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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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捡的。”练绘面无表情说着,但分明很不悦:“青州仍在闹饥荒,途中一老妪拉住我,非将这孩子塞给我,我还未及反应她就一头撞死了。”
  戛然而止,不再往下说。
  三人都见识过饥荒,深知其中景况。倘若当时留下孩子不管,便是让她充了食物。人饥相啖,柔柔软软且无人管的小孩子在饿得丧失理智的人眼中无疑是上好选择。
  但救了这一个,却仍有无数性命丧于途。
  “青州饥荒竟严重至此?”王夫南问道。
  “五 路兵马压境青州时,青州就疲乏不堪,去年蝗灾更是元气大伤,自天下粮仓调拨粮食,却挨不过三个月,逃户甚多,剩下些老弱妇孺,想要恢复很难了。”练绘说着 看向门外,一只不愿南去的候鸟落在门槛上,低头不知在寻找什么。他续道:“朝廷伐淄青,当真是为了百姓吗?若是为了百姓,眼下为何会变成这样?”
  三人同时沉默。
  恰这时,千缨抱着樱娘折了回来,给堂内平添了几分生机。樱娘整个人都团在软垫上,却并不老实,转过头就开始揪许稷的袍子。
  许稷任她揪了一阵,忽起身,顺带将她抱起来。幼童干净的脸上是明媚纯真的笑意,她不懂什么灾荒,也不明白大人们的世界,更不知道自己正处於怎样的时代。
  等她长大之后,这世界会发生转机吗?
  许稷迎着照进堂内的清冽阳光将樱娘举起来,心中便又有了力量。就算眼下路难走,为了后辈们将来要面对的世界,也不能够无所作为混日子啊。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将孩子交给练绘。练绘将樱娘抱过来,樱娘却忽然不理他,只顾着对千缨笑。千缨眼馋这种小娃子,看向练绘和樱娘的目光里便满是羡慕。
  许稷将她的神情收进眼中,却道:“千缨,要回驿所吗?”
  千缨不大情愿回冷冰冰又无人可交际的驿所去,犹犹豫豫站起来,王夫南却及时留客:“还去驿所做什么,就在这里住下吧。”
  千缨颇为感激,瞬时瘫到地不想走了。在住房问题解决之前,许稷却也不想看她随自己吃苦,就点点头:“那遣人将放在驿所的行李搬过来。”她说罢又与王夫南及练绘打了招呼:“某先行一步去州廨,回见。”
  走廊里有风,许稷紧了紧顶上幞头,想起千缨看向练绘与樱娘时羡慕的脸。寻常女子若是嫁了人,到千缨这年纪差不多也该儿女绕膝了。千缨是豆腐心的人,对小孩子又格外喜欢,从她对樱娘的自然熟上便看得出来,她其实是很想要一个孩子的。
  当初凑成这桩婚姻,就预设了某种牺牲。
  没有自己的孩子,对千缨来说,会是遗憾吧?
  许稷叹口气前行,千缨却得了允许,再次将樱娘带去后院照顾。因此,堂内便又只剩了王夫南及练绘。练绘道:“许参军所说百分之八当真不考虑吗?我倒认为她的计划有可行性。”
  “这念头她早就有了,且盘算了很久。销兵百分之八或许的确可行,但大兴工事大多是落得一身骂名,这对她并没有好处。”
  “担心任期内完不成吗?”
  “她在沂州待不长,且眼下还只是代领州府事务。”王夫南诚实地给出了理由。
  “但能将眼光放长的州县官已不多了。”练绘觉得有些可惜。
  地方官皆有任期,任期内完不成的事对自己的考课毫无益处。所以眼下地方官基本都是想着自己任期内能做多少事便做多少,任期一到,拍屁股走人,决计不会考虑到离任后的事。以至于个个目光短浅,懒惰怕事,很少有州县官会对百姓产生感情,他们照顾的只是自己的利益。
  许稷本该有更大发挥余地,但没有碰上好时候。
  “她若有本事,我就算不给她支持,她也一样能翻出浪来。”王夫南言罢起了身。
  事实上他很想为许稷遮风挡雨,但她却并不是他树根底下的一只蘑菇。矮个子也能长高吧?她身穿绯服站在他旁边时,他竟也存了隐隐期待。
  或许她也有服紫佩金的一天吧。
  ——*——*——*——*——
  沂州公廨内一片静寂,寥寥吏佐出入,各曹参军则在公房内下棋,矮窗旁一排秋菊冶艳盛开。司户参军一抬头,便看到许稷自窗前飘过,忙丢了棋罐子,同僚佐道:“来了来了!”
  其余三位参军闻言赶紧回到自己案前坐好,于是许稷进门时,便瞧见司户参军正低头整理案上乱七八糟的计帐,而其他人则也是装模作样埋案做事。
  她不打算说什么,只与司户参军道:“褚参军请随我来。”
  其余三个老家伙面面相觑,只见得褚参军抱上计帐跟着许稷进了东边公房,却猜不到这位新来的录事参军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这位褚参军除了任司户参军外,另还兼任司仓参军。其执掌分别是户籍、计帐、道路、六畜和公廨、度量、庖厨、仓库、租赋、市肆等。事务剧繁,且手握州县财脉,可谓身居要职。
  许稷喊他来目的十分明显。“提目六曹”1是她的职责所在,那就得好好履行。
  她请其入座,又拿过他带来的计帐,低头翻了翻,无意瞥了瞥褚参军,注意到他神色略有不安。于是她起身,给褚参军倒了一杯热茶,亲自送到他面前,折回去继续看帐。
  褚参军捧着茶杯稍有些局促。因许稷一直低头看帐也不说话,简直是在耗他。
  许稷耗到饭点才放褚参军前去吃饭,褚参军陡松一口气,没料刚吃完饭,许稷又将他喊去,说要看军资库的帐。
  褚参军心底一阵哀嚎,只得令吏佐将帐搬了来。
  他于是又在许稷公房耗了一下午,而许稷只看不说,他便猜不出她到底看出了什么。
  直至黄昏左近,许稷终于从账簿中抬起头,面色淡淡与他道:“时辰不早,褚参军可以回去了。”
  褚参军今日什么活都没干,却心累至极。他弓腰喏了一声,没精打采地出去了。
  许稷掌了灯,合上账簿。
  褚参军有鬼,账目也有鬼,但她不打算贸贸然捉出来。
  她正想去公廨寻些食物填填肚子,吏佐却咚咚咚敲响了房门。
  “进。”
  吏佐推开门,一揖道:“叶五郎递了帖子来。”
  “叶五郎?”
  吏佐将帖子递过去,点点头道:“正是沂州巨富叶子祯!他这是向参军示好哩!府里来接人的马车都在外边了,要请参军过去呢!”
  “若不去呢?”
  “不去……恐怕不好吧。”那吏佐道,“叶五郎是纳税大户,素来与州府关系密切,倘若怠慢了……”
  许稷在地方上虽与富商没什么冲突,却也从不主动走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官与商之间的利益往来最后通通都说不清,最好不要轻易去碰。
  “找个理由替我回绝吧。”许稷态度坚定。
  吏佐显然是收了别人的好处,于是一阵为难:“可是……”
  许稷抬头,那吏佐皱了眉不知是该进该退之际,却有一人迈过公房门槛走了进来。
  那人一脸笑意,俊朗五官在这黯室中却不失光彩,考究的衣料与裁减将人衬得更是挺拔修长,竟似谪仙。
  许稷手按住账簿,坐得四平八稳,却完全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吏佐很识趣地夺门而逃,室内便只剩下叶子祯与许稷。
  “别来无恙,三郎。”云淡风轻的声音响起来,许稷却完全没有见旧识的心情。
  她丝毫不关心对方为什么会改名,又为何会出现在沂州。
  叶子祯走到她案前,双臂撑在那高足案前,又放肆伸过手按住她的头,声音里都带着笑:“头发居然都已经白了,你还真是辛苦啊。”
  “手拿开。”许稷抬眸警告。
  对方却笑得开心:“不饿吗?邀你吃饭为何不去?叙叙旧不好吗?”
  “请我吃饭大可不必,知你为利来,有话请直说。”
  “这样太直接了不好吧?还是边吃边谈吧。”
  许稷淡笑了一声。
  ——*——*——*——*——
  没过一会儿,叶子祯的马车就从州府离开了,而恰好路过的王夫南也到了公廨门口。
  他勒住缰绳问吏佐:“许参军呢?”
  吏佐一见他身穿紫袍,忙老实交代:“许参军方才似乎与叶五郎一起出去了吧……马车刚走,应是去叶三郎家赴宴了。”
  “叶子祯?”此名在沂州可谓人尽皆知,诸人谈及不是忿忿嫉妒便是一脸羡慕,唯王夫南满脸嫌恶,扭转马头暗骂了一句:“死断袖竟喊从嘉去吃饭!”
  他扬鞭就要往叶宅去,可才刚拐过弯,便见一熟悉身影独自走到了深曲尽头。
  马嘶声响起,许稷转身回头看了一眼。
  王夫南纳闷骑着马过来,问道:“你不是去赴那死断……”及时收住口:“叶子祯的宴了吗?”
  “我不与断袖吃饭。”许稷抬头回他,“不过大帅又如何知道他是断袖呢?他一贯藏得很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v:不要问我为什么 我就是知道!有钱,任性!
  ☆、第48章 四八捉钱户
  王夫南着了许稷的道被她给绕了进去,却黑着脸拒不解释为何知道叶子祯是个断袖。许稷摇摇头,收起看热闹的心,一脸的“罢了罢了”,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王夫南却着急:“你不要乱想!”
  “某没有乱想。”许稷回头瞥他一眼,“大帅到这把年纪尚未娶妻,且不近女色,皮相又好,叶子祯难免将大帅当成异类对待,他不论对大帅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某都不觉得稀奇。”
  “什么都没做!”
  许稷绷着脸继续往前走:“知道啦。”
  “我可以捎你一段。”
  “谢大帅美意,不过某坐了一整日,腿脚都快废了,得走走。”她说话时没回头,瘦小身影就这样从从容容行在临沂城的夜色里,好像天地间也没什么好怕。
  王夫南则索性下了马,牵马行在她身后。不敢走太近,似乎怕她一拳挥过来。
  两人遂这样纯情地穿过临沂城渐渐起了晚雾的深曲,从州府公廨往泰宁使府去。
  千缨陪着樱娘坐在堂屋里望眼欲穿,却是先等到了练绘。练绘走到门口瞧见堂内只有她二人,一时竟觉尴尬,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樱娘大约忘了早上被训的不愉快,从千缨怀里爬起来就蹭蹭蹭跑出去,揪住练绘的袍角卖可怜。
  练绘心一软,就将她抱起来,站在门口也不知说什么好。千缨倒不觉得难以自处,她目光全在樱娘身上,听小娃子咯咯咯笑便没空去想其他。
  练绘觉得太尴尬,遂抱着樱娘转身杵在冷风嗖嗖的走廊里,只留了个背影给千缨。千缨看不着樱娘,只能看到练绘的背,脸上笑意唰地冻结,百无聊赖地转过身拨弄案上的茶具。
  樱娘觉着大人的怀抱温暖,将头埋进去便呼呼睡。
  一时间无人言语,只有暮色中秋虫低吟。气氛虽然冷清,却也静美。深秋就快要步入尾声,寒意渐渐逼近,年关也就不远了。
  这个年,会过得顺当吗?
  就在练绘被冷风吹得有些受不住时,纯情二人组终于姗姗归。
  练绘松口气,回头一看,千缨已经毫不在意地伏在案上睡着了,怀里抱着的一只软绵绵肉团,也因被裹得太好,睡得十分沉稳。
  他想起家道破落前的许多个黄昏,儿时的温馨情境仿佛重现,令人心头莫名窜出一星温暖火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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