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魔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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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这不是他的真身。”黑猫说。
  狗崽从阿芙怀里挣下来,跌跌撞撞跑到扶岚脚边上,踮着脚尖捧起扶岚的手,上面有几道口子,是方才被那妖道的骨刺拉伤的。狗崽对着扶岚的手哈了几口气,道:“痛痛飞。”
  妖魔自愈能力强大,便是断了手也能再长出来。手上的口子恰在这时愈合了,狗崽笑弯了眼,“飞走了!”
  小小的孩童,眉眼弯得像月牙,灿烂的星星藏在他眼睛里。
  扶岚愣了一下,伸出手,笨拙地摸了摸他的头顶。
  第12章 桑梓(二)
  把被拐的孩童挨个送回去,阿芙抱着狗崽,领着扶岚和黑猫回到家。
  阿芙的茅屋在村口,走到石子路的尽头,弯到泥巴土路上去,再拐过一面颓圮的烂土墙,村里有马头墙有菱花窗的宅子离他们越来越远,渐渐变成瓦房土屋,又变成茅草棚子。最终摸黑踏过田埂,一间孤零零的小茅屋立在东边山坡底下,柴门边上长了一棵乌桕树,黑压压的叶子挡下一片乌漆漆的影子,那就是阿芙母子的家了。
  一进门,阿芙便押着狗崽的头跪下,道:“多谢二位爷相救之恩,小妇人无以为报,明日定当奉上生鸡活鸭,望二位爷笑纳。”
  黑猫馋嘴,见了肉腿都迈不动。它后来那么胖,都是阿芙给养的。一听有鸡有鸭,黑猫忙清了清嗓子,道:“哪里哪里,救个小娃娃而已,举手之劳。不过你执意要报恩,我们也不好推辞。那就这样吧,鸡做成白斩的,鸭子弄成盐水鸭,老夫口味淡,记得多加点儿葱。”
  “原来你们是吃熟食的妖怪,那这位小爷呢?”
  黑猫道:“他餐风饮露,专喝西北风,不用管他,你只需伺候好老夫就行。”
  狗崽挣脱阿芙,朝扶岚扑了过去,“哥哥!”扶岚被他吓了一跳,摁着他的脑袋把他推出去,狗崽不依不饶,又黏上来,扶岚再次把他推出去,狗崽扭着身子钻进他怀里。
  狗崽从怀里拿出一包红烧肉,打开摸了摸,道:“都凉了。今天家里没有肉吃,我跑遍了村子才找来两块,本来想给你们送的,可是半路上就被怪爷爷抓了。”
  扶岚摸了摸他头顶。
  阿芙一愣,笑道:“原来你们就是狗崽说的新朋友。这孩子晚上睡觉前,总是说认识了一个小哥哥和一只猫。他从前说认识了小玩伴儿,结果不是他自己捏的泥娃娃,就是瞎想出来的,有一回还把自己的影子当朋友。我还以为这次也是这样。”她伸过手,摸了摸狗崽的小身子,道,“这孩子打小一个人玩儿,我事忙,照顾不到他,这几日多谢二位相陪,小妇人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黑猫也笑,“老夫看这娃娃可爱,心里欢喜得很。”
  “可是,狗崽,”阿芙扭过头来,微笑道,“你不是在沈大娘家么?怎么和哥哥猫爷认识的?”
  她的微笑有点凶险的意味,但扶岚那时候心眼单纯,不懂得察言观色,由着狗崽抖抖索索,把事情都交代了。扶岚是很后面才知道阿芙这个女人是属夜叉的,那时候他已经是阿芙的干儿子了。家里没油,他牵着狗崽上街打酱油,正巧看见阿芙在一户人家门口打架。好像是那家女主人诓了阿芙工钱,还污蔑她勾引男人,阿芙把那对夫妻打得蓬头散发,屁滚尿流,一抬起头,正瞧见自己两个儿子站在人堆里。
  阿芙整了整衣裳,又是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笑道:“出来打油?”
  扶岚怔怔地点头。
  阿芙在他掌心放了两个大钱,拍拍他脑袋,道:“去,买果子吃去。”
  女人发起疯来,妖魔鬼怪都要退避三舍。这是扶岚那时候学会的道理。
  不过阿芙知道狗崽被黑猫叼走,又偷沈大娘家里的母鸡和红烧肉之后并没有生气。大约是因为黑猫和扶岚在场,她只是笑了笑,温言告诉狗崽下不为例,明日去大娘家赔礼谢罪。狗崽素知自己亲娘的秉性,抖得跟个筛糠似的,黑猫还奇怪这小孩儿怎么打起摆子来了。
  阿芙去倒了两盏茶,拉着扶岚的手问起他的来历来。扶岚一一都答了,打南疆来的,黑猫捡了他,他是一只猫妖,一路寻找神迹,前几日到的乌江。灯火下女人的眉眼融融,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扶岚莫名觉得,她长得像娘娘庙里的女娲像,只要在庙的乌沉沉的屋檐下,仿佛就是归家。
  最后她问:“你们没地方去,要不要留在我家?沈大娘照顾狗崽不尽心,我不敢再烦扰她了。你们帮我看顾狗崽,往后只要我阿芙能吃上鸡屁股,你们一定有鸡腿吃。”
  拜托两个妖怪看顾自己的孩子,天底下也只有阿芙敢这么干了。她是个胆大妄为惯了的女人,这并不是她这辈子干过最出格的事情。黑猫为了鸡鸭猪肉,一股脑全答应了,虽然照顾狗崽的活儿其实是落在了扶岚身上。
  扶岚成了乌江最称职的姆妈。他学会了做米糊糊,炒青菜,包油渣饺子,做艾叶果子,帮狗崽洗尿湿的床单,洗狗崽弄得全是泥巴土灰的袄儿裤子。有时候还要打扫庭除,家里不大,一间茅屋做堂屋,一间茅屋是卧房,还有半间塌了墙的屋子做灶房。
  扶岚来了之后,阿芙就睡堂屋了,扶岚狗崽和黑猫睡一屋。为了省钱,家里不经常点灯,堂屋里黑洞洞的,只有神案上有两点幽明的长明灯,淌了泪的红烛供奉一方牌位。供奉的却不是伏羲也不是女娲,是阿芙的男人,上面写“元微真人升仙道位”。
  “这是我男人,”阿芙拿着湿布细细擦拭那牌位,幽暗的灯火映着她的脸儿,有种阴森的笑意,“我怀胎十月的时候他南去仙山,一去不返,到现在没个音信。想着约莫是得道成仙了吧。你瞧,我立了个牌位,希望他保佑我们母子平平安安,福寿绵长。”
  黑猫有些发寒,道:“这样不好吧。这么些年来,老夫还没听过有谁道法大成,得道成仙的,你这样不是咒他死么?”
  “哦,”阿芙笑容不改,眉眼弯弯,“不要我的男人,我就当他死了。”
  黑猫:“……”
  家里也有出乱子的时候。狗崽调皮,有一次趁黑猫睡觉,把黑猫的胡子给剪了。黑猫醒来一照镜子,顿时觉得没脸见人,躲在橱柜底下不肯出来。阿芙回来之后大怒,拎着剃刀,把狗崽剔成了光头。
  狗崽哭得昏天暗地,“我没头发了!”
  “你没头发了,猫爷还没胡子了呢,”阿芙拎着他耳朵骂,“生你手出来干什么用的?净给人添乱的!明儿就把你手剁了。”
  “我不要娘了!”狗崽一抹泪,啪嗒啪嗒奔进屋,用青布碎花帕子包住锃亮的头,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出来,拉着扶岚的手要走。
  扶岚手足无措,阿芙拉着他道:“你干嘛?你要走就走,你牵哥哥干嘛?”
  “哥哥跟我一起走!”狗崽大叫。
  阿芙一把把扶岚拽过来,“小兔崽子,反了天了!你一个人走!滚,滚得越远越好,当初就不该生你下来!”
  狗崽真的离家出走了,扶岚呆了半晌,还是跟出去了。狗崽背着小包袱闷头乱走,扶岚默默跟在他后头。他头上裹着碎花布帕,又背着包袱,看起来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后来狗崽肚子咕咕叫,扶岚摸出两块铜板,给他买了馒头。两个一大一小的男娃娃齐齐蹲在路边,看街上人来人往。有的路人看见他俩,在他们脚底上扔了几块铜板。
  到了晚上,狗崽在外面着了风,发了高烧。扶岚背着他回家,猫爷已经从柜子底下出来了,走过来蹭了蹭昏睡的狗崽。阿芙解开狗崽的包袱一瞧,里面只有一块他爹的灵牌。这个小娃娃,离家出走什么也不带,只带着他未曾谋面的爹。
  那是扶岚第一次看见阿芙哭了。
  阿芙曾经说,人这一辈子走过山水迢迢,千里万里,有时候,就是为了与某个人相见,与某个人重逢。阿芙没说是谁,黑猫偷偷告诉扶岚,那个人是戚慎微。阿芙有时候会站在檐下发呆,扶岚后来知道,他们当初就是在那里跪拜天地,结为夫妻。
  “成亲是一种承诺,扶岚,”那天漫天落叶,像飞舞的枯蝶,阿芙坐在檐下喝酒,晃着腿说,“承诺你这辈子永远待她好,永远把她放在心上。”
  扶岚的心静静的,像烟水,茫茫一片。可那个时候,他心底忽然有了波澜,仿佛是有了想望。
  “我可以和弟弟成亲吗?”扶岚说,“我一辈子待他好,一辈子把他放心上。”他想了想,道,“阿芙,我从南疆到乌江,翻过很多山,渡过很多水,才遇见了他,就像你说的那样。狗崽,是不是我要遇见的那个人?”
  阿芙愣了很久,怔怔地看着这个黑发黑眸的男孩子。他眸子恬静,每一句话都很认真。
  “好啊,”阿芙喝多了酒,头有些晕,她撑着脸笑道,“等你长大了还没有反悔,我就把狗崽嫁给你。”
  第13章 桑梓(三)
  再后来,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村里张大户娶亲,阿芙被叫去帮佣。扶岚洗完被狗崽尿湿的衣裳,去田埂上拣干牛屎,这是他每天必做的活计。干牛屎可以烧火,拣够了他就不用砍柴了。每日晌午扶岚都牵着狗崽,带着黑猫出来拣牛屎。天光底下,一大一小两个小小男孩儿还有一只黑猫,仿佛是从时光深处走出来的,一直走向田埂绵延的尽头。
  “喂,小傻子!”有人喊扶岚,扶岚扭过头去,是个田家汉喊他。这些农人有的管他叫孟家大儿,有的管他叫傻子,因为他总是闷不吭声,像个不会说话的傻子。
  “你干娘就要嫁人啦,不要你们啦。”田家汉笑道。
  他说完,其他男女也围过来打趣,“是呀,小傻子,你和你弟弟怎么办?来我家,给我当儿子好不好?”
  扶岚疑惑地问:“嫁人?”
  “可不是,你干娘今天是不是去张大户家帮工去了?”一个脸庞黧黑的女人掩着嘴儿笑。
  “张大户要她做妾呢。可怜的孩儿,狗崽也就罢了,毕竟是亲生的,想来会带着过门享福,你可怎么办哟?”
  有人大笑,“这还不简单,你看这孩子做事多麻利,把狗崽养得白白胖胖,铁定一块儿带进宅里当小厮呗。娶一个得了仨,张老爷不亏!”
  狗崽破天荒没调皮,胆怯地依偎着扶岚,仰起头朝他伸出手,“哥哥抱抱。”
  扶岚背起背篓,弯腰抱起狗崽。
  小孩儿软软的身子靠在他怀里,狗崽埋着头说:“我想娘亲。”
  田里的男女在他们后面嘀嘀咕咕,还有人嘻嘻哈哈地喊“小傻子”。闲言碎语像温吞的小火,把田地煮得沸腾。扶岚没再回头,两人一猫深一脚浅一脚走回了家。
  ————
  沈大娘引着阿芙进了张府,府里今天要办喜事,四处张灯结彩,红绸子挂满了梁。
  沈大娘一脸喜气洋洋引着阿芙往里走,她是阿芙在村里为数不多交好的人,之前没照顾好狗崽,昨日特地来找阿芙道歉,还说要将功补过,帮她寻了活计,帮新娘子梳妆,活儿轻便银钱又多。
  越往里走人越少,青瓦白墙的院落,青白的石板铺满地,缝里面生出潮湿的青苔,踩在脚下滑滑的。阿芙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像小巧的笋尖,在裙底一下一下地露出头。
  不知不觉已经进到内院了。沈大娘推开彤花门拉着她跨进门槛,老婆子力气很大,攥着手腕的手粗糙有力,像一把铁钳。阿芙感觉哪里不对,沈大娘已经撩开了珠帘,里面几个粉白脂红的侍女齐齐站在黑漆梳妆台前。扭头一看,鼓凳上空空如也,仿佛在等待着它的新娘。
  阿芙问沈大娘:“新娘子呢?”
  沈大娘咧嘴一笑,道:“新娘就是你呀!”
  阿芙一惊,几个侍女冲上前,压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在梳妆镜前。
  “大娘,你这是做什么!?”阿芙问。
  沈大娘把头伸到她脸旁,梳妆镜里映出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的脸影儿。沈大娘抚着她的肩道:“夫人息怒,老婆子我这也是为你好呀。你瞧瞧,张老爷家家财万贯,是咱们乌江数一数二的财主。你跟了他,狗崽将来就有好日子过。”
  阿芙冷笑,“沈大娘,你就是这么对朋友的?”
  沈大娘正要再劝,一个穿着圆领吉服的男人挑开帘子进来。
  “夫人,你这又是何必呢?”来人白净面皮,两眼上挑,风流倜傥的模样,“与其守活寡,还不如跟了我。我仰慕你许久,你的孩子我也会视如己出。日后狗崽就是我张洛怀的儿子,他要上学堂,要进京赶考,资费都由我来出。”
  “就是,就是,”沈大娘在一旁帮腔,“阿芙啊,你别糊涂了,你那个剑仙夫君早就不要你了。女人呐,还是得嫁个男人。”
  阿芙对着张洛怀冷笑,“看你长得人模狗样,没想到想出这般下作的计策诓我入府。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这忘八端的德行,老娘就是嫁头猪也不嫁给你!”
  张洛怀做了个手势,众人上来压她的肩膀。谁知阿芙看着瘦瘦弱弱,力气却很大。几个人压不住她,阿芙撞开侍女,想要冲出去,张洛怀迈步一挡,把珠帘挡在身后。阿芙随手拿起一个烛台,吓唬他让他躲开。可那张洛怀偏不动弹,倒上手要来抢烛台。
  “滚开!”阿芙尖叫,争抢中阿芙慌乱一挥,烛台结结实实砸在张洛怀的脸上,把他打得头往右一偏。
  众人都吓了一大跳,阿芙也吓得不轻。她打小力气大,这要是打死人,可是要吃牢饭的。看他稳稳当当站着,似乎性命上是无虞,阿芙试探着道:“我会赔你钱,你放我出去!”
  沈大娘跺着脚道:“你瞧你,你这是做什么!打伤了脸可怎么好?张老爷,你怎么样,我给您找大夫去?”
  张洛怀一寸寸地把脸转回来,沈大娘和阿芙慢慢变了脸色。他整张脸都歪了,鼻子嘴巴向左扭,右脸凹陷下去一个窝,左眼被挤上了脑门,压成一条缝。他蠕动着被打歪的嘴,嗓音变得又尖又细,“夫人,你打得我好疼啊。”
  这嗓音阿芙很熟悉,她忽然想起来,这是那个秃头老道!
  所有人都苍白着脸说不出话,后面有几个侍女尖叫了一声,晕了过去。沈大娘死死攥着阿芙的手臂,才没能晕倒。张洛怀瞧她们脸色不对,眼一瞥,正巧看见镜子里自己的歪脸。
  他的脸七扭八歪,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听见他的语气沉了几分,道:“你把我的脸打坏了。”
  阿芙艰难地说:“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沈大娘颤着腿道:“张老爷,这……这里没我什么事了,我就先走了吧……”
  张洛怀五指成爪,朝沈大娘的面门一伸,沈大娘登时木偶一样呆住,血肉水汽一般蒸发,面皮迅速地枯萎下去,露出枯干的面骨。阿芙眼睁睁地看着张洛怀吸干了她的血肉,只剩下一具枯槁的骨架。
  他歪着嘴朝阿芙看过来,冷冷地道:“把老夫的脸捏好,要不然你就像她一样。”
  阿芙心脏狂跳,可还要陪着笑走上前去,“好,好,这就帮你捏。”
  手触碰到他的面皮,又冷又湿,不像人脸,像沾了水的泥团,粘粘巴巴,很是恶心。阿芙扭正他的鼻子,手指移到他眯成缝的眼睛上,心一横,伸出两指猛地戳进去,张洛怀尖叫一声,阿芙用力把他推开,扭身就往外跑。
  一声飘忽的铃声在背后响了,腿上忽然就失去了力气,阿芙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法儿动了。摄魂铃连响了三声,她身体一滞,僵硬地转过身,一步步朝张洛怀走过去。那个人站在落地罩边上,脸上稀巴烂,一团模糊,阿芙心里大喊着不要过去,可仍旧控制不住自己,走到他跟前。
  “扶岚小儿没有告诉过你么?”张洛怀将脸伸到她面前,两个人之间不过一个巴掌的距离,阴冷咻咻的呼吸扑倒阿芙脸上,“妖怪有神识,没有眼睛,也能‘看’。乖乖在这里呆着,到晚上,我们就能一家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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