后。
  这是在跟芙蓉里八号隔了一条路的十字口。
  杨剪就这么从视线中消失了,所幸李白已经确定他要去向哪里。出租车在那片老旧小区门口停下,李白连零钱都顾不上拿,跳下车子就往里跑,十四号楼……他奔向小区深处。到处种的都是白杨树,最近总刮大风,路上铺满了一层没来得及变黄的叶子,踩上去还有水分十足的吱扭声,是在打滑。八十年代风格的路灯仅能把灯下那一小片照亮,李白半摸着黑,跑得踉踉跄跄,时不时撞上遛弯的狗,又被它们的主人斜着眼瞧。
  想必他们也没看清窜过去的到底是什么,李白太快了,跑尽了全力,带起的风都把耳垂刮得冰凉,远远他看见那栋房子,九层楼,左数第三个门洞,几扇窗户是亮着的。
  确切地说,是除了那间屋子。
  李白记得里面装了落地的厚窗帘,还是发黑的深红色,白天也不透光。
  杨剪已经上去了吗?打开所有的灯?
  那高杰呢?
  电话里就是高杰吧!
  杨剪正在等他?
  李白不敢再耽搁一秒去多想,只有一种强烈直觉——他要阻止这场会面。他出现在墓地,听到那个电话,或许就是为了做成这件事。确切地说,是阻止杨剪暴露在高杰面前。那个暴雨的晚上杨剪赶他走,把他关在门外,自个儿跟姐姐待在屋里等那恶煞,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李白至今不清楚。
  总不可能是好的,当时许多天过去,杨剪的伤还没好。
  况且想起高杰李白就会产生一种生理不适,想太多了,他就会做噩梦,梦里全是惊人邪恶的场景,就像每当他看到那两尊白脸黑身的神像时,就会不自觉避开眼神……现在,杨遇秋死了,杨遇秋说过的那些经历更像咒语跟梦魇了,杨剪当然得离它们远远的,那套房子的门都不要再进!
  但是,凭他,能挡得住吗?
  李白已经跑到公寓楼脚下。再绕过那片草皮,他就能跑到楼房阴面去钻门洞。事到临头,皱起的忐忑又忽然展平了,就算杨剪再也听不进去他一句话也没事,只要给他开门……接下来发生什么,好的坏的,就有他陪着承担。要一起挨打,他足够擅长,要一起打人,他可以拔刀……就算不开门也没事!只有那么一扇,高杰总要进去,要是因为他在那儿堵着,杨剪连高杰敲门都不搭理了,那……那岂不是更好?他守门的效果简直堪比武林高手,他一直守在那里就行!
  好像什么都不再害怕,李白只用了几秒就说服自己放下心来,狂奔使他喉头泛起腥甜,贴着车棚,他就要跑完最后一段路,刚要拐弯,突然颈前一紧,是他的领子在勒脖子,腿还没收住差点跌上一跤。
  李白剧烈咳嗽起来,意识到,拦住自己的是个人。
  那人拎着他的衣领也就提溜着他,把他拉近,把他稳住了,面对面站着。
  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做。
  正好被棚顶的阴影遮挡,李白看不清那张脸,却能嗅到熟悉的气息。烟草,那人的呼吸,它们总是干燥的,却能让人想到湖泊,开阔蔚蓝的一片,离大海很远,在山顶独自幽深。
  “……你在这儿。”李白气喘吁吁,“你看到我跟着你了,对吧。”
  “不要上去。”杨剪答非所问。
  “他们已经来了?”李白怕自己表意不清,“就是,高杰?”
  “还有红面具,我看到他们上楼,车就停在下面。” 杨剪似乎就准备说这么多。
  李白虚着眼睫打量他身后,一截钢管映着映出路灯的橙色,细细的,只是辆自行车的车架而已。雅马哈不知又被撂在哪儿了。他又看了眼时间,八点零六分,“我以为他们会疯狂打电话催你。”
  “估计没这工夫。”杨剪点了支南京,火苗一瞬间点亮,再一瞬间又暗了下去。他往前错了错身子。有些灯光能够漫到他身上了,但也仅是一点,光影依旧模糊,轮廓也依旧暧昧。
  李白看得有些出神。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你已经跑到了,不必再向上了,就算你穷途末路地是准备跑去杀人,在这儿也可以停下。这里似乎是绝对安全的。阴影,角落,暗处。杨剪向来是那种在暗处好看的人,胡同的拐角,秋雨落寞的早晨,他叼着根烟,就站在那儿,白气从他静谧的嘴角往上飞,飞过发青的眼睑,飞到黑沉的眼睫,全身上下只有那几点火星随呼吸懒散地亮着。
  此刻也是一样,如一根缓慢燃烧的黑烛。而他越暗,越静,也就越让人想要把他看清。
  “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零七了,”杨剪扬起下巴,仰望那扇黑窗,“可能还要几分钟?”
  他真是一点着急的样子也没有。
  李白听得云里雾里:“几分钟之后会怎么样?你还要上去吗?”
  “谁都不用上去,”杨剪掸了掸烟灰,又道,“你也没必要跟过来。”
  “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
  “你是担心他们要干什么。”
  “我——”
  “当然你也担心我,担心我被打,被困住,被逼着跟他们做事,担心我死了,是不是又让你觉得天旋地转了?”杨剪轻描淡写道,“真对不起啊,不应该在你面前接那个电话。”
  李白有那么几秒的失语。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
  李白的喉咙收得更紧了,这感觉跟被塞进一块石头无异。他最怕听见杨剪这样,单单一个音节,好像失去了全部交谈的欲望。他连忙道:“我觉得你这几天应该都过得很不好……我最担心的是这个!”
  杨剪似乎点了点头,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见到你,我会更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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