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2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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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瑜背着双手,站在江边一块突出的巨石上,凌风而立,江风吹动衣摆,飘飘欲飞,带着浓浓湿意的雾气如多情少女,在身边环绕不去。咆哮的江水打着旋,撞击在巨石上,激起一阵阵泡沫,发出雷鸣般的吼声,慑人心魄。
  周瑜岿然不动,凝神着两岸夹峙的山峦崖壁,嘴里轻声吟哦着什么,气定神闲。
  娄圭站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心急如焚。他后悔莫及,早知道周瑜这么莽撞,就不带他来了。这儿太危险了,周瑜脚下的石头都被江水打湿了,又湿又滑,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江水吞没。他也是领兵作战的人,站在江边都觉得心惊胆战,更别说站在周瑜那个位置了。
  “将军——”娄圭试了几次,还是不敢上前,只能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呼唤。
  江风很大,娄圭的声音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根本无法传递到周瑜耳边,就算能传到,也被惊涛拍岸的声音掩盖了。娄圭急得直跳脚,转身让人去找精通水性的亲卫来,务必要将周瑜拉回来。
  周瑜笑笑,转身摇了摇手,一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纵身一跃,便到了娄圭身边。他很轻松,却把娄圭心差点吓得跳出来。他一把扶住周瑜,脸都绿了。“将军,你这样做太冒险了。”
  “大江如龙,奔腾万里。临风当歌,何其快哉。”周瑜微微一笑,背着手向山下走去。“总共损失了多少人?”
  “十七人。”娄圭提着衣摆,亦步亦趋。“自从潘华、北堂羽回来之后就好多了,那锦帆贼似乎也知道他们的厉害,不敢放肆。”
  周瑜摇摇头。“潘华、北堂羽所领都是武卫都尉的旧部,战力的确出类拔萃,足以与将军的义从营相媲美,但他们只有两百人,顾此失彼,未必是甘宁对手。他突然偃旗息鼓可能另有原因。”
  娄圭吃了一惊。“将军的意思是……”
  “甘宁在巫县吃了苦头,伤亡近百人,阵亡的不会少于二十人。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格,仅仅杀了十七人岂能退去,对他近千人的部下来说,奔波近千里,区区十七人的军械又何足道哉?”
  “军械?”娄圭想了想,突然一拍脑袋。“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将军,你的意思是说甘宁伏击我军斥候是为了夺取我军战甲、战刀?”
  “那你以为是什么?就为了杀人泄愤?那他为什么不攻击外出伐取薪柴的士卒?”
  娄圭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将军真是心细如发,圭自愧不如。我早该发现这个问题,却一直没往这方面想。我们得来太容易,不知道珍惜,有时候在战场上遗失了也不及时去找,丢了就丢了,到辎重营再领就是了,却忘了其他人视之如珍宝,白白便宜了他们。”
  周瑜没有接娄圭的话题。娄圭是聪明人,点到为止就行了。娄圭独领一部攻取夷陵,任务完成得不错,但损耗也不小,是全军损耗最高的,比攻江陵的人马损耗比率还要高。
  “放出风声去,我要和甘宁见一面。”
  娄圭连忙阻止。“将军,甘宁粗暴好杀,将军与他见面太危险了。”
  周瑜笑笑,很温和,却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娄圭见状,挑了挑眉,转身吩咐。两人来到坡下。周瑜上了马,挽着马缰,转身对娄圭说道:“你知道将军最近在改造战船吗?”
  “略知一二。”
  “我们这些人中谁擅长水战?只有战船,没有擅长水战的将领是打不赢益州军的,难道将我们辛苦打造的战船送给他们?”
  “可是甘宁……”
  “甘宁是江贼,如果不是被人排挤,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周瑜顿了顿,放低了声音,只有娄圭能听到。“子伯兄,夫子尚能有教无类,我们这些统兵作战的将领怎么还能有这些想法,如果甘宁能为我所用,不仅增一可用之将,又能为沿途商旅除一巨盗,两全齐美,何乐而不为?”
  娄圭连连点头。“还是将军想得周全。”
  第647章 周瑜会甘宁
  甘宁抱着双臂,蹲在溪边一块巨石上,身下就是缓缓流淌的溪水。他嘴里叼着一根兰草叶,草汁被挤出,染绿了嘴唇,和腮边的一块水锈联成一片。
  部下散落在溪谷中,附近的山头上有人侦候、眺望,看似随意散漫却自有章法。只是士气有些低落,从秭归赶到这里已经有大半个月,粮食将尽,所得却有限。如果没有好的机会,他们就只能退回奉节。顺水而下来得很快,回去却没那么容易,逆水行舟,即使是这些以操舟戏水为乐的江贼也有些头疼。更重要的是他们所得有限,无法弥补损失。
  甘宁迟疑不定。他已经收到消息,周瑜平定江夏后,回师南郡,大军已经到了夷陵,有一万多人,全是精锐,而且新胜之后,士气正盛。他这一千人贸然撞上去不仅占不到便宜,还有可能全军覆没。陈纪投降,刘勋被俘,周瑜连战连捷,用兵有方,绝不能轻视。
  进退两难啊。
  “兴霸,兴霸。”杨宏从远处走来,一边走一边大叫。
  甘宁头也不回,骂了一句。“乱叫甚?”他嘟囔着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关节啪啪作响。他扭了一下脖子,又握紧拳头挥了挥。杨宏赶到石上,举起手中一张纸晃了晃。甘宁微怔,纵身跃下,接过杨宏手中的纸看了一眼,顿时眉头一皱。
  “周瑜要见我?他想干什么?”
  杨宏说道:“反正我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娄圭一直抓不到我们,周瑜估计是想换个方法,诱我们上当。兴霸,我们走吧,娄圭已经够强了,这么多天,我们除了杀几个斥候,什么好处也没捞到。现在周瑜又来了,他部下的斥候战力很强,配合又默契,我们根本找不到机会,不如趁着还有余粮,及时退回奉节。”
  甘宁看了杨宏一眼,眼角抽搐了两下,摇摇头。“就算要走,也不能这么走。山伟,你也给我放出消息去,就说要见我可以,让周瑜自己来,我就在这里等他。”
  杨宏苦笑道:“兴霸,周瑜怎么可能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如今是统领数万人马的大将,愿意和你见面已是难得,如何肯孤身犯险。”
  甘宁撇撇嘴。“没错,我就是要看看这千金之子是什么货色。”他顿了顿,脸色有些狰狞。“不就是家世好一点么,有什么好得意的。一对一,看我不吓得他尿裤子。”
  杨宏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转身去安排。
  ……
  周瑜收到消息,欣然同意。娄圭和孙辅却吓疯了,死死的拦住周瑜,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去见甘宁。这简直是愚蠢之极,甘宁是打家劫舍、杀人不眨眼的江贼,周瑜是统领数万人马的大将,双方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周瑜肯见甘宁已经是大度,主动去见甘宁却是冒险。万一甘宁劫持了他或者干脆杀了他,他们如何向孙策交待?
  周瑜笑了。“用兵之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平定荆州后,我军随时会进攻益州,对益州诸将的信息已经搜集得比较完备,你们还不知道甘宁是什么样的人吗?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见周瑜坚决,娄圭和孙辅无奈,只得退而求其次,找来潘华、北堂羽。他们与甘宁较量过,又有较强的战力,万一出现危险,他们有能力保护周瑜脱困,至少可以多坚持一段时间,等待救援。如果周瑜不答应,他们坚决不同意周瑜成行。
  周瑜答应了。
  准备了一番后,孙辅留守夷陵,娄圭率领亲卫营陪同周瑜,潘华、北堂羽贴身保护。所有人都很紧张,唯独周瑜胸有成竹,他没有穿甲胄,只穿上了金丝锦甲,外面一身雪白的锦服,腰系革带,悬一口长剑。他是少数几个喜欢带剑而不是刀的人,而且他的剑长近五尺,如果不是他身材高大,剑鞘几乎拖在地上。
  除此之外,他还带了一张古琴。
  ……
  当周瑜走过遍布卵石的乱石滩,溯溪水而上,走过茂盛的兰花丛,站在甘宁面前的时候,甘宁又惊讶又好笑。惊讶的是周瑜居然真敢来见他,好笑的是周瑜这世家子弟太能装了,这时候居然还带一张琴。他忍不住讽刺了一句。
  “将军好气度,沙场之上依然不失风雅。”
  周瑜环顾四周,语气轻松。“果然是山中四季殊,山外已经是寒冬,这里却温暖如春,遍地生兰。要说风雅,兴霸才是真正的风雅,就连逃难都会选这么好的地方。”
  甘宁语塞,随即恼羞成怒,双目圆睁,刀环上的铜铃叮叮作响。“谁说我是逃难?”
  “有家不能归,见敌不能进,你进退两难,只能躲在这里虚耗光阴,不叫逃难叫什么?”
  “你……”甘宁大怒,伸出拔出腰间长刀,铃铛一阵乱响,长刀就指向了周瑜的脖子上。周瑜一动不动,北堂羽举步上前,拔刀出鞘,一刀劈向甘宁。甘宁冷笑一声,挥刀相迎。
  “当——”两刀相击,一声龙吟般的脆响,甘宁手中长刀断为两截,半截刀刃落地,在乱石上跳了两下,滑入溪水中。甘宁大吃一惊,撤步急退,从亲卫手中抢过一双铁戟,严阵以待。北堂羽却没有追,轻蔑地笑了一声,还刀入鞘,退回周瑜身后。
  周瑜从侍童手中接过琴,在一旁的大石上坐了下来,将琴横在腿上,伸手轻拨。琴声清越,与潺潺地溪水相和。周瑜抬头看了一眼如临大敌的甘宁,笑道:“兴霸,战斗的机会很多,不必急在一时。此地兰花满地,溪水带香,不宜舞刀弄剑,不如坐下来听一曲,叙叙平生,如何?”
  甘宁转了转眼睛,沉吟片刻,伸手示意杨宏等人退远一点。他走到周瑜身边,偏身坐下,一对铁戟就搁在手边。“可惜无酒。要不然将军抚琴,我喝酒,也不错。”
  周瑜微微一笑,冲着潘华使了个眼色。潘华从马背上摘下一只葫芦,扬手扔了过来。甘宁伸手接住,打开塞子,嗅了一口,顿时大喜。“好酒,闻着就香。”
  “有没有闻出一点家乡的味道?”周瑜轻拨琴弦。“这是南阳名酒,你也许听说过。”
  甘宁粗重的眉毛挑了挑,仰起脖子,咕咚咕咚满了一大口,一抹胡须。“将军对我的底细很清楚啊。”
  “若不知兴霸为人,我又何必多此一举。你这千余人虽然精悍,对我而言却算不上什么。”
  “将军好大的口气。”
  周瑜指指侍立一旁的潘华、北堂羽。“我有亲卫营四千人,能和他们所领比肩的大概有五曲一千人。”
  甘宁盯着潘华、北堂羽仔细看了一会,这才想起他们是谁,顿时脸色大变。
  第648章 攻心
  甘宁出道以来,吃过最大的亏就是拜潘华、北堂羽所赐。当时战场上人多眼杂,隔得又远,他只和潘华有过近距离接触,记得并不清楚。听到周瑜这句话,他知道他们是谁了,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如果周瑜麾下真有一千人像潘华、北堂羽所领的一曲人这么精锐,他的确没什么胜算。
  “我对兴霸知之甚深,兴霸却对我不甚了解,不如由我自报家门,以示公平,如何?”
  甘宁又喝了一大口酒。“好啊,让我也听听将军的高门世勋,开开眼界。”
  周瑜微微一笑。“我周家世居庐江舒县,算是一方高门,却无世勋可言。我是周家第一个统兵作战的人。去年与孙将军一见如故,引为知交。孙将军随父出征,我得附骥尾,统数万之兵,掌一方之任。”
  甘宁的脸颊抽了一下,觉得美酒都失去了滋味,苦涩得难以入口。周瑜与孙策一见如故,短短的时间内就能统数万人马,简直是太幸运了。他自认见识过人,智勇双全,一心想建功立业,不曾想依附刘焉数年,部下依然只有千余旧部,还要听赵韪那个书生的命令。这差距也太大了。他想讽刺周瑜两句,却又没心情,只得举起葫芦,又灌了一大口酒。
  周瑜看在眼里,也不说破,一边手指随意拨弄琴弦,一边将这一年多的情况说了一遍。他看似介绍自己的经历,实质讲的却是孙策这一年多的发展,尤其是他招揽各方英豪、付以重任的事,识黄忠,俘邓展,释娄圭,一桩桩,一件件,侃侃而谈。虽然声音并不响亮,语气也不如何激昂,却字字落在甘宁的心里,像一记记重鼓敲在甘宁的心上,让他郁闷满胸,无处发泄,越想越后悔。
  甘宁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他从大石上滑了下来,蹲在地上,捂着脸,号陶大哭。周瑜不再说话,拨起琴弦,琴声从指端流淌而出,像一汪清泉,抚慰着甘宁激动的心情。
  潘华、北堂羽面面相觑。他们没有怀才不遇的概念,不知道甘宁为什么这么伤心,只是觉得周瑜太神奇了,几句话就能将甘宁说哭了。
  杨宏等人也很意外。他们和甘宁相识这么久,几乎没看到甘宁哭过,今天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周瑜究竟跟他说了些什么?他是巫师么,会念咒?
  甘宁哭了一阵,取过双戟,翩翩起舞,引吭而歌。“丈夫立世兮,当立功名。不遇伯乐兮,骐骥不前。锦帆百丈兮,千里独行。宝刀深藏兮,无人知音。光阴虚度兮,白发渐生。安遇明主兮,任我纵横。封侯拜将兮,荣我家门……”
  周瑜朗声和道:“丈夫立世兮,当立功名。得遇伯乐兮,授我旌节。锦帆百丈兮,万里纵横。宝刀耀日兮,奸邪退避。英雄奋武兮,天下太平。将军百战兮,荣归故里。封妻荫子兮,长乐未央。”
  琴声与歌声相和,两人一个慷慨悲愤,一个自信雄壮。一旁的将士听得热血沸腾,也不用人指挥,纷纷起舞,大声放歌。
  “锦帆百丈兮,万里纵横。宝刀耀日兮,奸邪退避。英雄奋武兮,天下太平。”
  反复吟唱数回,甘宁情绪渐渐平复。他倒持双戟,向周瑜躬身施礼。“宁不才,愿为将军驱驰。”
  周瑜推开琴,下了巨石,双手扶起甘宁。“得兴霸,万里大江可纵横矣。不过兴霸大才,非我能用,孙将军正召集英豪齐聚宛城,欲与朝廷派来的武者一分高下。兴霸骁勇,可愿宛城一行,面见孙将军?”
  甘宁大喜。他本来只指望在周瑜帐下听令,没想到周瑜会直接将他推荐给孙策。“多谢周将军提携。宁若有寸进,必不敢忘将军大德。”
  ……
  甘宁决定归顺孙策,第一件事就是派杨宏等亲信赶回巴郡临江安排家属。刘焉手段狠厉,好以杀立威,甘宁临阵倒戈,刘焉肯定不会放过他的家人,必须抢在刘焉得到消息之前安全转移。他老家就是南阳人,现在又归顺了孙策,欲得重用,将家属迁回南阳是再合适不过的事。
  周瑜表示赞赏,并承诺请示孙策在南阳为甘宁安排新宅。
  甘宁感激不尽,随即和周瑜出谷。娄圭不知内情,见周瑜安然而返,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放下了。他们一起回到夷陵,周瑜留娄圭镇守夷陵,加紧打探消息,伺机收复巫县、秭归,甘宁则带着一些亲信赶往南阳,准备参加即将举办的比武大会。
  与他同行的除了不久前被俘的刘勋,还有一个从江南赶来的年轻人,零陵人刘巴。
  ……
  庐江城下,孙坚大营。
  孙坚坐在将台上,看着场中正在厮杀的韩当和郭武直皱眉。他向后靠了靠,弘咨立刻上前一步,附在孙坚耳边。“将军有何吩咐?”
  “这小子真是你乡党?”
  “真是,不过他祖籍颍川阳翟,可能家族内有些矛盾,他不愿意提及。”
  孙坚对这些不太关心。他好奇的是郭武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孙策送来消息,朝廷可能会派马超、阎行等西凉勇士来宛城挑战,他要在豫州、荆州范围内挑选高手迎战,如果孙坚部下有人,也可以派过去。消息一出,黄盖等人纷纷请战,相持不下,孙坚只好安排他们比武,谁赢谁去。毕竟正在攻庐江,不能所有人都离开前线,赶到宛城去比武。
  他万万没想到,打到一半,弘咨的卫士郭武口出狂言,说程普、黄盖等人都不行,还是别去丢脸了。程普等人哪能咽得下这口气,就让郭武下场比试,结果大出他意外,这个少年居然连胜数人,而且胜得非常轻松,搞得程普等人很郁闷,孙坚也很惊讶,不知道从哪儿蹦出这么一个高手,不声不响地在弘咨身边做卫士。
  韩当已经和郭武交手数十合,全力以赴,但是孙坚看得清楚,郭武没有尽全力,这是给韩当留面子,也是给他留面子。孙坚对韩当的武功很清楚,整个大营中,韩当仅次于他。如果韩当不能取胜,除了他本人下场之外,就找不到能够击败郭武的人了。
  有这样的高手,如果不较量一下太可惜了。
  见孙坚眼神不定,手指不住的捏放,弘咨知道孙坚技痒了。“将军,郭武只是匹夫之勇。比武还行,用兵能力太弱,别说不及将军,就连程黄各位都远远在他之上,充其量只是个斗将罢了,不堪当一方之任。”
  孙坚瞅了弘咨一眼,讪讪地干笑了一声,慢慢松开了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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