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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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甬道里只有沐芽一个人,想来那人也一定早已看到了她,这半天不动,显然不是什么好意!奕枫想着赶几步过去,把她拖回来,免得傻兮兮地冲撞了那人,伤到她。
  谁曾想,他真是多虑了……
  原来小丫头撇开其他小宫女一路跑去就是要找他,一时见不着,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好是可怜;一时又惊喜,两人逗耍,她竟是跳起来扑在他身上揉搓他的脸。看那人低头给她擦手,最后竟然用斗篷将她裹入了怀中……
  奕枫僵在雪里,半天没回过神……
  不知自己是为何走过了那长长的甬道,又沿着他两个的脚印踩上台阶。门缝里看着空荡荡的颐和轩,红梅雪雾围着两人相拥,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老七的脸正对着门,低头轻诉,目光暖,满面柔情宠着怀中……
  八哥亲口认下他与碧苓有私情,却从不曾当真见他二人怎样,而这一对,第一次听,第一次见,就是这般场面……
  皇子与宫女,是大忌,一旦暴露,一伤,一死,绝无旁路!八哥犯下的错奕枫知道很棘手,可兄弟二人也曾悄悄合计,只能先想办法把碧苓提前送出宫去,待到八哥开衙建府才好守在身边。而此事竟然也犯在老七身上,奕枫的心却不知是何滋味……
  母妃一直担心老七出来会重夺皇父的恩宠,而奕枫却觉着根本不足计较。说若是他改好了,多一个皇兄也无甚不可;若是他不曾改过,依那阴郁乖戾的性情早晚会惹得龙颜大怒,再次幽禁。
  本是安慰母妃的话,奕枫从没想过他的预言能这么快就应验。那厮作死,还没出来就又犯下这等错,罪上加罪,皇父若是知道,绝不会轻饶!奕枫即便无意抖落他的丑事,也不会替他遮掩,可偏偏,他怀里那个是沐芽……
  思绪乱,风雪中匆匆走到了东六宫角门,绚烂的烟火忽地在头顶熄灭,回头看,颐和轩笼在霎时的黑暗中,根本看不到那两只孤零零的灯笼……
  一扭头,奕枫大步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哇了个噻,长评君吊儿郎当地接连出现,本鹊有些招架不住了。hiahia
  谢谢柴的雷雷,谢谢呼啸的老道,收到收到!
  ☆、临战文渊阁
  正月十八。
  下了一天一宿的雪昨夜里晴了天,一大早日头还没从云里透出来,薄薄的晨曦映着雪,院子里已是亮了起来。小太监刘捻儿端着热水小心地上了台阶,打起帘子,王九忙从里头接过,轻声吩咐,“去把炭盆撤了。”
  “是。”
  一夜不停地添烧,炭盆早已烧乏,房中也聚了碳气。刘捻儿应着,将炭盆端了出去。
  主子身边来了王九,起先刘捻儿还有些戒备,后来见王九虽说侍奉主子与那一班大太监们一样看人下菜碟儿、云山雾罩好得假,可对自己倒像亲近,教他做事,还替他在大太监们跟前儿讨好。自他来了,刘捻儿就没再挨过打,心里头虽说还是不大自在,可到底比旁人近些。因此上两人虽一样都是小太监的衔儿,刘捻儿倒知道王九比他有见识、行事妥当,也甘心听他使唤。
  王九把热水调好,把烘好的手巾搭在架子上,转身去换烛台。动作很轻,不想扰了烛灯下依旧披衣看书的主子。
  自前儿夜里带沐芽看烟火回来,主子极少开口,一天一夜,只是在桌边看书,累了,就到廊下站站。王九向来会看颜色,主子神色清明,不见半点疲累和烦躁,可王九看得出,他心思很重,重得根本难以排解……
  王九能活到今天都是因为这张紧闭的嘴巴,干爹一手调//教,早起穿上这身衣裳就把自己藏了个严实,脸上的笑、口中的话都像厨房里的佐料罐早早调制好了,要甜给甜、要咸给咸,没有一样是真的。可因着小沐芽,更因着干爹,他对这位幽禁中的主子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
  自他来了之后,主子偶尔会问起宫里的事,这三年的监//禁,他像是昏迷了一觉,于从前的很多事都记不清了。王九小心翼翼地边讲边瞧,说到从前,跟这位七皇子殿下相关的几乎全都牵扯着万岁爷,又几乎都是糟心的事,王九尽量掂量着,有些话绕不开就避重就轻,不敢冒犯。
  每到这个时候,主子就笑笑,一眼看过来,反倒是王九难为情。一边说,一边忆,深夜一壶茶,主仆二人披衣围坐,说起主子与万岁爷,说起自己与干爹,王九觉得多时不像是主子在问,倒像是在听他吐心事。背地里王九悄悄自己想,主子这一觉像是换了个人,换成了一个干爹曾经说起过的七皇子殿下……
  短短的时日,王九说了很多,可王九知道,在这皇宫里他是一条落水的丧家狗,而主子也不得意,干爹临死前奋力喊出的那几个字是留给他的深渊,他根本就不敢低头看,更不敢把主子往那个地方引。遂他始终躲在刘捻儿身后,而主子又极会意,让他的差当得远近得当、十分顺手。
  今儿就是文渊阁大考。这些时主子一直都在忙读书,到这临考的最后一夜,虽又是熬了一个通宵,可一没像从前一样做文章,二没有站在大周天//朝图前研看,只是新拿了几本书来读。王九不识字,却能看着那字归置书架子。这几本都是杂书架上拿下来的,根本就不是正经的诗书。
  王九换好烛灯,轻声道:“主子,天亮了,您洗洗吧?”
  “嗯。”
  林侦又赶了几行书,这才意犹未尽地合上,起身走到盆架边洗漱。
  “今儿穿什么?”
  “今儿是常服。”王九边将林侦肩上的袄接在手中,边道,“万岁爷说在师傅面前都是学生,不戴冠。”
  林侦轻轻点点头。王九很聪明,每次问他什么总会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不会让他多问出来。
  洗漱后,时辰还早,林侦又把刚才那本《淮南子》拿起来读完了整个一篇,这才吃早饭。这天早晨林侦只吃了一小碗白粥,加了一点冰糖,随上来的小菜和枣泥儿包子动也没动。他不能吃饱,也不能口渴,头脑和口齿都要十分清晰。
  巳时上殿,辰时就要梳头更衣。今天的常服依然是赤色袍,盘领窄袖,腰系玉带,肩披盘龙,只不过配饰无有规制。林侦亲手将那枚麒麟珮挂在了腰间,这是他第一次穿常服与众皇子相见,也许也是麒麟珮的重聚之时……
  ……
  今天天气很好,日头高悬,照得雪地上一片晶莹。林侦从颐和轩花园角门出来,刚进东筒子夹道,正看到老八奕柠与老九奕枫从东六宫出来。
  前后不过十几步的距离,狭长的夹道只有兄弟三人。明晃晃的雪地上无法回避,那二位也往这边厢瞧过来,略停了片刻,奕柠最先拱起手。
  林侦亦随之抬手还礼,彼此点头。待看向奕枫,两人相视,那目光直向林侦眼中刺来,冷冷的,嘴角惯常的笑纹一丝热气都不见,竟是比那日交泰殿中的冷漠还要甚三分,林侦心里不觉有些吃惊。
  没有出一声,三人就这么前后相随,一道往南去。
  文渊阁座在文华殿后,文华殿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而文渊阁便是这座皇家学校的图书馆,从古至今搜尽诗经典籍与民间流传,藏书数万册,单是编修整理就有十六位大学士,个个都是翰林院中皇帝亲自挑选出来的精研博学之才。
  进到殿中,各位陪考、评判的师傅已经都到了。殿中东西两侧分布八张太师椅,左手边是文渊阁的几位掌学和编修,右手边是文华殿的所有授课师傅,最边上是一位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这是林侦第一次见到这位教西方格致学的老师:英国人伯伦特。
  正中明黄宝座旁单独放了一把太师椅,上面端坐一位花白发须的老者,身旁毕恭毕敬陪候的是太子奕杬。千秋节时姐夫江沅曾指点过,此人是太子的岳丈、太子太傅、老国公冯堪。
  兄弟三人正与各位师傅见礼,三皇子奕栩和五皇子奕杊也来到,殿中一时寒暄、交谈,颇为热络,全无大考的紧张肃然之气。
  不一会儿,钟楼敲至巳时,所有人出到殿外迎候御驾。
  京中各院各部早在正月初六就开衙办公,正月十五后各地方的奏报也到了京城,隆德帝可说得是日理万机,遂进到殿中落座,再无暇多与臣子们攀谈,环顾各位师傅与皇子,便讲起尊师重教,缅怀一番自己仙逝的恩师。
  皇子们应考的桌椅正对龙座,前排正中是太子,左右是三皇子与五皇子;后排正中是林侦,左手奕柠,右手奕枫。隆德帝这一眼看下来,林侦不知为何,觉得头顶有些烫……
  大家就座,文华殿的经学师傅开始发题,隆德帝亲自上手点香。这是一种专门用来计时的香,比平常的香要耐燃,足有两倍的时间,即便如此,一炷香也不过三十分钟。
  这么短的时间不会是长篇大论的八股,要考的是短小精干的开题论述,一篇文也就二百字左右。看似短,却要把论点、论据阐述清楚,要精准有效又要一气呵成,每个字都不能浪费。林侦私下里练过上百次,可他古文底子远不如这些皇子,一多半的时间都要花在斟词酌句的行文上,所以审题与立论选择绝不能超过五分钟。
  试题拿到手中,林侦立刻打开,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会是这么个题目??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滴17307346和老道,雷雷收到!
  ☆、大战恭世子
  宣白的纸上赫然三个字:《恭世子》。
  《恭世子》是春秋时候的一个故事,世子申生乃晋献公之子,继母骊姬为了立自己的儿子奚齐为世子,构陷申生企图谋反引晋献公怒下杀令。同父异母的弟弟重耳劝他逃走,申生说出了那句著名的“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拒绝出逃,后自杀。死后,谥号“恭世子”。
  《礼记》是一部关于仁义道德的儒学经典,宣扬的不过是忠君孝父之理,对此大加赞赏,可此时此刻,坐在隆德帝的眼皮子底下,林侦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在记载中,申生还有一句话:“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意思是说公如此喜欢骊姬,我如果这么做会伤了他的心。足见晋献公有多宠爱骊姬,可史书上记载骊姬不但觊觎公位,还与他人通奸,淫//乱宫闱。
  在这以文祭师之际,隆德帝为什么会选这样一个君王、这样一个妃子、又是这样一个儿子?
  林侦抬起头,那宝座上的人正与太子太傅冯堪轻声耳语,一双眼睛看过来,温和,慈祥,甚而还含着笑意。林侦不觉蹙了眉,皇父,你是想让我表达甘为君父而死?还是在暗示骊姬之乱?
  前后左右的兄弟们都已开始落笔,林侦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这个题目分明是给他的,他却完全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再低头,香已经燃去三分之一,容不得多想,林侦提笔蘸墨……
  ……
  一炷香尽,皇子们的考卷被收起,先呈阅龙案。隆德帝一张一张翻过,慢条斯理,林侦仔细观察他的面部表情,居然是毫无波澜,一点区别都看不出。
  隆德帝阅完,直接传给了冯堪,而后再与各位师傅传阅。待到每个人都看完,开始评论挑选。这考试只点第一名,皇帝点一名,冯堪点一名,而后师傅们复议,复议最多的那一个拔取头筹。
  不要以为师傅们都只会拍皇帝的马屁,这些文渊阁、文华殿的饱学之士们一年一度与皇帝论学、论文,都要表达自己的见解,且点评的都是皇子,说哪个好皇帝都高兴,不一定非得是他自己选的,因此上,这些年隆德帝与冯堪可谓输赢各半。
  传阅毕,师傅们相互碰头,窃窃私语;冯堪也与龙座上的皇帝凑近说了些什么,而后落座,手中握着一张考卷。
  “奕枫,”
  龙座上一声唤,十分随和,奕枫立刻起身,俯身行礼,“儿臣在!”
  “恭世子之‘恭’做何解?”
  “回皇父,‘恭’乃遵行、肃敬之意。世子申生含冤受屈,不辩以伤君父之心,是为‘遵’;不逃以暴君父之过,是为‘敬’;重托狐突,再拜稽首,杀身取义,忠孝两全,实乃大恭大义也!”
  隆德帝又问,“天下可有无父之国?”
  “回皇父,天下无有无父之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天子,统四海天下;父生儿,筑血肉之身,何以而辩?何以而逃?”
  奕枫言罢,隆德帝点点头,看向冯堪,“冯师傅,朕问完了,你问吧。”
  “老臣遵旨。”
  冯堪起身接下口谕,转回头将手中抽选出来的卷纸展开,面对所有人。
  宣白的纸上“恭世子”的“恭”字赫然被划掉,不看底下的论述,单是那浓烈的墨迹就触目惊心!皇子们见状都是愕然,看过考卷的师傅们此刻也不再言语,都看了过来。
  “七殿下,”
  老冯堪一声唤,林侦忙起身,“冯师傅,”
  “这可是你所为?”
  “是学生所为。”
  “因由何在?”
  “回冯师傅,学生以为世子申生不配‘恭’之号。”
  “你说什么??”将将入座的奕枫不觉乍声反问,“圣世子,杀身以存国之大义,屈己以护家之亲睦,上敬君,下孝父,不配一个‘恭’字??”
  林侦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依旧对向堂上:“申生,遭人陷害,却拒表清白;国将沦,江山祸乱,民不聊生;为全一己之名,不能挺身而出,明辨是非,整肃朝纲;身为世子,弃黎民百姓于不顾,实在是国之罪人!何义之有?后//庭深宫,女子小人毒如蛇蝎,惑君父之心,乱纲理伦常,身为长子,不能为父分忧、为弟榜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行取断,又何孝之有?世代传颂其忠、其义、其孝,陷君父于不义、遗臭万年,陷社稷于动荡、生灵涂炭,似此等自利畏命之人,怎配得‘恭’之贤名?恕学生不能苟同。”
  “你!”
  林侦心平气和,大殿之上,朗朗语声,字字清晰,奕枫一时语塞。
  冯堪微微点头,“那老臣再问七殿下,若汝为申生,又当如何?”
  “不逃,不认罪。”林侦回道,“吾当力证清白!身为臣,不能欺君罔上,定将篡夺之情呈知君王;身为子,不可乱去伦常,定将奸惑之实据告老父;即便贬身遭死,青史自有公论;绝不会沽名钓誉,愚忠枉孝,污真士之气节!”
  “好啊!七殿下真乃大义之忠、大义之孝!”冯堪激动得老声颤抖,回头拱手向上,“皇上,老臣点七殿下!”
  林侦立刻俯身参拜:“多谢冯师傅!”
  大殿之内,隆德帝接过冯堪手中的文章又看了一遍搁到一边,抬起头,“朕点皇九子奕枫。你们呢?”
  殿中安静了片刻,师傅们纷纷道,“臣复议皇上!”
  “臣复议太傅!”
  一个个复议过后,隆德帝险胜一票,九皇子奕枫拔取头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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