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3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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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才疏学浅,不敢与令君为敌。不过,张子纲先生与令君有约,我相信令君应该还没有忘。”
  “既然足下称我为令君,又战意盎然,口口声声邀战,未免不妥吧?”
  蒋干笑了,先是嘴角歪了歪,随即又笑出声来。他越笑越开心,斜睨着荀彧。“令君身在长安,可是这心在哪儿,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敢问令君,在你的眼中,朝廷是刘氏的朝廷,还是袁氏的朝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足下咄咄逼人,无半分恭敬之意,我一介布衣,不能奈何足下,可是朝廷自有法度,你这样……”
  蒋干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荀彧。“朝廷法度,对矫诏之人该当如何处置?”
  荀彧语噎。他重新打量了蒋干一眼,慢慢坐了起来,双手撑着榻缘,弓着腰,打量着蒋干。明明他在车上,蒋干在车下,他是居高临下的打量着蒋干,可是气势上却完全被蒋干压制住了。他想示弱,但蒋干并没有上当,反而毫不犹豫的发起攻击。
  这人的作派怎么和孙策那么像?一点风度也没有,一开口就直取要害,抓住袁绍矫诏这件事不放。
  袁绍矫诏这件事已经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怎么也绕不过去。郭异、贺纯还在廷尉狱中,袁绍发给州郡的所谓诏书还在孙策手里,他想否认都不行。
  袁绍究竟在想什么?他已经承认了天子的血脉,怎么还以诏书名义下达命令?有了矫诏这个罪名在,孙策做什么都无可指责。除非他举起反旗,宣称要鼎立新朝,否则什么罪都不会比矫诏严重。
  “烈日灼人,足下准备一直站在车外吗?”荀彧伸手示意,邀请蒋干上车。
  蒋干也不推辞,举步上了车,左看看,右看看,嘴角挑了挑,只是笑。荀彧见了,非常不舒服。“足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言,不必如此。”
  “令君,这车是仿制的南阳车吧?”
  “呃……是的。”
  “嗯,你这车可有点旧了,现在南阳车已经推出第四款了,你这还是第一款。我在长安这么多天,看到不少第二款,倒还没看到第三款。看来这匠师离开了南阳木学堂是不行啊,一个个懒得很,尸位素餐,因循守旧,连仿制都不积极。就这风气,怎么和南阳竞争?”
  荀彧眨了眨眼睛,装作没听出蒋干的讽刺。“南阳车……已经出了第四款?”
  蒋干起身下了车,站在车门口,冲着一脸茫然的荀彧招了招手。“来吧,让你见识一下南阳的最新款马车。如果你能仿制得出来,说不定能赚一笔,解燃眉之急。”
  荀彧原本苍白的脸上泛起微红。他咳嗽了一声,却还是下了车。他知道南阳马车出了第四款,不仅转向更方便,而且载重量更大,比第一款的载重量超出五成。四轮马车由南阳兴起,很快就被各地模仿,但发展最快的还是南阳,南阳木学堂几乎每年都会推出改进款式,每一个新款都会比前一代有提升,比如载重量。虽然每次提升也就是一成左右,积累下来,第四款已经超出第一款一半多。
  鉴于以前的款式被模仿得太快太滥,南阳有了新的规定,在下一款马车出来之前,当前最新款式不得出境,荀彧花了很多精力也没有搞到最新款马车的样车。至于图纸,更是碰都碰不着。有细作强行记下新款马车的模样,回来之后仿制,却发现与第三款并没什么区别,也达不到应有的性能。
  现在有机会亲眼看一眼这款马车,他当然不肯放过。明知会被蒋干笑话,他也要去看一看。
  荀彧下了车,给鲍出使了个眼色。鲍出会意,上前扶着荀彧,来到蒋干的车前。苟彧上了车,鲍出则站在一旁,仔细观察这辆新车。荀彧毕竟是士人,厚着脸皮也只能看看新车的外观和内部情况,真正的关键在车底,总不能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钻到车底去看,只有鲍出想办法去做。
  蒋干笑了一声:“随便看啊,想看车底的话,你钻进去也没关系。”说着,举步上了车,拉开几个大抽屉,从里面取出几样酒浆,一并摆在案上。
  “别客气,喝酒饮浆,你自便。”说着,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惬意地一声长叹。“舒坦!”
  荀彧瞅瞅蒋干,伸手去取装有果浆的壶,伸手一摸壶柄,心里顿时一惊。壶是凉的,绝不是用水浸就能达到的凉度。“孙将军慷慨,财大气粗。”荀彧倒了一杯浆,浅浅呷了一口。浆清甜可口,入口微凉,让人精神一振,神清气爽。“足下这次来长安,散财无数,想必给天子的贡品也不菲吧?”
  蒋干冷笑一声:“贡品?没有。矫诏案不解决,荆豫扬三州不会有一粒粮食、一根丝入长安。”
  荀彧手一抖,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矫诏案不解决,荆豫扬三州不会有一粒粮食、一根丝入长安。”蒋干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听明白了吗?”
  荀彧霍然站起,将手中的杯子重重的顿在案上,未喝完的果浆洒出大半。荀彧怒喝道:“孙策这是要造反吗?”
  蒋干及时避开,背靠车壁,好整以暇地看着荀彧,有滋有味的品着酒,眼中没有一丝不安,却带了几分不屑。荀彧被他看得不安,转身就准备下车。他刚迈出一只脚,蒋干幽幽地说道:“荀令君,你现在出了这个马车,再想跨进来,可就未必有机会了。”
  荀彧猛地回头,怒视着蒋干。“你别忘了,是你要见我,不是我要见你。”
  “不是我要见你,是孙将军看在荀公达的面子上,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蒋干拿出一块抹布,慢慢的擦着案上的果浆,又将溅到衣摆上的果浆擦掉。“你真以为除了你,没人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
  荀彧抬起头,看着远处在树荫下饮酒的钟繇,眼前一阵阵发黑。
  第1098章 无米巧妇
  关中旱灾已经初现苗头,饥荒几乎在所难免,区别只有于程度不同。如果发生大饥荒,大量百姓为了生存而外逃,朝廷将成为无根之木。
  关中早已不是曾经的沃野千里,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郡加起来,户口不到十万。当初之所以选择迁都关中,是因为从洛阳迁来了十几万户,加上关中原有的户口,总数超过二十万。如果运筹得当,趁着关东大战,再吸引一部分户口,归化一部分羌人,在关中屯田,至少可以实现朝廷割据关中的计划。
  但上苍似乎不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刚刚稳定下来,开始屯田,兴建木学堂,推行新政,去年就来了一场大雨,今年接着又大旱,关中本来就没什么积储,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人口外逃几乎成为必然。没有了人口,朝廷靠什么发展?
  要想稳住局面,避免大量户口损耗,最好的办法就是抢在人口外逃之前,从外地运粮,缓解灾情,尽可能将人口留在关中。关中人将来还可机会再回来,洛阳人一旦离开关中,再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乎。
  哪儿有粮?益州有粮,荆州、扬州有粮,冀州也有粮。按照荀彧的计划,如果袁绍能从冀州运两三百万石粮来,什么事都解决了,袁绍还能收获大批民心。但他很清楚,袁绍既没这么做的意愿,也没这么做的能力。冀州有粮,但冀州的粮在冀州世家手里,世家不同意,袁绍就无粮可运。
  如此一来,能帮助朝廷解决这个难题的就只有益州、荆州、扬州。益州隔着重山峻岭,运输困难,而且曹操正与刘焉交战,就算击败刘焉,短时间内能筹集多少粮食也说不准。只有从荆州运粮最方便,由武关道入关中,以南阳的强大运力,几乎是举手之劳。
  孙策新得扬州,周瑜新得荆州江南四郡,只要孙策愿意,筹集几百万石粮不成问题。
  荀彧不愿意给孙策这个机会,但他除了向孙策求援,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他总不能看着关中的百姓外逃,总不能看着大汉刚刚看到一点希望又面临崩溃。就算他可以狠下心来拒绝,也会有其他人与孙策合作。
  比如钟繇。
  荀彧清楚,和他相比,钟繇对袁绍一直没什么好感。如果由钟繇接替他的位置,袁绍与朝廷之间的联系就又薄了几分。钟繇把这个机会留给他,只是不想让孙策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分歧。可若是他拒绝了这个机会,钟繇不会再推辞。
  有能救朝廷之急的粮食在手,钟繇获得天子信任并不难。相反,如果他一心为袁绍着想,不顾朝廷的安危,天子也不会再信任他。
  荀彧扶着车门,低着头,一阵阵冷汗涌出,浸湿了衣领,滴在胸前,落在地上。
  鲍出见荀彧摇摇欲坠,连忙赶了过来,想将荀彧扶下去。荀彧的脚迈了几次,想就此下车,可是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下了这个车,就再也没机会上来了。
  荀彧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缓缓推开鲍出,回到小榻上,眯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蒋干。
  蒋干笑了,倒了一杯冰果浆递了过来。“令君消消暑,不急,慢慢想。”
  荀彧慢慢垂下眼皮,看着手中的果浆。果浆很凉,但他的心里更凉。
  蒋干慢条斯理地品着酒,笑盈盈地看着荀彧,心里说不出的得意。王佐之才又如何,荀家子弟又如何,没有粮食,你就只能受我摆布。你的才华也许可以和张子纲相提并论,可是张子纲背后站着孙将军,你背后有谁?一个自高自大的世家子弟,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年天子。
  乱世不仅君择臣,臣亦择君,这要是选错了,任你有伊吕之才也无济于事。
  荀彧呷了两口果浆,慢慢定下神来。他将钟繇、蒋干的话联系在一起,知道自己没有太多的选择了。袁绍接连犯下大错,汝颍人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必须有另外的选择。朝廷需要孙策提供粮食,何颙也需要孙策既往不咎,他没有什么和孙策谈判的资本,只能选择让步,先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只有活下去,而且牢牢的把握着朝廷和天子,他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的计划。
  “关于袁冀州矫诏的事,有哪些证据?”
  蒋干意味深长的笑了。荀彧称袁绍为袁冀州,这是把袁绍和孙坚摆在一个层次上说话,是一个不小的进步。“郭异、贺纯就在廷尉狱里,你们没问?”
  “没有人说此事与袁冀州有关。”荀彧耷拉着眼皮,装作听不懂蒋干的调侃,却控制不住面皮发烫。“这么大的事,总要确凿的证据才行。”
  “那我回头给孙将军消息,请他将相关的证据送到长安来。拿下任城后,缴获了不少文书,应该用得上。对了,需要将袁谭也解送过来吗?办个献俘仪式,说不定上苍感动,能下一场雨。”
  荀彧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爆粗口骂人。献俘,杀袁谭祭天?袁绍知道了,这得把荀家在邺城的近百口人杀得一干二净。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果浆,却喝到了血腥味。
  “蒋君,除了清查矫诏案,孙将军还有什么要求?”
  蒋干皱了皱眉。“荀令君,我们能不打哑谜吗?”
  “什么哑谜?”
  “荀令君,孙将军从来没有过份的要求,他其实和你一样,只希望有一个赏罚分明的朝廷,只希望有一个太平安定的天下。你们能做到,他乐见其成。你们做不到,他就把那些道貌岸然、满口道德文章的伪君子清除干净,自己建一个朗朗乾坤。”
  荀彧嘴角动了动,刚准备反唇相讥,蒋干突然坐直,身体前倾,脸一直顶到荀彧面前,与荀彧四目相对,额头几乎顶着荀彧汗津津的额头。
  “荀令君,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荀彧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向后仰,与蒋干拉开距离。他看着蒋干的脸,眉梢不由自主的抽搐着,失去血色的嘴唇颤了几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点头示意。
  蒋干眼睛凌厉,步步紧逼。“你确定你真的明白?”
  “我……明白。”荀彧咬着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有一丝鲜血。
  蒋干扬了扬眉,退了回去,似笑非笑。“你最好明白。以你们那种坐而论道的作风,等把矫诏案查清楚,诏告天下,关中户口能否剩下一半,真的不好说。荀令君,时不我待啊,你的时间不多了。”
  第1099章 捉摸不透钟元常
  蒋干甩甩袖子,下了车,对鲍出咧嘴一笑。“你慢慢看。”一摇二摆地向钟繇走去,留下荀彧一个人在车上。钟繇远远地看见,起身相迎,热情地请蒋干入席共饮。
  “谈得如何?”钟繇冲着马车里的荀彧眨了眨眼睛,双手提起酒壶,给蒋干倒了一杯酒。
  “很好,所见略同。”蒋干嘿嘿一笑,端起酒杯,回身冲荀彧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元常兄,你和荀文若相处多久了?”
  钟繇想了想。“有二十来年了。怎么了?”
  “平时没少被他欺负吧?”
  钟繇眨眨眼睛,笑而不语。他和荀彧相处,的确是荀彧主导的时候居多,有时候他也觉得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明明他们的各有所长,不相上下。不过这样事他不愿意在蒋干面前说。从感情上来说,他当然和荀彧亲近一些,毕竟都是颍川人,必须保持团结一致。
  “我很尊敬他,他有才气,有气节,有志向,唯独没有眼光,所以他注定是个悲剧。”蒋干笑着,捏起拇指、食指,比划了一下。“南辕北辙,选错了方向,越是用力,跑得越快,离目标越远。”
  钟繇心中一动,连忙垂下眼皮,不想让蒋干看到他的内心波动。他和荀彧走得很近,也是天子身边的侍郎,知道朝廷当前的策略就是以诸侯自居,以守代攻。当今天下,州郡割据者虽多,但有机会夺天下的无非三个势力:袁绍、孙策和朝廷。
  相比之下,天子英明,但朝廷是实力最弱的一个。袁绍最强,但他犯的错太多,不是明主,用不了多久就会衰落。孙策既有能力又有实力,而且年轻有为,是综合实力最强的一个,欠缺的只是名声——世家、豪强看不起他,可他的成功就是寒门的希望,他身边聚集了一大群寒门士子,而且这些人都获得了丰厚的回报,或手握重兵,坐镇一方,或衔命出使,纵横挥阖。
  蒋干何许人也?若非依附孙策,他有资格在他和荀彧面前说话吗?可是现在他不仅有机会说话,而且能逼得荀彧忍辱苟全,只为了能获得孙策的支援。荀彧选择了袁绍和天子,现在只能忍辱负重。
  有实力,有尊严。袁绍不仅不给他强有力的支持,却成了他不得不背负的负担。
  荀家已经有荀攸依附孙策,钟家也该有所表示,郭武、郭援毕竟是外亲,不是钟氏子弟。
  “这里事了,我回去见一下韩遂、吕布,很快就会离开长安,赶往并州,长安的事就拜托元常兄了。”蒋干抬起头,看了一下树荫,笑道:“你也别耽搁太久,树荫马上就转移了。”
  钟繇哈哈一笑。“这么急?”
  “嗯,不瞒你说,我这次行程很紧。本来孙将军还要我去一趟辽东,考虑到路程太远,未必赶得上,所以另外安排了人。即使如此,我把这一圈跑下来,也要两三个月。”
  “子翼兄辛苦。”
  “辛苦的确是辛苦,不过有希望,人就有动力,不觉得辛苦。”蒋干回头看了一眼,见鲍出已经从车下爬了出来,站在车门口,扶荀彧下车,便站了起来。“行了,我就不多说了。元常兄,就此别过。”
  钟繇连忙起身,但他不是送蒋干,而是紧赶几步,抢到荀彧身边,扶着荀彧。“文若,你这是怎么了?”
  蒋干挑了挑眉,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满面笑容。
  “我没……事。”荀彧缓缓推开钟繇,用尽浑身力气,站直了身子,看着迎面走来的蒋干,挤出一丝笑容。他不想在蒋干面前失态,但他却掩饰不住自己的凄凉,看得钟繇一阵心酸。
  蒋干犹豫了片刻,回头看看荀彧的那辆马车。“令君回城吗?要不……我捎你一程?”
  荀彧摇摇头。“不用,没那么急。就算走得慢一些,也会抢在蒋君到达太原之前。”
  蒋干眨眨眼睛。“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二位,就此别过。”说完,拱拱手,与荀彧、钟繇告别,钻进车,又拉开车窗,探出头,冲着荀彧笑道:“令君,下次来,我给你带一辆新车。”
  荀彧不甘示弱。“下次蒋君来,我会用新车去接你。”
  蒋干仰起头,哈哈一笑,轻叩车壁。车夫抖鞭,长鞭炸响,两匹骏马拉着马车,粼粼远去。
  荀彧看着马车消失在树影之中,挺直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若非鲍出和钟繇夹着,他几乎要坐在地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嘴角、胡须和胸前一片殷红。鲍出大惊,弯腰将荀彧抱起,冲向马车,将荀彧放在车中。钟繇也跟了上去,将荀彧抱在怀中。鲍出跳上车,扬起马鞭,向长安城方向急驰。
  荀彧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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