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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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影卫啊仆役啊各个穿得灰不溜秋,一副乡野农夫打扮,身上装的银票却比唐荼荼身上的草纸都多。
  叁鹰:“我这就去钱庄兑金子,找个匠作铺都能打,姑娘要打成筷勺的样子吗?”
  唐荼荼探头看了一眼他们银票的面值,一咬牙。
  “打金杵!要三根指头那么粗的金棍子。要是真能成,咱们不用砂锅制盐水了,直接上大瓮……咳,劳你们破费了……”
  最后一句,她说得尴尬至极。十两银一两金,汉唐以后,中原的黄金储备就越来越少了,官府制的金锭用的都不是足金,芯里不知填的什么,一烧份量会少。
  她所有家当扔火里,也烧不出两块金砖。
  这下,年掌柜跟着一伙人一块笑了:“姑娘放心花,殿下不缺金子。”
  唐荼荼窘窘地目送几人走远,坐回炉火旁,看着砂锅等锅里的水煮干。
  杜仲看了她一下午,从刚来坐到天黑,没挪过地方。
  眼下终于开口说了话。
  “我自小识字,师父没空手把手教我,他不藏私,把书斋的钥匙配了一把给我。别人自幼念三百千,念孔孟,我都没念过,我读着医书长大的。”
  眼前的几锅汤冒着沸热的气泡,唐荼荼知道杜仲有心事,但她自己疲惫得没力气拢出个表情了,往后挪了挪椅子,与杜仲并排坐下。
  杜仲又道:“写书的老先生从医四十余载,记载了医案三千余目,治好了的、治不好的、治死了的,他兼收并蓄,全写进书里。过几年,回过头来翻阅医案,常常懊恨当时该如何如何。”
  “他曾说——反复琢磨,不得生理盐水,为此生第一憾事。”
  “我以前,一直以为那是海里的一种灵丹妙药,是一味引子,味咸,微苦,与千百药材都能配伍,可治百病。从没想过,它竟真的是盐。”
  “这……生理盐水,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他声调平平,尾音连个扬声也无,摆明了认定唐荼荼真的知道。
  唐荼荼肩膀塌下来,被火烘得眼睛干涩,往后仰了仰,身后的圈椅牢牢实实地抱住她。
  “我想想怎么说。”
  说起医,她是彻头彻尾的外行。
  在后世,自己照顾自己的那些年,她也不过是凑凑巴巴能分清冷感冒和热感冒该吃什么药,可放到此时此地,没人比她更内行了。
  唐荼荼字斟句酌,尽量描述得简单,不至于拿自己的一知半解误导杜仲,叫他先入为主,限制了这个大医学家未来的无限可能。
  “人的身体里七成是水,血液、供养脏器的组织液、脑袋里的液体,甚至于喉咙吞咽食物,也要靠喉管里液体的浮滑作用。这些各种形态的水供养着一个人的生存,健康的人,运动会消耗水分,吃喝能补充水分。”
  “人轻度缺水时,嗓子会干涩,咽不下干粮,少尿;再严重一点,可能会流鼻血,恶心呕吐,心跳加快,肌肉痉挛;而重度缺水,也叫脱水,血压不稳,人会昏迷,直到脏器衰竭。”
  杜仲全神贯注听着,脸上是很少露出来的凝重。
  唐荼荼:“但是有另一种极端情况,当人得了重病或是受了伤,短时间内会大量失血失液,到一个极低极危的水平。”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痢疾,常常变成大疫,为什么拉肚子会死人?死去的人都是什么样?”
  唐荼荼把当年急救课上印象最深的例子拿出来讲。
  杜仲连医经都能一字不漏背下来,竟被她问得有些拿捏不准了。
  “因……沾染疫毒,肠中气机壅阻,腐浊相互搏结,痢赤白脓,二便不爽,致实邪内闭,元气外脱。死者唇干脸燥,都是枯竭之相。”
  “嗐,我听不懂你说的。”唐荼荼文盲得十分坦荡:“其实最大的死因不是肠炎,而是拉肚子拉脱水了,急性腹泻最关键的治疗措施就是补水。”
  杜仲瞳孔大了,失声问:“死于缺水?”
  “不是这么简单。”唐荼荼又摇摇头。
  “我们以为的那些病入膏肓的、病死痛死的人,有许多是因为水米不进,强行灌进去的粥水他们也消化不了,大量失水,没有糖分,没有能量,身体没有得到供养,喝下去的汤药还没来得及见效,病人就已经衰竭而死了。”
  “这个时候的病人哪怕口嚼人参、生吃雪莲,都未必能有一杯糖盐水来得管用,喝进去也好,靠输液输进去也罢,都叫补液——补进去的糖盐水,可以直接供给全身能量,维持住病人身体机能,吊住命等汤药见效,匀出充足的治疗时间。”
  “葡萄糖是另一种东西,恰巧,我也知道怎么做。”
  杜仲眼里爆出惊人的光:“这两样东西,与千百药材都相须?全无忌讳?”
  唐荼荼:“应该……是这样。就算有禁忌,也一只手数得清。”
  杜仲瞠着双眼坐在椅上,在满室热腾腾的蒸汽中几乎要落下泪来,仿佛古今天下所有开门立派、著书立说的大医,一半在他耳中喜极而泣,背着“大医至精至诚,惟是惟新”。
  另一半面沉如水,几十条臂膀拽扯着他,叫他慎思慎行。
  男娃娃哭鼻子不好看,唐荼荼扭回脸不看他,她顾虑的是另一重。
  氯化钡、碳酸钠、盐酸硫酸……
  仅仅是制备生理盐水,就离不开三酸两碱,离不开水源和燃炉,也注定会造成严重的水气污染。唐荼荼甚至不知道怎么中和稀释,减轻污染。
  后世只生态环境一个学科,下头分门别目也有几十个专业,全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都在为了环保焦虑。
  她稀里糊涂全无头绪,却又有千百捉不住的思绪往外冒。
  如果生理盐水和葡萄糖真的能造出来,这才该是古今医学交汇的里程碑,不只是清洗外伤、补充能量,急救、手术、输液……
  仅仅是一盐一糖,便能把数以百万计奔着阎王殿走的重病患者,往回扯一小步。
  百万生命面前,污染合该是必由之路。
  第251章
  盯生理盐水是慢活。这时令日照少,没法晒盐,过量的食盐充分溶解进水里,再放到火上慢慢煎煮,把里头的水耗干。
  “来喽,吃酒酿浮圆子喽!”
  年掌柜是精致人,带来的厨嬷嬷手艺很好,乡野间也能做出美妙的滋味。一勺一勺盛在浅口的薄胎碗里,唐荼荼看了看碗底徽记,是句老爷家的。
  里头的小圆子是果脯馅,酒酿微酸微甜,还加了红糖,多尝两口有点腻。
  山头风大,影卫都有喝烈酒暖身的习性。唐荼荼趁没人看见,也往自己那碗酒酿圆子里倒了半壶酒,刚凑到嘴边。
  “姑娘?!”年掌柜震惊看着她。
  唐荼荼被抓了个正着,小抿了一口,真心实意夸他:“您家烧酒酿得真不错。”
  这年头的水酒几乎就是发酵粮食和酒,而品质好、度数高的烧酒中,水与酒精结合紧密,过胃而不留,也就不伤身。
  杜仲笑了声,也跟着喝了半碗。
  几个文士瞧他俩小孩都挺能喝,拖着凳坐过来,话起了家常。只是文化人三句不离国事,说着说着眉宇间又挂上了沉重。
  “军费吃紧,工部又频频造出厉害火炮,最新的一门火炮价银三万,炮膛有孩童腰身粗,耐得住硝磺反复炸,饶是如此,射出十弹后便成废铁。”
  “圣人再三犹豫,没敢动国库,只说等今年各地的钱税送上京、度支司清点完了再说。”
  “军机哪里能等得?皇上糊涂啊。”
  “一门炮三万银,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出去了。两国开战一打三五年,不紧着手怎能行?”
  “连大同竟也跟国库讨要军费了,谁不知代亲王敛财无数……”
  唐荼荼竖着耳朵,从里边扒拉着关于上马关的军情。
  自打住进印坊,她已经半月没看过邸报了,也没再接到过二哥的信。那盏灯她里里外外踅摸一遍,也没找见一张写了字的纸片。
  问问上马关的局势吧,叁鹰和芙兰却又守口如瓶,也不知他俩是当真不知道,还是瞒着她不说。
  几个文士全围着大同的战情唠,上马关他们一句没提。唐荼荼心想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多余不敢问,问了,她得做好几天打打杀杀的噩梦,眼下关键时刻,她不敢分一点心。
  光是食盐水烘干就耗了两天,影卫仆役一天十二个时辰倒班,忙得没了白天黑夜。唐荼荼左边看一眼绿矾煅烧,右边看一眼碱水加热,每天睁眼闭眼都是“除杂除杂”,快要魔怔了。
  绿矾味道最重,这是提纯稀硫酸的原料,加热出来的so3冒黑烟,熏得人脑袋犯晕,戴上几层口罩都掩不住这个味儿,索性露天去烧了。
  那股袅袅升起的黑烟逼得方圆半里的鸟儿惊飞,猢狲惊走,在蓝莹莹的天幕上久久不散。
  唐荼荼看着看着,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们那一辈的人,谁不曾立誓为环保事业奉献一生?在极危的生态下煎熬了那么多年,一片果皮纸屑、一颗废电池都没敢乱扔过。万万没想到,盛朝的第一抹硫氧化物污染是她搞出来的。
  倘若盐水制得成,今后,这片天都要灰了。
  这罪恶感压得她两天没说话,只埋头苦干。这天刚靠在椅子打了个盹,终于听到一句。
  “姑娘,成了!里头的白淀不见了!”
  唐荼荼一个倒吸气,站起来跑到火边拿金勺舀了一勺子溶液,看颜色质地,怎样看都是水,凑近了,却能嗅到一丝很淡的硫磺味道。
  “这不对,硫酸过量了,得除去,还得加氯化钡。”
  几天前眉目清朗的文士也变得胡子拉碴了,一脸灰,头发被炉火熏得枯结,身上的旧衣裳溅着硫酸烧出来的黑点。
  听她这么说,顿时一声哀嚎:“氯化钡,这又是何物啊!”
  唐荼荼乐起来:“就是毒重石里提出来的那东西,咱们做过的,这个不难。”
  少量的氯化钡粉末一点一点添进去,沿着锅沿澄出了一层白色的絮状沉淀,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唐荼荼把墙上贴的最后一行步骤“除去过量稀硫酸”抹了。
  剩下的盐水清澈透明,干净得能映出人脸。杜仲大气不敢喘一下:“姑娘,成了?”
  唐荼荼比他更紧张:“我也不知道,得尝尝看。”
  杜仲脸色大变:“尝?”
  “纯净的生理盐水能当水喝……”
  唐荼荼话没说完,刚抬起的手臂被杜仲扯住了,身边争先恐后的人更多,“姑娘快坐下,我们一群大老爷们在这儿,能让你以身试险?怎么喝,您直说。”
  他们各个都要割肉饲鹰似的,围着陶瓷锅站成圈,沉着脸,锁着眉,一副愿为医学事业肝脑涂地的模样。
  唐荼荼被他们逗笑了:“就是喝,拿个碗舀着喝,这一步验不了杂,就是尝尝味儿对不对。”
  叁鹰半信半疑地掏出根银针试了试毒,唐荼荼想说这是伪科学,张了嘴又没讲,就让他们讨个吉利吧。
  “针尖没变色儿,无毒。”
  叁鹰舀了一小碗,闭着气往下灌,舌根才刚尝到那个味儿,立刻干呕了一声,又不敢吐了这珍稀的药水,龇牙咧嘴咽下去了。
  “咸,特别咸,还带点苦。”
  影卫们哈哈大笑,咕咚咕咚各喝了一小碗,喝完各个欲呕,直捂着胸口顺气。
  唐荼荼自己尝了尝:“据说生理盐水比汗液咸,我觉得差不多就是这个味儿了——年掌柜,去请印坊的医士吧,咱们开始搞实验。”
  山头搭起了一片窝棚,茅草顶,干净的油布一裹,四面不漏风。
  印坊里那群小大夫骤然被拉到这荒野山头,连一向话盆子的廖海都显得局促了,搓着手:“师父,是要我们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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