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重歆起居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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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叫叁月。
  叁月的叁,叁月的月,生于草长莺飞的初春,是一只叁尾红狐,来自青丘。
  论起血缘…嗯,似乎与当今的青丘皇族勉强扯得上一些表亲。
  认真细究,我的父亲是现任青丘狐帝沅钦之父的幺弟,源于青丘一族古来重女轻男,再加上对于正统九尾血脉的重视,父亲虽为皇族旁亲,但到底因出生灵根不越,身为五尾红狐的他幼时常被同族所欺压,再至成年后与附族普通灵狐的母亲相知相恋,身为族内边缘透明狐的他倒也因祸得福无人过多阻拦,顺理成章地脱离了皇族得以与母亲逍遥山野,而后,便有了我,也有了二弟,还有现今母亲怀中,嗷嗷待哺的小妹。
  青丘虽为大族,但神魔大战后到底衰败不少,此后便为了再复当年荣光,名为站队,实际是半依附于天帝零随一势,倒也勉强支撑起万年大族的场面,但也正因如此,青丘与众多平平的灵鹿、木麟之族一般,每隔万年便要将族内年至正龄的直系皇族送至重歆宫府当上万年年的仙婢或内侍。
  名曰上天宫历练,熟悉来往政务与各族各势的人际关系等等,实则质押、收拢。
  方至成年的我从未想到我会和这一切扯上什么奇怪的关系,毕竟父亲早已脱离皇族许久不假,身为叁尾红狐的我自然也对颇视天分、血缘的皇族无何利用价值。
  其实无论是我的叁尾,还是父亲的五尾,更不必提本就天生单尾的母亲与同为双尾的弟妹,皇族之内,视六尾之下皆为废类,每只狐狸的尾数便都是天生的,间或决定了将来的修为与成就,但也不只固定,亦有狐狸通过后天的努力自修多尾,过程千辛自不必多说,甚至还可能丢掉性命,并且其实大多也要倚靠些许天运。
  修炼的路上倒满了太多狐的尸体,强如当今狐帝沅钦,虽为天生九尾,但依旧得靠着无数运气与助力方才攀至众狐之首,成为这青丘历古而来的第一位男帝,所以自小身为抓阄中奖绝缘体的我,在成年的第一天便立下未来一生的理想——
  混吃等死。
  嘛,毕竟成功的狐有太多了,古今往来,又何曾缺我一狐,不如当个小废物来得自由自在。
  直到,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一道身影遮住了我本欲有些晒得昏昏欲睡的大好阳光。
  那是一个人。
  她凤眸潋滟,流裙的霓彩笼罩着树枝投下的细碎阴影,却仍旧美得不像这世间之人。
  “终于找到你了。”
  小嘴亲启,我听到一声如梦似幻的低语。
  我?……可我从未见过她。
  青丘盛产美人,行至山野、繁华处,也无一人不端庄标志,承于父母优秀的容貌,我大可以昂首挺胸地称自己的相貌是中上之等,可在如此光辉下,我头一回,感受到了一种褪色的黯淡。
  直到后来,我似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她是我素未谋面的表姐,与其说是表姐,具体年岁而言,甚至还要比我娘亲,还要整整大上数万年。
  也或许其实我更应当称她——
  青丘帝姬。
  2.
  她是当今狐帝最小的、亦是最有潜力的亲生妹妹。
  顶着最耀眼的光芒出生,是先狐族女帝最幼的幺女,因天生九尾,受全族宠爱备至,神魔大战中狐帝陨落,若非她那时尚在襁褓,否则这狐帝之位数年的争夺动荡,便也毫无悬念了。
  在她满万岁那年,便在全族的跪拜瞩目下受封,成为了青丘最小亦是最有潜力带领青丘复兴的新任帝姬,饶是随后出生的狐帝长女,也就是她光明正大的侄女,都始终动摇不了她在青丘的无上地位。
  她是青丘的一颗明珠。
  正因如此,明明是大了我数万年的先帝幺女,按实际的寿命折算而言,又只比我这年及万年的小狐狸大不了多少。
  神的寿命,总是很长的。
  即便现在是仙,迟早有一日,亦能轻松抬脚迈过那道万人敬仰的门槛,与那些高高在上的上古众神,平起平坐。
  人生头一回的,我体会到了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笨嘴拙舌。
  或许我早该再多读些书,才能勉强跟人形容她的美貌。
  沅夕…沅夕…这名字也好听的要命,我几乎入了痴,也完全不记得那日她与我说了什么,又跟我提了什么条件,抑或只是对我威逼利诱了一番,只见得她愤慨叉腰,漂亮的柳眉蹙成了山丘,嘴里絮絮抱怨今万年交替皇族选送去重歆宫府当牛做马的居然是她,当今狐帝也颇为同意自家小妹多接触接触上界的人脉交往,于从政有利,就算结识了上界的大好儿郎,风风光光出嫁,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不是天妃、天后的迷药,便也是两说了。
  毕竟成了婚的帝姬,自然就没有了继位权,这便宜果子,下一个就将稳稳砸在狐帝长女的头上。
  再者却乎最重要的,倘若青丘真能顺理成章爬上那个百年来人人得而求之追慕的高位,成为当今独大一方的天帝的枕边人——
  或许青丘狐族的万事之祥华觉兴,甚至于重回一方制霸,已然翘首可待。
  皇族纷争,当真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直到几件青纱薄裙唰地一下被扔在我怀里之时,我才似是大梦方醒,却依旧不明白,族内符合年龄的人如此多,为何沅夕偏偏找我做了她的替身。
  3.
  今年是我真正成年的第一年,亦是我来九重天重歆宫府第一日,自然,也是往后漫长万年来的第一日——
  我成为了重歆外宫的一名最为普通不过的仙婢。
  哦,不对,还是个实习的。
  4.
  实习期,一个月。
  虽说几天来重歆宫府正主我压根没见过,但过得还算舒坦。
  一人一间,高水准卧寝,地段也好,在九重天的最中。
  毫不脸红地说,比我家的茅草屋好上千八百倍。
  我爱了。
  沅夕给了我一个万年狐丹,障眼用的。
  据说是族内哪个德高望重的老狐狸坐化后留下的,至于来源——
  偷的。
  换作某个帝姬的话来说,咳咳咳…自家的东西,怎能算是偷呢…拿…明明是拿,具体来说是借用,反正到时候用完会还的。
  总之我信了。
  狐丹对自己不起作用,蒙的是他人的眼,换句话说,我现在顶着沅夕的漂亮脸蛋,自己却看不见。
  很烦,我也想体验一回每天被自己美醒的生活。
  5.
  起初我对狐丹的用途还稍有忐忑,毕竟自己看不见,怎么能判断别人看到的是我还是沅夕呢?
  当我出现在人群中的一刻,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同来当人质的全部仙女姐姐本是相互两叁成群聊得热火朝天,顿时,鸦雀无声。
  全部人的目光都聚在了我的脸上。
  压力山大。
  于是我开始努力回想沅夕可能做出的各种表情,目中无人、傲慢…或是高冷?
  所以我选择了高冷。
  皇族嘛,大概都是一副鼻孔朝天的高傲模样没错了。
  6.
  明明籍贯都是不通的,但终究还是被人为分成了叁六九等。
  凭着沅夕的身份,我成功成为了上等族群最顶端的女人。
  虽然我没明着表明身份,一张漂亮的脸还是出卖了我。
  毕竟沅夕的脸整个上界下界,都是排的上号的人物,想起昨天我吃完饭偷偷抠牙的举动,我突然很惭愧。
  美人大概都是不吃饭的。
  可是这重歆宫的厨子也太他娘的好了,想起我娘亲的魔鬼厨艺,突然不想回家。
  还记得我迷迷糊糊跟家里撒谎说,想要出门历练一段时日,从小皮得娘见打的我,头一回被极为暴力的阿娘摁着头抚摸,眼里满是孩子终于长大了赶紧滚出家的欣慰,阿爹是个没主见的娘子奴暂且不说,就连光着屁股蛋的二弟眼里都充满了慈母般的欣慰,像是看见浪子回头的不孝儿——
  很气。
  老泪纵横,这个家里没得半点温情。
  我其实本来打算想要住一晚再走的。
  结果被迎面闷上一个大包裹,连人带包直接扔出了家门口。
  家里难得响起了一片雀跃的欢笑声。
  …我大概可能真的是从路边随手捡来的。
  7.
  这是今天第七个来找我签名的仙子。
  这几天明着暗着来找我搭关系的姐姐不少,起初还有点意思,听多了客套夸赞之后,索然无味。
  都怪我长得太美。
  我曾以为我的高冷装的完美无瑕,充分体现了皇族的傲慢与高高在上,直到我靠在一棵树后躲懒,不经意听到了几位仙子姐姐对我这几日演技的评价——
  ‘意外地平易近人,就是有点面瘫’
  面瘫?
  我那个是高冷!
  浅浅勾起的高傲嘴角你们懂吗!眉眼之间淡淡流露出的贵气你们能体会吗!
  再说怎么就平易近人了!不应该感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寒吗!
  我感觉我的演技受到了侮辱。
  好气。
  她们根本不懂吾辈皇族的精髓。
  8.
  今天我发现我的签名被好几个姐姐工工整整裱在了墙上。
  对不起,我有罪,我对不起沅夕。
  现在把签名要回来还来得及吗。
  青丘狐族有特殊的自有文字,可惜我从小没读什么书,父母也不管,零零散散学了几个字,但其实大概的,连完整的句子也写不通畅,读上界的通文,还是看脑残小话本练的。
  其实不太想承认,但是的确实这样——
  我的字很丑。
  所以她们找我签名的时候,我不晓得狐族的‘沅夕’二字该如何写,所以我歪歪扭扭努力绷着脸签上了通文的‘沅夕’。
  ‘沅’字我也不太会写,啊,大概跟‘圆’差不多罢。
  总而总之,‘圆夕’二字的签名逐渐流传到几乎人手一份,若有人提出疑虑,想要解读这其中两字的精妙之处必然会有帝姬粉丝团回怼之‘不懂欣赏’‘就你那鹿眼能看得出什么狐字’的护主话语,至于那丑到几乎认不出笔画的签名?
  ……被公认为青丘内部的文字。
  所以看不懂是正常的,都是艺术。
  夏…夏虫不可语冰也。
  你们开心就好。
  我只希望永远不要被沅夕看见。
  9.
  今天又是偷懒的一天。
  开心。
  上界空气好,人也漂亮,还有人日日帮忙抢着干活,这可比日日在家当废物还要被娘亲唠唠叨叨的日子美好多了。
  早说啊,这么舒服的日子,沅夕要是不逼我,我哭着喊着都要求她让我来。
  想来这一万年也没这么难熬,混就是了。
  当然,身为众仙捧月之主的我,这段时间也听了不少八卦。
  有关于昆仑的,也有关于东海的,但最多的,还是百年前那场魔族入侵的大战。
  大家本以为这又将是一场不逊于十万年前神魔大战的血腥浩劫,毕竟那是魔族大军已然阵展天门,就连当时的叁清那几位都先后到场,更不提被奉为上界战神的玉清真神。
  有小道消息说,攻进上界的当今魔主似乎与玉清真神有何旧怨,赶到的玉清真神方一出现,便似激怒了对方魔主一般,两人天雷勾动地火,玉清真神赤手空拳、常服着身却完全无惧迎敌,只身上前单挑起来。
  可似是当年神魔大战后旧疾未愈,再加上两人本就不是势均力敌的公平对抗,兵行险招,就连那明知不敌的天军还是与那十万魔族碰在了一处,端得是血肉横飞,血流成河,却眼见魔主恢复原身巨蛇,将要将玉清真实置于死地之时,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身影突而掠出,以身涉险,替他挡下了那招致命一击。
  她们说,她叫雩岑,上界公认的废物,玉清真神当年随手捡来的养女,丢去昆仑后却不知为何攀上了青要帝君的高枝,成为了上界万年黄金单身汉的正牌夫人。
  此战终究以雩岑死后的一片混乱,草草落下帷幕。
  而往后,青要帝君的一朝辞官,朝野之间泛泛争位的动荡,包括有人暗暗猜测魔族这些年岁的安静,都与这个死去的女子有关。
  其中最为令人津津乐谈的,却是玉清真神情绪波荡,一朝入魔,无奈被锁西天梵炎界之事。
  有人说,他是因不敌魔主,颜面尽失之后触及往日癔症疯魔至此,亦有人道,他是因养女被杀,怒极攻心之下,癫狂入魔,男人间自然都更为认同前者之说,但女仙却在后者的情况下又有更多解读,包括带上了青要帝君求娶下聘那时所碰的硬钉,大都颇觉雩岑勾引自家养父在先,而后又水性杨花攀上青要帝君,这才红颜祸水闹得二者不和。
  雩岑之死,却少有人为其叹惋,神心凉薄,只可惜那情种深种不理名利的青要帝君与好端端却入魔难治的玉清真神。
  不知为何,明明语气中满是不屑与轻嘲,我却在大多数人眼中,看见了一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嫉妒。
  昔日幽王烽火戏诸侯为引褒姒一笑,又何尝不是如此。
  红颜祸水的骂名啊…不过是不甘罢了。
  若换作他人,这结局又会改变多少。
  雩岑…雩岑,我将这名字默默念了好几遍,像是陌生,又像是熟悉,我这才想起她的废柴之名从何而来,又从哪开始被众人渐渐遗忘——
  不过是不够好罢了。
  也许她从不希望被人如此希冀,当个最普通的仙,或许她已足够优秀。
  她只是想被人认可罢了。
  不知为何,我突而想起了青丘的九尾。
  颇负盛名,却又只有九尾……便只是九尾。
  10.
  我照例躲在熟悉的树荫下午睡,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骚动。
  继而,我听见有人唤我。
  睁开眼,是灵鹿一族的仙女妹妹。
  平时不多话,眼睛圆圆的,像只别人说话大声点都能吓到的小灵鹿,当真有些可爱。
  她也是我为数不多拥有好感的一位。
  面对我,她依旧有些怯生生的,不过也对,沅夕那张艳丽到过分的小脸,的确很难让人产生太多的亲切感。
  靓仔总是孤独的。
  不过我已经习惯这种独自美丽的生存模式了,该睡觉的时候没人打扰,就连平日偶尔轮班宅在屋内,来访也是小心翼翼又彬彬有礼地轻敲两声重敲一声的谒见模式,越少人亲近走露马脚的机会便会愈小,再说我本来就是属于一个人玩得开的,孤独什么的,不存在的,自然乐得清闲。
  开心就睡上一天,不开心也睡上一天。
  另外一件不开心的事,大概就是这段时间几乎啥东西也没学到,像个傲慢的傻子。
  不过这大概也沅夕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帝姬人设罢。
  希望这一万年来都能这样顺顺利利。
  11.
  人群骚动,我被挤到了中间。
  尚未睡醒的我加上春困,在人声鼎沸中迷迷糊糊垂头打起了瞌睡。
  周围依旧是叁叁两两成群的八卦之声,吵得我耳膜疼。
  我从小便是个不爱看热闹的,以往的八卦,也大都是前来熟络讨好的几个仙子七嘴八舌论的,我少有参与,大多听得多的罢了。
  八卦到底是八卦,叁分真七分假,反转得又多,不听也罢。
  唯一令我起了些许好奇心的雩岑,却只再问不出什么来,她好像只是一切传奇之中那么不起眼的附属,或只是连结上下情节的纽带,一闪即逝,背负着些许不实的骂名在百年前死在了宽阔的天门前,眼前或许是金戈战马,又或许只是短暂千年的走马观花。
  人群在一霎那恢复安静,打着瞌睡的我勉强打起精神,管事的仙婆像是在探究着什么,一语未发绕着我们走了一圈又一圈,众人却都是一副希冀期待的眼神,或许与方才那些七嘴八舌议论的八卦有关,太阳正好,我有些兴致缺缺。
  这种天气,好好睡个午觉不好么。
  晒着暖洋洋的阳光,我几乎又垂着头再次进入了梦乡,恍然间,也不知是谁低语了几声,又还是某个仙婆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腰后一疼,一股巨大的推力猛然将我踹出了人群,众人瞩目间,仙婆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
  “那便就你来罢。”
  来?…来什么来?
  发生了什么?
  我满脸惊愕。
  12.
  我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很烦,特别烦,超级无敌转圈圈烦。
  仙婆叫我收拾收拾下午去内宫报道的时候我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几个仙婆方走,一群神色各异的仙女姐妹就猛然围上了我,嘴里道着恭喜恭喜,吓得我不禁以为我远在青丘的娘亲是不是又怀上了第四胎小狐狸。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消息,但对于我来说,一切偷懒睡午觉的混子轨迹就这样被不知名的鬼手改变了。
  具体就是天帝内宫缺了一个侍候起居的漂亮宫女儿,按理说原来本是人员稳定不缺人的,只可惜有个侍候万年的倒霉姐姐不知说了什么倒霉话,令得那个外界传闻好脾气的倒霉天帝难得生了场大气,直接逐出了上界,发配蛮疆,于是,欠缺的位置便需要另一个倒霉蛋顶上。
  不巧,我成了这个倒霉蛋。
  伴君如伴虎啊。
  我再一次老泪纵横。
  本着公开、自觉、自愿的原则,仙婆是不欲指定人选的,毕竟大家好歹都是各族皇族的皇族中人,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所以本想等着众人毛遂自荐之中,再酌情挑选其中最好的一个送去,哪知别人还未来得及出声,我便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踹出了人群。
  请着重看这个‘踹’字,这绝对是这场筹谋的重点。
  后腰衣裙上清晰而明朗的小脚印,也能证明我并非自愿的清白。
  到底是哪个好!心!人!啊!
  我简直高兴的泪流满面。
  青丘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毕竟沅夕青丘的家世摆在这,又大概率可能是未来青丘的当家主母,身为皇族中人的各族姐妹自然颇懂得权衡利弊,干脆在不得罪青丘的立场上还能主动给青丘欠一份小小的人情,以后好办事嘛。
  抑或是另一个更为可能的猜测,便是青丘早便在这堆新人中安插了人手,好一举将沅夕推入内宫之中,无论结果如何,青丘总归没有什么损失——
  毕竟自那场神魔之乱后,上界已然成为了天帝一家独大的局面。
  东王公的紫府洲在那场战役之中被暗计围攻,固守之力均被调虎离山而出,潜入的魔族将那一众家业几乎毁尽,更惶提那被入魔的玉清真神搞得焦头烂额的叁清,神魔一战,牺牲的尽是在雩岑死前冲锋陷阵的叁清天军,虽是折损不多,但军心到底因叁清的颓败与玉清真神的魔囚散乱不堪,再加之那个叛乱的昆仑…
  西王母自乱逃入魔族之后,在那巨大的舆论攻陷下,所谓九天玄女的颦瑶自也独木难支。
  昔日繁华的昆仑,如今只剩满目的沧阔寂寥与无人修缮的残垣。
  于是在刚满实习期的第一个月末,我成功打入了重歆内宫,住到了那位传闻中大名鼎鼎的天帝的偏殿,与另一位仙女姐姐一处,交替伺候某位大人的日常起居。
  然说是住,其实也不尽然,不过也只是白日歇脚的地处罢了,宫规所限,就是我这等内宫仙婢都得在夜晚之前离开内宫,住在外宫的一处独属别院。
  13.
  这是叁日以来我摔碎的第五个花瓶,充分体现了我废物的本质。
  而另一位来自天凰族的姐姐,在我来的第二日便因族中亲人内丧递呈了长达两个月的假书,一时半会间,便只有我一个啥都不知道的新手兀自留在宫内,对着摔碎的花瓶瘫坐在地,开始抓起头发自暴自弃。
  怎样做能令那个天帝把我扔到外宫而又不至于直接把我流放荒域…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天帝的起居比我想象的更要简单。
  晨起?他不喜旁人近身,无论时朝会还是常服,都是自侍传袍带衣,甚至于一天到晚连个背影都难以见上,左是他早早出门了,我才一个大梦初醒到日上叁竿,晃晃悠悠开启我一日的‘忙碌’生活。
  沐浴?他不耐他人服侍,只有仙侍每日定点抬进抬出的热水,余下的脏衣也自行捻咒清理,不过是需要仙婢熏香折好后收进衣柜内罢了。
  内宫虽大,行侍寥寥。
  就算是偶尔招入洒扫的宫人,也都会在酉时日落之前被通通清出,偌大的内宫,似乎还能看得出昔日先帝在时的奢靡繁华,到了晚上,却只有飘扬的宫灯一盏一盏的,沿着望不到边际的廊桥宫道一路蜿蜒到很远很远的黑暗里,冷清得仿若初春微凉的寒月。
  暗中盯侍的暗卫不知有多少,可明里常驻的,便也只有两个日常侍奉的仙婢。
  可如今,便也只剩我一人了。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冬末初春,现下的天还黑得很早,我挑着灯离开前,却不知为何,深深回望了一眼那宽阔的内宫,明明这些天总是日日得见,我却依旧还是觉得有些陌生…
  即使它数万年新柳秋颓,都不曾变过模样。
  远处宫廊的长灯流苏随着微凉湿辘的风轻晃。
  寂幽的深宫中,却好似,只剩了残雪未化的孤独。
  14.
  天帝是个好脾气的人。
  大家都这么说。
  给人的印象也许就像是山后潺湲的青水,或是那漠漠水田旁清荡的芦苇,安静得好像话本中邻里竹马的书生。
  可我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这个问题我熬着夜想了好些天,最终有了结论——
  王者之气。
  我出生从未见过皇族,就算是前段时日相处一月的那些皇族姐妹,其实都刻意在我眼前收敛了不少,满目地小心翼翼,我正儿八经见过的,怕也只有沅夕一人。
  那是什么感觉呢…血液停止流动,或是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明明白白的臣服,清清楚楚的低人一等,饶是对方没有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静静看着你,便令人呼吸困难,手心冒上一层冷汗。
  也或许是有过的,在我头一日见他的第一面,他就那么坐在垒得几乎要把人淹没的公文前,抬起眸,淡淡瞟了我一眼。
  苍如青松之柏,凛如寒季之风。
  不似沅夕的美热烈奔放,却依旧好看得令我乍舌。
  在我万年的记忆里,出身九尾皇族的阿爹大概是见过容貌最为出众的人。
  而后便是沅夕…直到我遇见了他。
  我不知那传闻中容貌冠绝上界的青要帝君容貌若何,毕竟他早在我来之前离开了上界,云游他方,亦或是说,明明没有美得那么热烈而惊艳,却潋滟得好像与天一色的湖光,让人挪不开眼。
  他问了我的名字。
  嗓音悠悠,温凉若一方万年无波的青苔古井,夹杂空山雨后的清甜。
  我几乎是凌乱到不过脑,脱口而言说了我的本名,反应过来之后便开始无尽的懊悔。
  以沅夕的身份,他又怎能不认识,恐怕这一切都会因为我的嘴漏走向一个糟糕的结局。
  谁知男人听罢只是浅浅一怔——
  “叁月…叁月,是个好名字。”
  漂亮的薄唇轻轻张合,他如此夸赞道,但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
  没有戳穿,也没有多余的话。
  继而便再次垂眸批起高高的公文来,桌侧的灵灯融融,像个跳跃的精灵,在夜色中劈开了一室光明。
  我端着换下的凉茶轻轻退出了门,远处的宫廊依旧灯火寥寥,却平添几分苍白的寂寥。
  就像他。
  我忍不住回眸望了一眼可能明至天明的雕窗。
  明明是高傲的,孤独的,辟寒松柏的雪霜中,却在某一刻,流露出一瞬的恍惚与悲伤。
  他不快乐。
  明明是现下的苍松于顶的天帝,却好似寂寥得像是独立于荒郊沉舟的古木。
  沉舟侧畔千帆过。
  我为自己一瞬而过的想法惊了一惊,却又转瞬觉得大抵是我眼花了罢。
  拥有那般权力的人,已然凌驾于自顾不暇的叁清之上,紫府洲又需不短的时日养精蓄锐,或许许久不能再起风波,唯有些许古旧威势的昆仑颓败叛逃——
  魔族自那日的混乱之后,百年了无音讯。
  他已然是上界独一份的尊贵,又有什么不快乐呢?
  小人物的不快乐可以有很多,大人物,或许什么事都可以拥有,也都可以办到罢。
  那还有什么求而不得之事呢?
  他已经拥有了全世界呀。
  我猛然甩了甩脑袋,将那不该多想的思绪丢出了脑海。
  继而,我披着傍晚新出的月色走回,突然觉得,这万年的孤寂,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难熬。
  15.
  叁月便如此过完一半了。
  日常之事愈发上了正轨,除却每日少的可怜的日常交谈,我几乎变得很少说话。
  还是说,其实这深宫之内,连个说话的人,便也没有。
  天帝依旧是那样的天帝,只不过最近这段时日好似意外地忙,偶时到半夜才归,抑或是叁两天不见人影。
  我依旧照例每日都去书房为他整理书架。
  公文例是不动的,他特意嘱咐,书房为了方便安了个小床,被褥还算干净,但也比不得主殿寝室的舒服周到,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几乎日日睡在书房。
  当皇帝或许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事,可天帝似乎不是。
  这他人看来遭罪伤身的日子年复一年,每日的茶都泡得极浓,若是连续疲忙数日,实在打不起精神时,他也会吸烟。
  这或许是一个老习惯了,至少在我来到这里前都是这样。
  抽屉里时不时拿出的烟斗已被熏上一层厚厚的烟油,光滑泛润的烟托处显然便是被人常年把握,小小的阴刻雕花处磨得亮亮的,烟盒里的烟丝很新,显然被使用得十分频繁。
  我小心翼翼试图将拿出烟斗摆回抽屉的原位,袖子擦过,却不慎碰撒了一盒烟丝,慌忙捻拾中,我却在一堆烟丝里发现了零零碎碎被揉得几乎看不见细条的紫色花瓣,好奇之下,却又莫名觉得又有几分眼熟,俯身从那洒落一地的烟丝中捻起几丝,我迟疑着入口浅尝……
  那是开满青丘山野的小花,名作——
  幻情。
  或许对于天生擅魅擅幻的狐族来说,幻情只是山野间随意可见的野花,可对于其余种族来说,却堪称是一种不会上瘾的毒品,能将心里最深的渴求通通挖出,使人得到短暂的幻觉与安慰。
  幻情可入药,后多控制计量,用于止疼,可如今,却被他人掺入烟丝中,当作暂慰的毒品来吸。
  我全身血液几乎一霎那冷得快要冻结,脑子忍不住联想起皇族夺位各种肮脏见不得人的手段,软脚瘫坐了半晌便又后知后觉道——
  他是会医的。
  天帝精湛的医术早就成为上界众所周知的秘密,而内宫中单辟而出的宽阔药房显然彰显了其主的学识,再者幻情燃烧时会有甜腻的香气,入口却是奇苦的,若是他人下药,他又怎会不知……
  我似乎偶然撞破了天帝的秘密。
  16.
  我应当住手的!或许是太过隐秘的好奇心,还是出于对他人私事的探究…或只是想知道更多关于这个男人的过去,这一切,终究令我在天光坠落的早夜,再一次潜进了他的书房。
  与其说是潜入,不若是光明正大。
  我的身份像是一块随时可以通行的令牌,饶是我有时想着,若我是青丘的奸细,需要偷些什么重要公文或是知晓些私密情报,通通都是极为容易的。
  可他却好像完全没有避着我。
  依旧是那般的早出晚归,成日见不着半分人影。
  这点颇令我羞愧…我辜负了他对我的信任。
  我在一摞最靠手侧的公文底下,找到了压着的几张黄纸。
  那是关于我的…还有沅夕。
  根据深深压痕来看,可谓有不少时日了,上面有着他人翻看时轻捏的指痕,把我这段时日的侥幸全都踩在了脚下。
  那时我想着,或许天帝从未见过沅夕,抑或是他如此繁忙中也并不知晓今年狐族选送上的人是谁……
  他知道了,却并未戳穿,由着我如此装模作样了许久。
  也对,皇族的一举一动,又怎是我这种野狐狸装得出来的。
  或许那时在外宫骗骗那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绰绰有余,可天帝到底是天帝…便总有露馅的一天,其实我从说漏嘴的那日便等着他日将要到来的审判,可我从未想到,最后以这样的方式被人袒露在桌面上。
  我将那几张纸轻轻压回了最底,脑子突然很乱,或许他今日也许又像这几日过分忙碌的那般,不会回来了,即时刹车还来得及,每个人都会有秘密…知而不破,大概是目前对我最好的安排。
  我想走了,想彻底逃离这里,或许明日一觉醒来,我依旧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模样,日日便这样陪着他,陪着这个孤寂的天帝。
  路过的裙摆蹭过画桶,匆匆勾落了一地的卷轴散开了其中一副,我俯身间不可避免地看见了一席飞舞的青色衣摆,那是女子的服饰。
  往上一点点轻推,在即将展露女子面容之时我迟疑了许久,心里不断闪过迟迟未婚的天帝究竟喜欢的是怎样的姑娘,抑或是这么多年的后宫空悬,究竟等待的是何人。
  我好像又接近了某些真相。
  17.
  画卷彻底打开,入目的,却只有空荡荡的脸。
  衣着服饰皆精美细刻,就连褶皱处的阴影也画的极为逼真,只是,画上的人没有任何五官,只是空荡荡的一方白纸。
  我忍不住翻看了所有的画。
  有青衣飘荡的,有在无垠白雪中裹着厚厚斗篷的,也有穿着一席凌霄花绣样的喜服立在庭院月下的。
  可通通,都没有面庞。
  诡异,又奇怪。
  但不知为何,我却知道,这些画中的女子,无论穿着如何,便通通都是同一个人。
  没有提款,没有印章,没有什么多余的字,甚至没有署名,明明看似随意而作,我却感觉,这一幅幅却是画者的心血之作。
  远处半开的窗棂突而被路过的清风吱呀卷过,我久久凝视着那一幅幅无脸人相才似大梦初醒般缓过神来,惊了一惊,慌慌张将卷轴卷好放回,几乎若逃跑似地夺门而出。
  18.
  他今夜果然没有回来。
  或许实在是公务太忙了罢,我曾从那带了我几日便匆匆离开的天凰族的姐姐那听闻,天帝每逢叁月的时日,总是很忙的,像是提前加班加点处理了半月的公文,而这公文又都是时时变迁,却总也看不完的——
  朝中督相之位空悬百年,天帝也没有再纳新之意,只是空着,好像在等一个再也等不到的人,也或许只是没有中意之属…
  而那空荡荡的后宫与无人之属的督相之位一般,惹人眼热争夺,但身为天帝的零随,已然是大权在握,端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主,倘非他自己点头,又有谁能强行进得了这深宫寂寂。
  天后…或是天妃,那是一个很好的位置么?
  我有些恍惚地坐在天帝书房前院的一棵树上,枝叶的掩映细碎,将那通透而下的月光反给了那一望无际的黑夜,细碎的月色打在地上,而我,躲在那枝叶的阴影中寂寥无言。
  这也是我头一次违反宫规,用狐丹施了一个高级障眼法,偷偷在深夜留在了内宫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般做,更甚于我并非沅夕,或许也不该去好奇这天帝的辛密,白做什么多余的无用功。
  只需这一万年期限一到,我便可重获自由,或许沅夕终有一日当权之后还能记我一情,终归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还能令我的家人弟妹、甚至于千秋后代都荣享一生。
  这般来看,一万年虽说对我这一个寿命不长的小仙很长,却又十分值得,至少这回报,恐是令太多人眼红眼热的。
  同样也不需我耗费什么要命的风险。
  我不是沅夕,我不需要去争取什么…只需要熬过这一万年。
  我这般告诫自己,那从白日便开始躁动的心却告诉我,不是这样。
  那个令当今天帝求而不得的女子是谁…她又去了何处?
  我真的太想知晓了。
  或许她还要比那以容貌着称的青丘帝姬美上数倍,才能俘获这样的男人的心。
  我坐在阴蔽的黑夜中,树叶遮挡了所有的光。
  而对于上界来说,当今的天帝,就是他们的光。
  我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憋在心里,像是一个即将撑破的行囊袋子,可转过脸来,却又一个问题也想不出,心里却只是闷闷的,好像看不见来时的路,也看不尽那深澈的宫廊。
  灵灯随着那依旧微凉的夜风轻轻摇晃,忽明忽灭,倒映在波光鳞影的华清池上,我不知何时睡去,却又在半夜下起细细的雨来。
  我伸出手去,柔柔的春雨落在手上,轻得好似怕惊醒了万物,大梦初醒间,我方才有些茫然地想道——
  原来已经是真正的春天了。
  19.
  雨下了好多好多天。
  我撑着油纸伞,兀自走在寂寥的深宫长廊上,却不知已经离那夜过了几日。
  夜色很深,细雨绵密得像是浓稠朦胧的雾,我从暗处来,又跨过那宫灯映照的桥影,走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不知不觉间,不遵守宫规,好像已经成了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我每夜都在内宫的某一角落醒来睡去,这对于一个山村野狐的我好似与往日的生活并无差别,好像也更谈不上降低了什么生活质量,或许这可能对于沅夕本人来说尚且难熬,但对于我来说又何曾不是?
  她为的是生活质量,我为的却是心事。
  自那夜之后,我再未见过天帝。
  直至第二日天光湛明,我见过那前来送取文书的仙官方才得知,天帝已然出了公差,归期不知,而却又在临走前微微一顿,又转过身来补而告知,他大概七日内便会回宫,让我自履职责,不必多言。
  我原先些许奇怪,而后在通过外宫之前的那些关系才偶然八卦得知…虽是时日不定,天帝却会在每年的叁月都悄然离开七日,去向不知,已是成了这百年间的惯例,也并不算什么秘密。
  我有些怅然,却又不知自己这低落的深思来源于何方,或许也只是怅然。
  而在此悠悠而过的时日间,我也从初始对于大逆不道的颤颤巍巍,变成了如今的麻木。
  我翻遍了天帝的书房,却再也没有找到任何的东西。
  除了那些没有面孔的画。
  春雨绵绵不绝,我将一切的沉闷,归咎于这始终不太晴好的天气。
  于是在此后的时日我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那夜,却乎正是他离开的第七日——
  我在书房前的树影下,捡到了一个人影。
  他说,他叫零随。
  是漂零蓬断的零,也是零圭断壁的零。
  或许也应该更确切地说——
  我捡到了醉酒的天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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