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 第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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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隐堂堂圣教尊主,不能退,只能绷直身子,尽量让自己站住不动。
  沈墟朝他伸出手,也像方才他做的那样,替他整理好衣衫,甚至从他手里抽过腰带给他系上:“这样我们两不相欠。”
  你给我穿好衣服,我也给你穿好衣服。
  沈墟对平等似乎有某种执念。
  江湖上混久了的人都会生出这样或那样的执念,有的人崇尚自由,有的人慕强,有的人追求公平正义。
  凤隐发现短短数月,沈墟已变得跟从前不一样。
  “没错,凤尊主,沈墟心悦于你。”沈墟替他整理好,往后退开,与他平视。
  突如其来的坦白令凤隐微微睁大了眼睛,体内的热意还未退散,就又卷土重来。
  “我没有喜欢过人,不知道这应该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沅宗主求而不得会疯,西门小姐为了情郎会私奔,赫连春行为了堂妹杀友夺妻,跟她们相比,我不过是看着你的时候会想亲近,想着你的时候心口会发热发疼,被骗会生气,被利用会伤心,不炽热也不极端,想来我的这份喜欢也算不得什么,是人人都会经历的东西。那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一眼就认出你就是玉尽欢……”沈墟的嗓音有些发紧,他自嘲地笑了笑,垂落的眼睑颤悠悠抬起,“易容术再如何精妙,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你的眼睛,与旁人的都不同,你看我的眼神,也与旁人不同,我认出的不是你这个人,只是这双眼睛而已。”
  有些人藏得太深,还惯爱说谎,只有一双眼睛还会说一点真话。
  直到后来,沈墟才发现,眼睛有时也会说谎。
  否则他也不会误以为玉尽欢曾对他有意。
  凤隐咽了口唾沫,喉结耸动,他应该说些什么,他应该狠狠讥讽一番好让沈墟彻底断了念想,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如簧巧舌在此时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只剩心口还在一阵一阵地抽痛。
  傻子,凤隐心想,不是你的喜欢不炽热,也不是你的喜欢不极端,只不过你天性随遇而安,不喜强求,本就是无挂无碍冷情冷性的人,能搅动你的心境已是不易,能让你惦记,实不知是多大的荣幸。
  沈墟还在坦然叙说,他已决定让这件事有个结果:“我说这些不是想向你乞求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你若不能回应我,就不要来招惹我。还有,沈某守旧,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若是给不起,也不要来我眼前乱晃,听明白了吗凤尊主?”
  一生一世一双人。
  凤隐攥紧袖中的拳头,他确实给不起,他的一生一世太短,一时的一双人,半辈子的形单影只,他怎么忍心?
  两人默默相对,沈墟从未见过这样沉默的凤隐,这点反常引起他的注意,但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他叹口气:“听明白了就点个头。”
  凤尊主成了根一戳一动的木头,点头。
  沈墟皱眉:“为什么不说话?”
  凤隐:“无话可说。”
  沈墟:“……”
  沈墟只得换了个话题:“所以你来,到底所为何事?”
  “只是想告诉你,别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凤隐尽量不去看他那双灼人的眼睛,“我能找到你,就意味着别人也能找到你,你要还想保全那家人的性命,就趁早离开那儿。”
  误会迎刃而解,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沈墟,不会在外面跟别的女人鬼混,凤隐此刻对那家人已没有任何敌对情绪。
  “不行,我不能离开。”沈墟摇头,“我一离开,他们若找到这里,为了问出我的下落,那帮人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凤隐:“所以你要留下来保护他们?”
  沈墟颔首。
  凤隐轻嗤:“沈墟你未免也太高看了自己。”
  “是吗?”沈墟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指向凤隐,“九月廿五快到了,你来,其实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已破解了那帛卷上的七招,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凤隐,不行。
  第73章
  凤隐的视线落在那根枯枝,顺着往上掠过沈墟骨节分明的手,语气似乎肯定:“看来你已破解了。”
  沈墟:“我没有。”
  凤隐:“你有,否则你不会如此迫不及待要与我较量一下,因为你想试试你的想法能不能成功。”
  沈墟垂下眼睫:“我已有很多天没有碰剑。”
  凤隐:“你的剑呢?”
  沈墟:“埋了。”
  凤隐微微一笑:“你手中无剑,但你心中有剑。”
  沈墟:“我已将那七招烂熟于心。”
  凤隐:“所以你闭着眼睛也能将它使出来。”
  沈墟:“至今我还从没使过,一次也没有。”
  “没关系。”凤隐的嗓音变得柔和,且笃定,“二十二岁那年,我亦震断了陪伴我多年的剑,那之后,不出半个月,我就破解了河清海晏。想必你也一样。”
  沈墟:“河清海晏?”
  凤隐:“那七招剑谱的名字。”
  沈墟的表情瞬间有些复杂:“这名字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凤隐冷笑:“无论谁听了这名字都会想到那个人。所以圣姑从不许旁人将她这手绝招的名字叫出来。谁叫出来,谁就得死。”
  沈墟皱了皱眉头:“看来她很恨他。”
  “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背叛了亲人和朋友,为他生下孩子东躲西藏,到头来却被冷酷地抛弃。”凤隐勾起薄情的唇角,语气里满是不屑与嘲讽,“你觉得她该不该恨?”
  沈墟抬头看了他一眼,试图从那张完美精致的脸上瞧出一点与众不同的情绪来,但没有,凤隐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叙说两个陌生人的事情,这两个陌生人只不过凑巧是生他的父母。
  “他为什么抛弃她?”
  沈墟原地转了一圈,坐下,托起腮,这架势,像要与君促膝长谈。
  凤隐不能久留,许多事等着他去处理,他来,不过是想远远看一眼,看一眼就走,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
  但今夜已发生了许多计划之外的事,再添一件,也不会更糟糕。
  所以他坐下,离沈墟远远的。
  可凤尊主心目中的远,也不过才一把剑的距离。但这点距离已教他难以忍受,于是他又故意把两条腿分得很开,坐得大马金刀,这样他的一条腿就能离沈墟稍微近些,从而得到一点聊胜于无的心理安慰。
  他已在内心唾弃自己。
  凤隐啊凤隐,你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
  沈墟似乎又在耳边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有关一个男人为什么抛弃一个女人的蠢问题。
  凤隐不太想回答,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沈墟等不及要走,他才开口:“这类事总有很多原因。我想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他俩处不来。”
  沈墟:“?”
  凤隐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阴阳怪气地哼笑:“怎么,觉得荒唐?你以为魔教圣女与剑阁掌教相处起来很容易的么?”
  沈墟不理解:“处不来如何相爱?”还生下孩子?
  “头几年是融洽的。”凤隐双手拢在袖中,漫不经心道,“但夫妻之间朝夕相处,时间一长就会原形毕露,许多理念上的不同就显现出来,摩擦与龃龉日深,彼此又无法体谅包容,最后难免分道扬镳。”
  沈墟:“理念上的不同?”
  “比方说,”凤隐举例,“天池圣教,睚眦必报。这八个字几乎刻进了每个圣教教徒的骨血,我们不光有仇必报,而且喜欢加倍奉还。但某些正道中人,不管何时何地,都喜欢假惺惺地来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甚是宽宏大量,看,这不就从根本上产生分歧了吗?这种分歧不可小觑,因为它在生活中比比皆是,大到世代恩怨,小到鸡毛蒜皮油盐酱醋茶,若真处不来,再恩爱的夫妻到后来都会变成一对怨偶。”
  沈墟听完,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很难不赞同。
  若说寻常夫妻即使理念不同也可以互相包容,相携一生,晏清河和司空逐凤却不行。
  这两位当年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想必也都是天之骄子,各有一身不屈傲骨与古怪脾气,要想他俩为了对方放弃固有观念,甚至改变性情,做出妥协,可比登天还难。
  “而且。”凤隐压低了眉骨,语气变缓,“晏清河是一名剑客,一名真正的剑客。你知道对于一名真正的剑客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吗?”
  沈墟知道:“是他手里的剑。”
  “能创出河清海晏的人,注定为剑而生,注定以身殉道。”凤隐语气里终于掺了点苦涩,“这样的男人,也注定不会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那你呢?沈墟想问,有朝一日若让你做出选择,人与剑,你会怎么选?
  他这般想着,看向凤隐。
  凤隐似有感应,也恰好看过来。
  两人视线隔空碰撞,一息之后同时垂下,落在彼此嘴唇,蜻蜓点水般一瞥,又触电般同时扭头。
  凤隐紧抿的唇上还残留着一抹醒目的艳色,身子绷紧了,神情戒备。
  二人对视过后,就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沈墟原先发烫的脑子此时已完全冷却,他用枯枝在地上戳戳点点,划来划去,慢慢地,终于开始觉出不对味来。
  按照凤隐恶劣的性情,方才他为什么停下?
  他完全可以一不做二不休顺水推舟将错就错,为什么偏偏停下?是他不想吗?显然不是,刚刚他分明情动,那种箭在弦上浓烈到要将人烧化的渴望,沈墟能感觉得到。
  沈墟眼神渐渐犀利。
  “为何这样看我?”凤隐感觉不妙。
  “你曾经说,若我把自己彻彻底底地给你,你就可以考虑喜欢我一下。”沈墟突然原原本本地复述起凤隐的原话,“还说,我若伺候得好,你就独宠我一人。”
  凤隐往人心口上扎刀的时候一向是什么话够狠就说什么,他没想到,沈墟竟原封不动地记着。
  如今翻起旧账,这刀口往里,狠狠地扎回来,扎得他脸色白了三分,人模狗样的笑容几乎破功:“怎么,难道你改了主意,愿意跟本尊回去了?”
  沈墟摇头,盯着他,倏地展颜一笑。
  “凤隐。”他连名带姓地唤他,“现在我敢给,你敢要么?”
  拢在广袖中的拳头蓦地攥紧,凤隐瞳孔收缩。
  他不用说话,如临大敌的反应已说明了一切。
  他不敢。
  凤尊主行事乖张,放肆狂狷,天地间哪有他不敢做的事?
  除非他珍之重之,顾虑重重。
  是了,他对他不是没有感觉,否则他不会总忍不住亲他抱他,但又不敢真正侵占他,也不会长途跋涉赶来看他,还要为他拈酸吃醋,失控暴走。种种迹象表明,这不是一段单方面的念想,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又不得不想方设法地推开他。
  沈墟意识到这一点,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凤隐知道沈墟聪慧过人,自己的言行不一已经引起他的怀疑。
  长痛不如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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