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4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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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义?窝藏罪人也是道义?”孙策沉下脸,冷笑一声。他抬起手,打断了想要说话的严畯。“如果这样说,那我也有追杀罪犯,为那些被害的官员讨回公道的道义,这个不过分吧?”
  严畯面红耳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孙策。
  “刘和有丧事在身,我不会派人大举进攻,但我会派人跨境执法,追捕逃犯,请刘和配合,不要阻扰,否则便视若对我的挑衅,休怪我不给面子。”孙策甩甩袖子,示意送客,直接把严畯轰了出去。
  严畯还想解释,两个甲士上前,直接把他挟起来,送出了舱。严畯急得满头是汗,束手无策。他转了两圈,突然想起荀谌的嘱咐,让他遇到困难就去找郭嘉,连忙向朱然请求,说荀谌有话要转告郭嘉,请他通报。朱然倒也客气,很快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朱然出来了,让严畯在一旁等着,郭嘉正在忙,忙完就出来见他。
  严畯明知可能是托辞,却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只好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等着。朱然给他在角落里安排了一案一席,又派人给他取了点酒水干果。严畯感激不尽,掏出一篇文章,自顾自的研读起来。朱然偶然从他身边经过时,侧头看了一眼,见上面涂涂改改,像是一篇草稿,很是好奇。
  “这是足下自己的文章吗?”
  “是啊。”见朱然对自己的文章感兴趣,严畯也很意外。他并不知道朱然是谁,只当他是孙策身边的一个普通侍者。孙策是武夫,他身边的侍者应该没什么学问人才对。
  “这篇文章可有名字?”
  “潮水论,探讨潮水涨落的。”严畯有些不好意思。“一篇杂文,不登大雅之堂。”
  第1154章 真书生
  孙策站在飞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角落里的严畯,眼神闪烁。
  他刚才对严畯很不客气,但那是对事,并非对人。相反,他对严畯的事迹了解虽然有限,印象却非常不错。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鲁肃病逝后,严畯拒绝接任陆口督的事。虽然有人求全责备,说严畯是避祸自保,但有自知之明本身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世上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太多了,尤其是读书人。
  他知道严畯书读得不错,郭嘉收集到的信息里这么说,张昭也这么说。严畯是彭城人,和张昭熟悉,张昭曾推荐过严畯,孙策还提醒徐绲留意,但徐绲一直没找到严畯,现在知道了,严畯不在彭城,在下邳,还成了刘和的使者。
  “如何?”孙策转头对郭嘉说道。
  郭嘉有些不满。“一书生尔。荀友若安排这样一个人来,没诚意啊。他应该让吕岱来。”
  “虽是书生,却是一个真正的书生。”孙策对此有不同看法。“任何一个时代都应该能容得下真正的读书人,能让他们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即使是批评的声音。”
  郭嘉展颜而笑。“将军,你现在越来越像一个人。”
  “谁?”
  “孝桓皇帝。”
  孙策忍不住哈哈一笑。说起来,他和孝桓帝还真是有缘,因为历史上的孙策后来追谥也是桓,长沙桓王。这两个桓意思相近,都是指辟土服远。郭嘉说得也没错,他对待党人的态度上也和孝桓帝类似,只是孝桓帝失败了,他虽然还没成功,却依稀能看到一点希望的曙光。
  脚步声响起,朱然匆匆走了上来,手里拿着一份文稿。他走到孙策面前,将文稿递给孙策,瞅瞅远处,低声说道:“将军,这是严曼才的《潮水论》,论潮水涨落的,我觉得可能有用。”
  孙策接过文稿。“你觉得有什么用?”
  “也许水师出海能用得上。”
  孙策很满意。朱然很敏感,知道注意收集各方面的信息,这是一个好现象。他点点头,又道:“只要是真正的学问,即使用不上,也是有价值的。”
  朱然没听懂,有点茫然。孙策也没理他,低头阅读严畯的文章。严畯这篇《潮水论》是探讨潮水涨落,但他只是观察到了这个现象,有兴趣进行探讨,离真正的理论还有相当的距离。就他所列的数据而言,甚至还不如步骘搜集的精确。总的来说,还是一篇泛泛而谈的文章,臆测多于实证。
  但孙策还是非常喜欢。这篇文章的理论虽然粗疏,却透露出了严畯对真实世界的关注,也有一定的理性思维,并不是咬文嚼字、引经据典的空话。
  孙策对郭嘉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郭嘉会意,转身下楼,朱然也跟了过去。他们来到严畯面前,朱然做了介绍,严畯连忙起身施礼。郭嘉还了礼,皱着眉,一副我很忙,你有话赶紧说的模样。严畯不敢怠慢,连忙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接到噩耗,刘将军一病不起,荀长史日夜陪伴,拜祭酒良药所赐,刘将军侥幸渡过难关。他思亲心切,此刻一心想接回刘幽州遗体,为父报仇,实在没心思顾及其他。还请祭酒在孙将军面前美言几句,宽容一些时日。”
  郭嘉打量着严畯。“这是荀友若要你说的吗?”
  严畯尴尬地笑笑。
  “恕在下狂妄,你适合做学问,连合纵横之事非你所长。”郭嘉淡淡地说道:“常言道,推己及人,刘公衡丧父心乱,切齿报仇,难道那些被害令长的子弟就不这么想吗?你也是读书人,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严畯无言以对,只能频频拱手相求。
  郭嘉来回转了两圈,又道:“我知道,刘公衡怕失信于人,有背义之讥。看在他有大丧在身的份上,我们不愿苛求于他,再宽限几日,但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给他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内,他不妥善解决此事,我们就派人越境追杀,天涯海角,在所不惜。”
  郭嘉语气变冷,杀气腾腾。“下邳、广陵不过一隅之地,无山可藏,有海相隔,就算那些人想逃入海中,也要看他们有没有命逃过我水师的截杀。即日起,直到名单上的全部归案,下邳、广陵片板不得下海、入江,否则格杀勿论。这是对下邳、广陵人收留这些罪犯的惩戒,休想讨价还价。”
  严畯并不清楚郭嘉这句话背后的用意,但郭嘉答应了宽限三个月,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了。他感激不尽,拱拱手,正想走,郭嘉又叫住了他。
  “孙将军对你那篇《潮水论》很感兴趣,他正在读,你且等一等,也许他待会儿要见你。”
  严畯喜出望外,连声答应。郭嘉示意朱然给严畯添了一些饮食,匆匆上楼去了。严畯拉着朱然,有点窘迫。“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
  “足下请说。”朱然笑眯眯地说道:“祭酒吩咐过了,只要能办到的,一定满足足下的要求。”
  “酒水已经足够了,毋须再添。能不能给我一副笔墨,我趁这机会再斟酌斟酌。”
  朱然满口答应,派人给严畯取了一套文具,又取了一些纸。严畯感激不尽,从行囊里取出一篇未完的文稿,旁若无人的做起文章来。他读书作文都很投入,不知不觉便是天黑。孙策在飞庐上看了严畯两次,见他专心作文,却让自己的心理战术落了空,不禁莞尔,让朱然把严畯请上来,一起用晚餐。
  闻到饭菜香,严畯才觉得腹中空空,饥火燎人。他看了一眼案上的菜肴,顿时满口生津。菜色虽然不多,却有一样是彭城特有的点心粔籹,酒是彭城醪,还有一杯茶荈,看来孙策不仅知道他喜欢喝家乡酒,还知道他酒量一般,特是备了一些茶。
  “多谢将军。”严畯由衷感激孙策的体贴,特地离席致谢。对孙策来说,美酒佳肴不稀奇,山珍海味也可以得到,但如此照顾他个人的饮食习惯却非常难得。若非用心,谁会有这样的安排。
  “曼才不必客气。”孙策欠身还礼。“些许家常饮食,聊以表示对曼才大作的敬意。冒昧问一句,曼才志向为何,为官乎,为学乎?”
  严畯笑笑。“畯本书生,不闲世务,为官也不过是空耗俸禄,上无补于君,下无益于民。我还是想躬耕自养,读读书,做做学问。只可惜徐州战乱,无处容身,只能寄食下邳。蒙刘将军收留,感激不尽。”
  孙策点点头。严畯这番话说得非常得体,既表示自己的志向,又顺便为刘和说了情。
  “你这篇《潮水论》有新意,只是浅尝辄止,未及真义。若能用功数年,深思熟虑,庶几可传之后世,与徐公河之《抛物论》相提并论。曼才有意否?”
  第1155章 潮水论
  严畯很好奇,听郭嘉说孙策对他这篇文章感兴趣,他还有些小得意,觉得一定是自己的见解让孙策茅塞大开了,此刻听孙策一说,才知道孙策对他这篇文章虽有兴趣,评价却不甚高,甚至还有些不满意,心里顿时起了好胜心。
  他对荣华富贵的追求比一般人淡泊,可是他对学问的追求却非常强烈。若是被哪位大家批评两句,他也许不会有太多的想法,被孙策一个武夫批评,他不服。
  文章是自己的好,这是文人的通病,他也不例外。
  “请将军指教。”
  孙策笑笑。“曼才,我军务繁忙,时间很紧,所以顾不上食不语的规矩了。你如果不介意我失礼,我们边吃边谈,这上酒祝寿、起舞相属之类的礼节也一并省略,只论潮汐,如何?”
  严畯正中下怀。“畯求之不得。”
  孙策举起酒杯。“那我先敬曼才一杯,待会儿若有什么过激之论,还请曼才担待。”
  严畯也举起杯。“正当如此。畯若有失礼之处,也请将军海涵。”
  两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吃了两口菜,孙策便切入正题。潮汐的成因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孙策也只是一知半解,并不能说得透彻。好在他的目的并不是给严畯讲潮汐的成因,相反,这个问题要留给严畯自己去研究,他的目的就是激起严畯的兴趣,给他指明方向,把他引到正确的路上去。
  年纪轻轻,身体好,精力旺盛,好奇心强,又有不错的学问根基,正是做理论研究的理想人物。如果顺利的话,他也可以成为徐岳一般的人物。洛阳三万太学生,这样的人挑不出三十个,否则孝桓帝也不会弄巧成拙,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酿成两次党锢,最后把大汉一起埋了。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抱着圣人只言片语指点江山的多,肯真正下功夫研究学问的少。钻故纸堆的多,做开拓性研究的少。不管是古文经还是今文经,汉代经学走到这一步都已经进了死胡同,魏晋玄学的出现已经初显征兆。他想抢在玄学还未大行其道前,将知识分子的注意力引到自然哲学上去,将王充、张衡等人已经萌芽的理性思维发扬光大。
  徐岳、严畯这样的人多了,谁知会不会出现一两个伽利略、牛顿,开创一个新的时代?没有自然科学的进步,所有的哲学都会变成玄学。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上,并不缺少像墨子、张衡、祖冲之这样的天才,缺少的是让他们展现才华的土壤。孙策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天才,但他可以为他们提供土壤。
  “曼才,你看过海吗?”孙策笑嘻嘻的说道。
  “若是没有看过海,又怎么会对潮水感兴趣?”严畯很自信。“我不仅看过海,还曾到广陵观潮。”
  孙策点点头。这个时代的广陵潮也是很有名的,不亚于钱唐潮。“这么说,曼才还是实证过的。不过,我猜你只是三五日,不会长久住在海边或者广陵吧?”
  “将军所言甚是。”严畯倒也不掩饰。他家住彭城,学业繁重,对潮汐只是一时兴趣,并非主业。事实上,他只到广陵、海西各一次,驻留不过三五天。
  “我家在富春,虽然常年随家父在外游宦,回家的机会并不多,但每次经过钱唐,我都会观潮,为天地之造化感慨,只是一时未能深究其理。今天看到你的文章,如遇神交之友,一见就非常喜欢。”
  严畯微微颌首,如沐春风。
  “不过,我觉得你的解释只能算以管窥豹,见一斑而不及全貌。”孙策掰着手指头,将潮水的不同变化一一道来。他其实对潮汐并不清楚,但上次赴会稽上任,在钱唐遇阻,曾考虑夜间强渡,甘宁、凌操等人详细记录过潮汐的情况,他记得很清楚,此刻一一道来,自然不是严畯的浅尝辄止可比。
  严畯越听越好奇,不知不觉的伏在了案上,以手托腮,目不转睛的看着孙策,生怕漏过一个字。为了写这篇《潮水论》,他还亲自跑了一趟海西、广陵,还向当地的百姓详细打听过,自问研究得很细致,可是现在听孙策一说,这才知道他做的工作远远不够。
  至少像孙策那样逐日测量潮水高度、涨潮、降潮时辰的事,他就没做过。他想到了月亮可能是影响潮汐的主要因素,却不知道太阳也有可能,一年四季的潮水还会有规律性的变化。即使是月亮的影响,他也只是提出了一个概念,并没有做细致入微的分析。
  就像孙策说的那样,他这篇《潮水论》只是一个粗浅的开始。他要改的不仅仅是遣词造句,更是潮汐背后蕴含的道理。日月经行,这可是真正的大道啊。真能做好了,像孙策说的那样分析得纹丝合缝,绝对是一篇拿得出手的大文章。
  孙策的话就像一道潮水,不断的冲击着他,而且越来越猛,越来越激烈。
  勾起了严畯的兴趣,孙策适时的抛出了徐岳的《抛物论》。研究投石机的弹道,徐岳得出了抛物线的数学推导,虽然那个推导很复杂,能看懂的人不多,却是实实在在的成果,可以用来指导投石机射击。文章并不长,除去数学推导的部分,不到一百字,但字字珠玑。
  严畯大受启发。原来简单的抛出一个物体还有这样的道理在其中,更惊奇的事,居然还可以用数学来推导。怪不得荀谌对孙策的投石机印象深刻,谈之色变。
  “《抛物论》研究抛物落地,与日月无关,甚至与物本身无关,研究的是地对世间万物的作用。潮水不仅涉及到地,更涉及到日月,说不定还会涉及到星辰。你说说,这是不是一篇大文章?”
  拿着轻飘飘的《抛物论》,看着谈笑风生的孙策,严畯的脑海里轰的一声,就像被奔涌而来的江水吞没一般,原本坐在井中的青蛙趁此机会离开了方寸之进,看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有一丝恐惧,有一丝不安,随即又感到一阵狂喜。
  “将军,徐公河写这篇《抛物论》用了多久?”
  孙策挠挠头。“有大半年吧。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和他见一面,他就在平舆。”
  严畯已经把自己的使命忘得精光,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大文章。他对《抛物论》的精微敬佩之极,能有机会见到作者,当面讨教,他当然求之不得。
  “多谢将军。”
  第1156章 东莱双璧
  严畯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地下了船。孙策还有军务要处理,派张承陪严畯去见徐岳。
  张承与严畯早就相识,年龄又相近,很是谈得来。在孙策面前时,张承话不多,下了飞庐,他的话就多了起来,露出这个年龄应有的活泼。
  “曼才兄,待会儿如果吃了闭门羹,你可不要见怪。”
  严畯还沉浸在兴奋之中,也开了个玩笑。“怎么,有孙将军的安排,又有你作陪,还会吃闭门羹?”
  张承嘿嘿笑了两声。“半个月前,故太尉朱公伟来,听说徐公河在平舆,念及与其师刘元卓(刘洪)交情,想约徐公河见一面。孙将军亲自去请,结果徐公河正在研究一个问题,硬是没见着。”
  严畯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当真?”
  “当然是真的。”张承露出向往的神情。他看看四周,向严畯靠近一些,压低了声音。“曼才,你可曾听过东莱双璧?”
  严畯一脸茫然,连连摇头。
  张承哈哈一笑,有几分得意。“看来你们的细作能力不行。我来给你解说一下吧,东莱双璧指的是两个人,一文一武,文就是这徐岳徐公河,武就是坐镇任城的大将太史慈太史子义。他们都是东莱人,如今都是将军倚重的人才。太史慈,你总该知道吧?”
  “知道,知道,听说他随刘正礼入扬州,曾与孙将军大战,后来却成了孙将军麾下大将。荀友若……哦,哦。”严畯忽然醒悟,连忙吱唔了两声。“太史慈坐镇任城,是一方重将,这徐公河能与他并称,可见孙将军重视人才啊。”
  “孙将军的确重视人才,而且他的重视远超你的想象。”张承两眼放光,炯炯有神。“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如今形势这么紧急,就连孙将军自己都要削减开支,但徐公河的待遇却丝毫不减。你知道他的待遇是什么样的吗?”
  严畯心里痒痒的。“仲嗣,别卖关子,快说。”
  张承竖起两根手指头。“中二千石,外加笔墨纸砚全部官给,两个儿子入郡学,分文不花。一个人养活一家绰绰有余。不过徐公河也无所谓,他一心研究学问,只要有纸有笔,也没时间花钱。”
  “中……二千石?”严畯张大了嘴巴,听到清晰的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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