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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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惊讶之外,我还生了一重小心思。官道上初见,我便觉他不凡,姜冕还对此不以为然。可见,在辨识高品质美人方面,我颇有眼光。想到此,一股骄傲感油然而生。这从另一方面反映,我并不是个肤浅的人。
  智慧的光芒正在我胸中激荡,连带身边的气场都为之改变。
  还没待晋阳侯对苏琯的推测做出评价,隔壁间便传来喧哗。
  同苏琯待在一间的另一名少年一直没敢出现在我们视野,在苏琯与晋阳侯自辩时,那名士子藏身竹帘后,大气没敢出,喧哗是另有人闯入。
  “今日不巧得很,楼里小间都满了,以为大人近日公务繁忙抽不开身,小的才斗胆将大人专座让给了两个举子……”
  “混账!尚书大人的专座你都敢随意让人侵占,你叫尚书大人坐哪里去?”
  “是是是,小的混账,小的这就让人腾出地方,大人息怒!”
  隔间传来不下五人的动静,看样子是官员组团来占位子,却不巧被两个布衣少年给抢了先,当然是可忍孰不可忍。被苏琯留在隔间的应考士子定然没有见过这种架势,顿时就吓呆了。
  有官员对这呆士子不满,出言训道:“诗书礼仪都读去哪里了,不知见到尚书要回避么?童尚书乃今科主考,应考士子们的座师,你这举子竟是没眼力,不知拜见倒罢了,还敢占着座师专席不避不让。”
  一道老成的嗓音缓缓道:“地方来的举子没见过世面,不用吓他了,赶紧出去吧。”最后一句是对呆书生说的。
  呆书生噤若寒蝉,手足并用滚过了竹帘,逃到我们这厢避难来了。我抓紧瞅了一眼,不由大失所望。
  跟苏琯称兄道弟的这位孙兄衣着比苏琯华贵得多,当然比我就更加华贵几个层次,在我看来完全就是贵族阶级,竟被人一言指出是地方上来的没见过世面的。这样值钱的衣装下,胆色却远远不够。当然,我主要是指胆色中的色。
  苏琯几步上前,一把扶住这几乎跌逃出来的孙兄,另一把掀了帘子,穿身到了隔壁,直接与权贵抗衡:“乡野小子自然没有见过世面,更不知京中炙手可热的童尚书竟会纡尊降贵与白丁学生们计较酒楼一座之长短,令尚书与各位京中大人们动怒,学生唯有万死谢罪。”
  句句嘲讽溢于言表。
  着实胆色过人。
  跟孙兄一起惨白了脸色的,是隔间勃然大怒的回击:“何方狂妄后生,敢对礼部大员出口不敬,可知诋毁冒犯朝官尤其不尊座师,是何等罪名?”
  苏琯谦谦道:“乡野小子虽不知礼,却也知座师该是何等样举止,恕学生眼拙,未见此间有士林座师,更不知所犯何罪。”
  “……”被顶得气结的官员直喘气,“恩师,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顶撞您老,干脆叫街上的金吾直接拿了他下狱!”
  “罢了,不知礼的后生,老夫同他较什么劲。不过,今科倒是不必考了,回乡多读几年圣贤书罢!”
  苏琯不卑不亢:“我朝若由诸位把持国事命脉,即便将来高中,宦途出仕与诸位合流,这恩科取士,我苏琯便无兴趣,倒不如回乡耕读,教导儿孙何为立身处世的徳行。”
  “……”众人惊了,没见过这样不带一个污字,含蓄又直白地折辱了礼部尚书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连人家儿子都不如,虽然儿子什么的显然根本还没影儿。
  礼部尚书拍案大怒:“大胆狂生!老夫但凡在礼部一日,你便休想过这恩科,取这仕途!”
  那位避祸的孙兄自知连累兄弟,急得不知怎么好,心急火燎间扯下了竹帘,就要奔过去谢罪求情。
  两处隔间被打通,视野顿开,那边着便服的官员四人,以老气横秋看身份应就是礼部尚书的那位为中心簇拥。当中有人眼尖,一眼瞅见对面隔间坐着的晋阳侯,顿时惊了,也慌了,忙跟同伴使眼色。待大家俱都反应过来,礼部尚书也惊惶了,绕过桌椅专席,转身于空地上就要见礼。
  又有人眼尖,转眼瞅着了我,大惊失色比见着三个晋阳侯还要可怕的神色,当先跪倒:“陛下!”
  礼部尚书及余众官员也接连发现了我,顿舍晋阳侯,魂飞天外一同叩拜:“吾皇万岁!”
  萝卜丁,卡在了我喉咙里。尤其在我左右四顾并无旁人,他们确确实实在对着我这副尊容跪拜,萝卜丁就卡得更厉害了。
  快要断气……
  晋阳侯快步赶来,手起掌落一拍我后背,力道透体而入,震碎了萝卜丁。
  被挽救了……
  刚活过来,那边地上的礼部尚书斗胆抬头:“臣等不知陛下微服出宫体察民意……”
  被吓呆了……
  陛下……微服出宫……体察民意……
  都是什么鬼?!
  一样呆住的还有聪慧善断、灵敏机警的美少年,苏琯。
  从郡主,到公主,到太子,再到陛下,这诡异莫测的称呼变幻,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智商?
  当下唯一镇定的只有晋阳侯了,眼见事情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他处变不惊,从容站起身:“恩科在即,陛下确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意,闻听士子们的诗名与对国事的见解。”
  苏琯同他的孙兄都僵了。礼部尚书同几位大人也都冷汗齐下。
  一语惊四座的晋阳侯再朝呆若木鸡的我温声道:“陛下身份既已暴露,这微服私访便到此为止吧,时辰也不早,不如我们且回宫?”
  见我久久未回魂,他面上终于起了忧色,担心我被吓狠了,角色转换不过来,面对朝廷大员会暴露机密。他慢慢俯身,凑近我的一张呆脸:“元宝儿,叫他们平身。”
  闹不清眼下状况的几位朝官开始频频抬头,狐疑的目光一道道交织过来。经过最初的惊惧后,礼部尚书缓过神来,眼底疑惑更甚:“近日陛下不是身体抱恙歇在宫中,由太医署每日照料的么,陛下怎会出现在此处?”
  另有官员同样疑惑:“陛下自登基以来,虽每个月都有那么二十来天歇朝,但也从未见陛下微服出宫过,这身穿着更不曾有。”
  面对诸多质疑,晋阳侯虽保持着淡定,但如何解释也需要时间考虑,他只得以自己的威压释放全场,暂时拖延一二。
  我将呆若木鸡的自己敛了敛神,收拢了因巨大的惊讶而大张着可塞抹布的嘴巴,抹去嘴角混着萝卜汁的口水,提了一提气,往椅子上一座:“朕朕朕朕!身体素来就不好,整日缠绵病榻,喝了那么多太医署的药也不见效,今日一早,朕忽然领悟到了强身健体的要诀,乃是多吃多运动。所以,朕就让皇叔带朕微服出宫。一则,体察民意,听听士子们的诗名与对国事的见解,毕竟科考将近。二则,病弱就要多吃吃吃,这样身体才会强壮。可是宫里的饮食吃腻了,宫外想必有新鲜的食物,朕未曾尝过,比如卤煮啊肘子啊,你们还不速速给朕寻来?难道就因朕换了身衣着,你们就不尊君臣之礼,还要怀疑朕吗?”
  一番言语痛陈之下,众人皆变色。
  站我旁边准备非常时刻以武力值平息变故的晋阳侯都是一愣,看着我如同不认识一般。
  礼部尚书率先垂下头去,战战兢兢叩首请罪:“陛下训诫得是!陛下/体弱还要心忧国事,微服私访如此深有用心,臣等愚钝,未曾考虑周全,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恕臣等君前失仪之罪!”
  余众官员再不敢随便抬脑袋,以怀疑的目光瞅我了,无不匍匐地上冷汗涔涔,湿了一块地面。
  我甩了甩颤抖的肥手,状若不甚在意道:“众卿为国操劳,偶尔便服出巡,逛逛酒楼吃吃喝喝也没什么,定然也是想不到能在此时此地见着微服的朕,虽然这也是一种缘分吧,但想必你们心里也不甚愿意。朕如此模样也就图个新鲜,惊扰到了各位,君前失仪这种罪名就算了吧。既然有将功补过的机会,各位爱卿还等什么?赶紧平身。”
  礼部尚书会意,几名大员一同抹着汗从湿漉漉的地面起身:“臣等谢陛下隆恩!”
  “快去快去!”我忙不迭挥手。
  几人如蒙大赦,拿袖子擦着满头大汗,一起鱼贯出了隔间,往楼下替我觅食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顿时软了。
  晋阳侯忙逃出手绢给我擦拭额头细汗,一面还不忘对呆立一旁的苏琯和他孙兄解释:“陛下/体弱,一次说不得太多话,这些大臣们不知体谅陛下,只知一味质疑,幸得陛下为人宽恕,不与他们计较。”
  苏琯狐疑的视线还在我身上缠绕。那孙兄早趴地上没敢起来。
  看一眼汗滴酒楼上的地面,我觉着自己的汗水并不比他们的少,只因我的粗布衣裳不透气不透水,兜着了汗水看不出来。晋阳侯却是心细,给我擦拭额头就察觉到了脖颈湿漉漉一片,他拿手帕以最大程度给我染去汗水。
  我觉着挺麻烦,反正尚书他们暂时出去了,就下意识去扯腰带,宽宽衣,吹吹风,敞敞汗。
  村姑的衣裳结构简单,穿或脱都极便利,待晋阳侯想要出手阻止时,我已经扯开了外襟,露出了里面姜冕给我穿的那身真丝小衣。
  只是没想到,那真丝小衣无比贴身……
  ☆、第33章 陛下还朝日常零七
  衣襟一敞,当下几个人都不淡定了。
  晋阳侯离得近,对我的粗犷举止拦截失败后,一低头,不小心瞅着了我的贴身真丝小衣,面色一僵,不假思索挥手给我重新裹上了粗布外衣,跟裹粽子一个样。
  我刚凉快一点,又被裹回原状。
  同样没错过这一粗犷举止带来的视觉冲击的美少年苏琯,尚未从方才的惊愕中彻底恢复,又陷入一轮新的震惊。
  我觉得自己可能忽视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首先,我模糊了自己是个姑娘家这一先决条件。我不知道这个条件对于陛下的身份界定是否致命。但从苏琯的表情看来,明显他遭受了好几重冲击,三观被两度反复碾压,彻底碎成了渣。
  其次,我忽视了姜冕准备的真丝小衣这一潜在的不纯洁因素。
  这二者结合后导致的视觉效果,最直观可从苏琯脸上颜色红白交替中看出。三观受损短期内应无法重建的打击之下,他依旧无意识地、很自然反应地红了脸,撇开头,不敢再看这幅画面。
  我此举彻底颠倒阴阳,翻覆人伦。将方才对几名官员的那番说辞扯开了巨大的漏洞,补天的艰巨任务目前看来只能留给晋阳侯。
  可是这个任务太艰巨了,晋阳侯也无法。他头疼地垂着眼,思索对策。
  我看他为难地皱着眉,是个确实遇到棘手问题的模样,大概也是对这个时机未到却真相先到的无解悖论感到束手无策。于是我便决定替他分忧,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唔,近来吃多了,长了不少肉肉,朕的身材有点走样呢。不过没关系,运动运动,锻炼一下,赘肉就都没有了,朕到时又是一条平胸好汉……”
  我话音方落,晋阳侯以无法直视我的模样转开了头,暗地里揉额去了。同样撇开头的苏琯一直没将脸孔转回来,不过脖子根已经红透了。趴在地上的孙兄察觉气氛异样,畏着胆子怯怯抬了头,很茫然。
  挠挠头,我也觉得气氛不对,这番合情合理再合适也没有的解释说辞,竟然没有能够说服他们?
  “你们不信朕能恢复一平如洗的身材?”我提高了音调,展示威武气质。
  晋阳侯从桌上擒了块土豆塞进我嘴里,堵住了音量,不再给我自主发声的机会。被忽然间打断,威武气质顿时折损不少,不过,嘴里被塞入的土豆片味道实在好,一尝就停不下来。
  为防患于未然,晋阳侯眼疾手快,见我吃完一片,第二片迅速送来替补。我便没有机会进一步证明恢复身材的问题,只顾得上从这皇叔手里一片接一片地吃吃吃,连歇口气都不能够。
  一面有条不紊地投喂一面决意补天的晋阳侯,这才抽身要对两位少年进行招安:“你们是读书人,知道圣贤书里教导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今日所见所闻,当知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吧?何况事涉天子,民间不可妄言,否则引来灭顶之祸,罪及九族,你们可权衡轻重。”
  震惊非常的苏琯从这番话里大概寻摸到了触及真相的法门,非常不淡定,但他纵能抗衡权贵,也绝无力抗衡天子。少年纯澈的眼里漫起一层骨子里的认知遭背离的郁色,非常不解且不甘心地凝视没停过嘴巴的我。
  我虽嘴上被诱惑得停不下来,但心里却是非常理解并同情他的。
  “学生自然会权衡轻重,但……”苏琯眸光颤动,毫无畏惧直视于我,“天子之尊亦不可儿戏。方才几位大人声称陛下身体羸弱,久病不朝,可观这位姑娘的举止,分明活泼好动,骨肉颇多,身量具足,胃口胜于常人,何来羸弱之质?”
  我呆了呆,心头很受冲击,连累胃口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他这字字句句翻译过来,通俗的说,就是——嫌我胖?
  被打击得土豆也吃不下去……
  心口揪紧……
  晋阳侯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因为投喂的一片土豆还在手里,没有迅速被消灭掉。他转过头,关切而纵容地看我一眼,顿时被我哀戚的脸给惊吓到。大概因为是过来人,很快弄清了原委,他安抚地摸了摸我的丸子头:“不要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
  我扭过脸钻进了他就在咫尺的腰际,浑身布起了一道名为忧伤的屏障。
  他任由我如此,虚抱了一下我的腰身,转而对始作俑者不悦道:“天子之尊当然不可儿戏,我乃晋阳侯却邪,今上皇叔,陛下之尊岂可妄称。陛下就在眼前,你字字句句诋毁天子,是何道理?身体羸弱,久病不朝,乃外人所传,你可有亲见?未曾亲见为何要深信不疑?反而亲眼所见的陛下,你却质疑。再者,她这个年纪活泼好动岂非寻常?贪吃一点又无伤大雅,圆润一些又有何不可?”
  替我说话的皇叔虽然字字句句强词夺理,但听起来真的让人无法反驳呢。
  一面安慰了我,一面驳斥了苏琯。
  我的忧伤屏障碎裂了一点,仔细一想,真的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我吃得多,吃得圆润,姜冕只说过像只肉丸子,可没有表示过嫌弃。连太傅都没有嫌弃的肉丸子,苏琯他一介布衣竟敢直言不讳地嫌弃!
  苏琯确实被晋阳侯驳斥得哑口无言,不得不颓然道:“果真是晋阳侯,苏琯不敢再生疑虑,不过学生并没有诋毁天子的意思。陛下身强体壮便是社稷之福……”
  我又听到一个关键词——身强体壮。关键字则是——壮!
  我又把头埋进了皇叔怀里,心口揪紧,吃不下饭……
  这个时候,竹帘声响,礼部尚书带着几名官员觅食而返,谨慎而恭敬地亲手端了卤煮和肘子,送呈上来。
  “陛下久等,这家小楼并无卤煮肘子,臣等走访询问数家才寻到,终于觅到陛下指明的两道菜。”童尚书絮絮叨叨解释起来,送上卤煮,随即退开几步。
  闻到空气里弥漫的香气,我从皇叔怀里扭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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