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光 第10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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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 当池彻匆忙赶到医院时,俞清昀已经恢复了淡然。仿佛十五分钟前那个在电话里无助地喊着他名字,问他她该怎么办的女孩已经被她深埋在了身体里。
  俞清昀正跟护士询问付医药费的事, 话语清晰条理,平静无波。
  说完, 她转身跟着护士走。却在迈出第一步时,腿忽地一软,人往下跌去。池彻眼疾手快地一步跨过去把她扶住。
  池彻把她摁在椅子上:“坐这儿,我去。”
  俞清昀面色泛白,却还是挣扎着起身:“没关系的, 还是我——”
  池彻加重了力气, 又把她摁回去:“别犟, 听话。”
  她抬起头望向他, 眼神迷茫,点了点头:“哦, 啊, 好。”
  池彻缴费回来后, 看见俞清昀正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在手机上写着什么。
  闻声转头, 俞清昀道:“池彻, 这是我写的丧葬事宜,你帮我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补充的。”她指着屏幕,“然后殡仪厅我想选在这里。”
  这家殡仪厅距离老小区不远, 不到十分钟的步程。
  俞华月以往总喜欢跟蔡阿姨她们几个在对面晒太阳或是搓点小麻将, 蔡阿姨说这里哪都好, 就是对面有个殡仪厅, 不吉利。
  俞华月当时笑着说, 生老病死乃人间常态,哪有什么不吉利。更何况那殡仪厅可贵着呢,她以后死了要能在这里办丧事,那她可太荣幸了。
  池彻蹲在她面前,没看屏幕,而是盯着她,不说话。
  “你看着我做什么。”俞清昀眨了眨眼,又仓促错开视线,“我没事的,池彻。我觉得你说得对,她活着的时候那么痛苦,走了也挺好的。每次化疗的剧烈疼痛,整宿地睡不着,皮肤腐烂,全身水肿……”
  她顿了顿,扯出一个笑,“还有个这么不听她话,明知她生病还跟她冷战,最后还要她道歉的女儿。”
  “挺好的,”俞清昀点着头,有些魔怔地重复着,“真的挺好的。”
  池彻一点也不觉得好。
  他只觉喉间愈发哽咽。
  说不出话,只倾身而上,把女生搂进怀里,这几个月里,她本就瘦弱的身子还愈发薄削,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掉。
  她也没说话,只安静地靠在他肩膀上。
  直到他很轻地侧过头,在她耳边唤:“阿昀。”
  几秒后。
  无法自抑的抽泣和战栗撑上他臂膀。
  -
  俞华月的后事,俞清昀给她办得郑重而体面。
  池彻打了一笔钱给她,俞清昀没拒绝,收到钱那刻躬身写了张欠条,池彻也没拒绝,收过塞进兜里。有了这二十万,再加上给俞华月治病剩的几万块,足够风风光光送上俞华月最后一程。
  俞华月遗体经过处理,放进棺材,春初,摆上灵堂。
  俞华月生前为人和蔼可亲,乐于助人,和周围所有邻居关系都处得很不错。追悼会上,人们来来往往,许多俞清昀并不认识的生面孔都前来祭奠,将殡仪馆挤得热闹非凡。
  俞清昀跟他们一一道谢,而后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丧礼各项事宜。
  她情绪从始至终都很平静,反正正常丧礼该有的悲泣声,俞华月灵堂前也并不缺。
  前两天,几乎每一个前来祭拜的人都会将视线投向灵堂前,扑在俞华月棺材上哭得惊天动地,呼天抢地,却来来回回都是“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你能不能坐起来看看我们?!”“我不相信!我不接受!这不可能!”几句台词的男人身上。
  然后被他感染,动容,在灵堂前或多或少地留下几滴怜悯的泪水。
  不熟的人摇头叹息,熟悉的人会过去把魏明泽搀扶起来,安慰两句,然后再听两句他愈发夸张的痛哭声,最后过来拉着俞清昀手,道几句节哀。
  第三天开始,逝者出殡,棺材被替换成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魏明泽眼泪终于流了个干净,倒在灵堂前假哭时,视线会不自觉开始偷窥宾客们递到俞清昀手上的礼金,然后等人走了后,过来边擤鼻涕边旁敲侧击,问俞清昀这些礼金和俞华月的遗产他们俩如何分配——他心里大概也门儿清,俞华月不在了,俞清昀不可能再跟他一同生活了。
  俞清昀懒得跟他拉扯,抱着此生再不想见的想法,将大头分给了他。
  魏明泽假兮兮地说几句“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后,亟不可待地将钱揣进了裤兜里。
  第四天开始,祭奠人寥寥,灵堂前没了哭声。
  魏明泽也不屑于再演戏了,一头扎进休息室里打牌喝酒,喝醉了后开始高谈阔论,广而告之他的光荣事迹——他是如何像个救世主般出现在俞华月母女俩的生活中,又是如何体贴妻女,努力赚钱养家的。
  俞清昀听来只觉恶心,索性远离。
  她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灵堂里一动不动,盯着俞华月遗像出神。
  在她身边的人变了又变,温雯林嘉她们来过,黄前前和杨彦几人也没缺席,闻若颜也带着闻轩露过面,以往调皮吵闹的小胖墩这回竟乖巧安静地在俞清昀身边坐了两个小时。
  当然,陪伴她最长时间的人还是池彻。
  他最近其实很忙,备赛、课程,还有闻若颜工作室的几个项目。但他能推掉的都推掉,推不掉的出去解决完事情就立刻赶回来。
  俞清昀就像一副逐渐流失生命力的提线木偶,只余一副苍白的空壳,时常忘记吃饭,也察觉不到困意。
  池彻会在固定时间给她打包回来清淡饮食,盯着她一口一口艰涩地咽下去;天色晚下来后,也会强制性地抱起她,摁到休息室的床上,让她闭着眼睛睡觉——虽然也根本用不着他强制,俞清昀就连说话都没力气。
  第七天,祭奠仪式的最后一天,俞清昀瘦白小脸儿上总算有了点人气儿,开始着手和各方联系仪式的收尾事宜。
  休息室里打牌喝酒的人群散去,魏明泽也找不见人了。
  不过俞清昀倒也习惯。反正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每次需要做事的时候,他都会非常“巧合”地不见踪影。
  而池彻那头,他游离于比赛团队太长时间,被带队老师夺命连环call地强制性召回学校。
  俞清昀也游说他回校。
  祭奠仪式的结束,似乎象征着俞华月这个名字真的要开始淡出她的世界了。最后的时间,她想独自一人待一待。
  殡仪厅里寂静得落针可辨,俞清昀抱着膝盖,小小的一团缩在俞华月遗像旁。头埋进膝盖里,苦涩和酸胀上涌,情绪感知能力逐步回溯时,一同上涌的,还有迟了很多天的困意。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看见了俞华月。
  看见她站在自己面前,一会儿哭泣着朝她伸出手来拥抱她,一会儿面目慈祥地摸着她头安抚她,一会儿开玩笑嘲笑她是个爱哭鬼。
  画面一幕幕变幻闪烁。
  最后的画面,却定格在吵闹声震天的杂乱场景中。
  俞华月气急败坏地指着她,声嘶力竭地控诉她,面目扭曲地骂她是个不听话的女儿,是全家的罪人,是逐步害死母亲的凶手。
  …………
  俞清昀猛地抬起头,从梦中惊醒,才发现刚才那一切并不全是梦。
  不容得她细想,灵堂外传来的打砸骂吼声便愈发猖狂地传进来,占据了她全部的听觉。
  俞清昀皱着眉,强忍着后脑勺传来的一阵阵钝痛感,起身踉跄着往外走。
  推开门。
  一只棍棒重重抵上她喉咙,恶狠狠地滞住她呼吸。
  而拿长棍的手,纹着她异常熟悉的纹身,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狰狞刀疤。
  -
  收到蔡阿姨消息时,池彻正在学校会议室,心不在焉地听着带队老师介绍此次比赛更新的规则。团队里全是男生,这会儿正讨论得激烈,杨彦正跟梁集争论着某个镜头的拍摄形式,倏地听见旁边板凳“砰”的一声倒地。
  等他反应过来时,只看见会议室门边,飞起的黑色衣角。
  池彻压着超速线赶到殡仪厅时,俞华月的灵堂前景象已是一片狼藉。
  三五成群的看热闹的人站在门边好奇地往里探头,各自交头接耳着,神情各异。
  池彻用力拨开人群挤进去。
  俞清昀穿着祭奠的白衣,跪坐在地上,眼睫垂着,面无血色,脖颈上有被硬物挤压的红痕,裸露在外皮肤的伤口几乎都集中在她右手手臂上。
  手臂内侧,一大片淤青上,还有好几条横着斜着的伤口。很长,不算浅,这会儿还在不停地往外渗着血。
  猩红的血液顺着她臂弯往下滴落,和她白到透明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她仿佛听不见那些议论声,也感觉不到疼痛,正动作迟缓地捡拾着地上的玻璃碎片。
  俞华月的遗照被砸碎,散在一边,五颜六色的花篮东倒西歪地飞在房间各个角落,祭祀台也倒在一旁,祭祀品摔得七零八落。
  池彻定定地盯着她右手手臂看了两秒,又环视了灵堂一圈。
  侧脸肌肉控制不住地紧绷,有什么东西燃烧着,以极快的速度从脚底窜上头顶,紧咬的后槽牙发出铮铮声响。
  “谁干的。”
  他转身看向围观人群,竭尽全身力气,强压情绪问道。
  无人回答他。
  人们还在伸着脖子往里瞧,手挽手指指点点。
  池彻声音放大了些,指着地上的残屑,又问了遍:“谁干的?”
  依旧没人搭理他。
  “老子他妈问谁干的???!!!”
  忽地,池彻声量抬高到极致,爆发出一声惊天怒吼。
  周遭被惊得在刹那间安静下来,众人面露惊恐,只余无数个倒吸冷气的声音。
  好几秒后,隔得近的一个阿姨才疯狂捋着胸口,没好气地怪罪道:“你这个小伙子,喊那么大声干嘛?又不是我们砸的!吓死老太婆我啦!”
  她手往外扬,“是一群赤膊光膀的小混混啦,拿着棍棒,一进来就到处乱砸,叫嚣着什么‘九弯九弯’、‘报仇报仇’的,还把这小姑娘打了来着的,真是没人性啦,也不知道小姑娘年纪轻轻地怎么惹上这群人的啦……幸好那几个抬棺的壮小伙们在,帮着拦着点,倒是没什么大事发生啦,反正现在都才刚走。”
  “诶,去哪儿了来着?哦哦哦对对对,被警察带走啦,你是刚来吗?刚刚警车那轰隆轰隆声你没听见哇……诶,这小伙子人呢?说着说着话怎么人就不见了……”
  这阿姨兀自说着,等她转回头时,才发现刚还立在她面前,满脸怒气的那小伙子早就没影了。
  池彻从地上捞起一根棍棒,迈着大步往外走,出门右转,步伐愈发快地走向停车场。他薄唇抿紧成一条锋利的直线,眼睫一眨不眨,漆黑瞳孔里染着滔天的黑色戾气。
  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杀。
  杀了他们。
  去警察局把他们全都杀了。
  池彻拉开车门上车,棍棒横在腿上,用力踩向油门,油箱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大g车疾速起步,顺着道路边缘狂飙出停车场。
  倏地,前方道路中间出现一道羸弱纤瘦的白色身影。
  池彻瞳孔瞪大,正踩着油门加速的右脚猛地左移,狠劲儿踹向刹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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