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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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小心觑着二殿下,只觉这位殿下神情又冷一分,冷得像块冰雕了。唐荼荼大气也不敢喘,等着他示意影卫,又去女客那边借披帛。
  披帛是蚕丝纱罗所制的,薄且透,女眷们披在肩上、裹在臂上,也成了一种时兴的装饰。
  侍卫很快取了一条来,不是借的,掏银子买下来了,晏少昰皱眉看着她把那条披帛从中间撕成两片,断面朝里卷起来,再一圈一圈缠在脖子上把瘀伤遮住,怕不牢实,还打了个不好看的结。
  “惹祸精!”
  晏少昰重哼一声:“盯了你一个多月,稍一放松,就出了事——闹着玩?你们玩得倒是放肆。”
  唐荼荼:“殿下教训得是,是我荒唐了。”
  她嘴上老实认错,心里却想,就是因为知道你的人不在近处,我才敢和队长如此畅聊的。
  这青|天|白|日的,阳光灿烈,水池清澈见底,最近的树离得有三丈远,而亭子就这么几座,进亭子前,唐荼荼还左左右右检查过了。这要是还能藏住人,只能是神仙。
  等了片刻,廿一问完话回来了,唐荼荼心又提得老高,等着宣判。
  这侍卫头子目光奇异地往她这头望了一眼,似疑惑,也似好笑,声音都没往时稳了,笑着拱手禀告道。
  “萧举人说——唐二姑娘心仪他,多日尾随其后,打探他的行踪。方才萧举人在这儿纳凉,唐姑娘借着亭中无人,专门跑进亭子,以诡计相逼,她掐着自己的脖子,意图攀诬萧举人‘欲对她行不轨’,以此要挟萧举人娶她。”
  “……”唐荼荼傻了。
  颠倒黑白!红口白牙!杀人诛心!
  晏少昰:“哦?”他哼笑出声:“看来,你二人串供没串好啊。带人过来,重新问。”
  唐荼荼想钻地缝的心都有了。
  一扭头,萧临风昂首挺胸,一脸正气地走进了亭中。
  廿一奉命重新问话:“唐二姑娘多日尾随——是真的么?”
  唐荼荼不知道该怎么张嘴,却也不用她张嘴,身后有影卫上前两步,回禀道。
  “奴才不知。只是唐姑娘六月廿八那日确实去过学台,专门看过中试举人的卷子。别人的卷子她一扫而过,只在萧举人的卷子前驻足良久,逐字逐句看了三遍。”
  唐荼荼:“……”
  她头皮和后颈都麻了。
  萧临风冷笑一声:“方才怕伤她闺誉,是以二姑娘解释说‘闹着玩’,我只好咬牙认了。可刚才风一吹,脑子清醒了,我越想越怕,二殿下要革我功名,要判我的罪,我万万不能为了她的闺誉,坏自己前途。”
  “她确实是自己掐自己的,还说‘要是我不答应娶她,就拿着自己脖子上的掐痕去宴上闹,称是我掐着她的脖子欲行不轨’。不信殿下看她脖颈上的指痕——分明与她自己的右手是一个方向。”
  唐荼荼呆了呆,自己抬起手在虚空中比划——如果她拿右手掐自己脖子,确实跟萧临风用右手掐她,五指是一个朝向。
  而萧临风还未成年,手掌并未长开,此时脖子上一片红痕,哪里能分得清到底是谁掐的?
  萧临风还在说:“殿下再想,我一个男儿,要掐死她,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怎会失手?”
  廿一问:“你胳膊又是怎么折的?”
  萧临风道:“我看她阴险狡诈,要是喊了人来,我全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一时情急,我索性抬起右臂往亭柱上狠狠一撞,撞折了手臂——这样,她要是攀咬我,我也能以这条断臂自证清白。”
  他不知道二殿下见过唐荼荼的大力,编了这么个瞎话出来。
  唐荼荼眼前都开始冒星星了。
  果然,二殿下道:“唐二,你说。”
  萧临风撩起眼皮望来,一时间,唐荼荼竟从他脸上知道了“皮笑肉不笑”、“目光阴恻恻”,这两个词儿是什么样了。
  他这个借口听上去荒诞至极,细想,却是前可进,后可退。无论唐荼荼这边编出的供词是什么,萧临风都可以给她盖一个“因爱生恨,攀诬构陷”的罪名。
  可她不能不认。
  不认就得坦白,坦白了,队长就没了。
  唐荼荼僵硬地点下了头,安慰自己,反正此处没外人,丢脸就丢脸吧。
  见她点头,萧临风立马大声说:“可我不喜欢她!我烦她烦得要死!”
  “我不知道殿下与这位姑娘的关系,殿下今日要是想为她出头,行,革我功名我也认了!我只望殿下告诫唐姑娘今后离我远点!最好下个旨,叫她一辈子不能近我三百丈内!我一看见她,心里就来火儿。”
  唐荼荼:“……”
  太狠了!
  先是叫她闺誉扫地,又给她糊了个“心思深沉”的标签,最后还求殿下下旨“不得近身”,三百丈,是一千米!
  真要下了这旨,今生她和队长就要天人永隔了!
  萧临风见她张嘴,以为她要辩解,立刻堵上:“我知道今日之事奇诡至极——殿下若不信,就把我交去京兆府,我有举人功名在身,判罚论罪当是大案,得府尹升堂问审,即便是殿下您,也不能动用私刑逼我认罪。”
  他竟是破罐破摔了,连殿下都敢呛声。唐荼荼满眼震惊:十四岁的半大孩子,前头编了那么多瞎话,竟然岿然不乱,人才啊!
  她心里一边拧巴,一边对江队长的安全稍稍放下了心。队长刚极易折,有这么个一张嘴人鬼莫辨的滑头在,就能安全些。
  正面红耳赤胡思乱想。
  二殿下问:“唐二,他说的是么?”
  唐荼荼深吸口气,正色道:“萧公子说得没错。只是我刚才以身涉险,萧公子却宁肯断臂自救,也不娶我,我已经幡然醒悟,强扭的瓜不甜,殿下万万不要乱点鸳鸯谱,误了我跟萧公子各自的姻缘。”
  她把另一个漏洞也补上了。
  萧临风目光微温,几乎想要给她鼓掌。
  晏少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在自己面前演戏。俩人说的没一句真话,可他二人的供词,竟真的把这个逻辑合上了。
  晏少昰心头被他二人欺骗的恼怒升上来,可他竟未动怒,而是勾唇笑了出来,笑得唐荼荼头皮直发麻。
  “周瑜打黄盖。也罢,饶你一命。”
  第59章
  他这笑寡淡,笑完了嘴角一沉,吝啬得收回去了,撩袍起身。
  萧临风机灵,立刻跪下,大声恭敬道:“恭送二殿下!”
  唐荼荼慢了一拍,也忙跟上。
  廿一双臂抱剑站在亭外,瞧着一动不动像根桩子,心思却转得快。他看主子抬脚从亭中出来,无情无绪,眉眼疏淡。
  廿一心一提,知道殿下这是憋着火了。
  听到姑娘与生人见面,殿下就立刻赶来,看见姑娘颈上的掐痕,连事由也不问,立刻给姑娘做主了;后边萧举人胡搅蛮缠,殿下又反复问唐二姑娘“是不是”,明显站在她这边,是怕她受了委屈不敢讲。
  唐二姑娘却不领情,不老实,不坦白,反倒跟着萧举人沆瀣一气,把殿下的好心踩在泥里。
  不识抬举。
  奴才随主,廿一先前对唐荼荼的和煦也立刻冷淡下来,朝跪在地上的两人冷冷望了一眼,收整队伍带着侍卫回了。
  方才唐二姑娘这里是有人跟着的,只是离得远,听不到他二人说了什么。盯人的影卫靠分辨嘴型辨出了两句话,什么“江队长”,什么“五人”。
  只言片语的听不懂,却把萧临风掐人的动作看得清楚。明显不是他二人狡辩的这样。
  头回碰面,一见如故,说了没几句话立马反水,掐脖断臂的,似有深仇大恨,一扭头又化干戈为玉帛了。
  这二人遮遮掩掩,一个信口雌黄,一个连让自己名誉扫地的名头都敢认,必是瞒着更大的秘密。
  至于他们说的那些“怪话”,不懂不怕。廿一想,锦衣卫里多的是能辨人口型的厉害角色,只要嘴型学回去,总能破译得出大半意思。
  廿一:“殿下,萧举人那头要派人盯着么?”
  半晌。
  晏少昰:“是我眼拙了。萧、临、风——”
  他徐徐念出这三字,问:“萧家是什么人家?”
  廿一:“是萧氏义学堂出来的。这萧举人幼年失怙,父亲不知是何人,五岁时被陈塘县有名的女大善人——萧月娘——收入了萧家义馆,后又念了萧家义学。义学堂里尽是些孤儿,全随了萧月娘的姓,认作母亲。”
  晏少昰负着手,踱着小径走回上游宴席上。满园的举人和官员远远看着他,都腾得站起来,功名在身,只需欠身行礼,不少学生规矩不好,都偷偷抬眼张望,被同桌举人呵斥,又忙低下头去。
  在席尾停住脚,晏少昰道:“小小年纪练就了一副蛇蝎心肠,对一个弱质女流步步相逼,半分余地不给人留。这小子不是寻常人物,去天津府仔细查他的底细,再将其试策口问的卷子拿来给我看。”
  廿一对“蛇蝎心肠”四字细品了品,又对“弱质女流”四字细品了品。
  得,还是向着唐二姑娘的!
  廿一无声发笑:主子是跟二姑娘较上劲了,非要把她扒得一清二楚不可。反过来讲,这位二姑娘身边的奇人奇事,真是多得没边儿了。
  跪送二殿下一行人走远后,唐荼荼才拍拍裤腿站起来。
  一旁的萧小鬼仍在冷笑,一张嘴,没遮没拦:“他为何替你出头?他是你情郎,还是你是他外室?”
  身为当事人的唐荼荼,丝毫没有“我的靠山给我做了主”的高兴,她本来就是爱出汗的体质,这么一小会儿后背全湿了。
  才顺顺畅畅舒出第一口气,就听到萧临风又大放厥词。他刚才回话时装得一身正气,一扭头,就变回了这痞子二流样。
  唐荼荼心头火窜起三丈高,一巴掌呼他脑袋顶上:“颠倒黑白,污我名声!萧才子倒是了不起!”
  “你少装蒜!”怕被她碰着,萧临风受伤的右手背在身后,左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看样子,他只是被打得恼火了,作抵抗般狠狠抓住了唐荼荼的手。可这一抓,萧临风的长三指却准而又准地掐在唐荼荼手腕寸、关、尺三处,掐了脉,借机飞快查探她的气海。
  她这只手虚软无力,气海中更是空荡荡的,连脉相都是浮的,竟还似有血气不足之症。
  萧临风眼皮一跳,觉出有异。
  一手刀劈断他小臂骨,竟然不是习武之人么……气虚?这气吞山河的架势,还有刚才那爆发出来的巨力,怎么会是气血双虚?怪哉!
  他神思极快,一试便走,甩开了唐荼荼的手,怒道:“分明是你俩将我牵扯进来的!凭什么要革去我的功名?不用那个狗屁魂儿替我口试,老子也是妥妥的举人,帖试每道题都是我答的!”
  他一说“魂儿”,唐荼荼就哆嗦,立马低声训他:“管好你这张嘴。”
  多余的她没说。
  萧临风临危生智,想出这样的招儿也要给自己解困,他一定也是怕自己脑子里的异样被人发现。
  想到附近可能还有影卫留着没走,唐荼荼什么也不敢再说了,气没发完还得憋着,太阳一晒,立马犯晕乎。
  唐荼荼捏起拳忍过这阵晕眩,扭头踏上左侧小径,往女客席回去了。
  萧临风神色阴沉地望着她走远,恨恨甩手走了东边。
  唐荼荼今日没怎么用力,只使着巧劲挥出一手刀,远没有上次在张家屯抬车时消耗大,却到底是动用了力气,四肢有些发软,慢腾腾地走回席上。
  一群女客都端庄坐着,清一水落了枕似的,望着东头戏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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