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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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对她来说,独自在京谋生并不容易,背靠大树才好乘凉。
  而赵瑾之这棵树,也算差强人意。
  尤其是他今日这一番动作,底下所代表的那个意思,如果邱庭波没有理解错,那将来赵瑾之这棵树,只会越发根深叶茂。
  不过这话他可不会对赵瑾之说。
  直到天擦黑,宾客们陆续离开了,赵瑾之也才终于脱身。不过一出门,就被自家仆人叫住了,“二夫人吩咐,让大爷稍等,她有话说。”
  想来赵二夫人也是知道他会提前走,所以才特意派人在这里守着,就是怕把人给丢了。
  赵瑾之只好又等了一阵子,女眷那边才出来。
  赵二夫人见了她,面上原本和善可亲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她只说了一句“跟上”,就上了马车。赵瑾之只好将自己的马交给仆人看着,也上了车。
  坐下之后,赵二夫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慢慢的道,“你也有好一阵子没去看你祖父了吧?”
  “是。”赵瑾之应道。
  “往后有空,就多回家来。前儿你叔父才提起你,你这羽林中郎将,也做了好几年了吧?”
  “五年。”赵瑾之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所以脸上的表情越发平静吴波。
  赵二夫人道,“也算久了,两年一勘,明年正好是第三次。你若想在往上走一步,也是理所应当。羽林卫陈老将军一向看重你,想必也不会拦着。你还年轻,前头的路长着呢。家里也会替你设法的。”
  “二婶多心了。”赵瑾之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我今日过来,没什么意思,不过想着那东西放在我手里也没用,不如给识货的人。”
  赵二夫人的脸色便不太好看。
  赵瑾之手里有了好东西,却巴巴的拿去做寿礼,没想过要送回家来,这也就罢了,他和家里的关系一向不甚和睦,何况现在的局面,他回来了也不合适。但这句话一说,岂不是说她就是那不识货的?
  她也是世家女,身有傲气,自认为并没有对不起这个侄子的地方,赵瑾之对她的态度却始终十分微妙,夫君和公公又都只让她忍耐,如何忍得住?
  虽然赵瑾之说自己今日出现在这里没有别的意思,然而等明日,“赵相公家的长孙回来了”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京城。这不是赵瑾之自己怎么说就可以改变的。
  而且他拒绝了赵二夫人的提议,不想在军职上往前一步,这又是什么意思?
  政治也是有资本的。赵训当年在朝堂上留下的人脉和资源,到现在也犹有余威。按道理,这些东西,都该给长子继承。不过赵训不是这样迂腐的人,因此当时是从儿子之中择其贤者。不过他的长子赵定远自己争气,是个天纵之才,这些东西,理所当然就留给了他。
  从治文二十年赵训主动辞官归老,此后不过十余年时间,赵定远便官至尚书右仆射,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然而或许是天妒英才,治文三十四年,赵定远忽然重病,数月之间便撒手人寰。当时正是他风头最盛的时候,在朝中的政敌自然也不少。再加上赵训当年留下来的陈年旧怨,在朝中形成了一股势力,想要将赵家彻底打压下去,同时将这些政治资源据为己有。
  当时的情况下,赵家必须要有人支撑起局面,而赵瑾之才十二岁,实在是太小,就算幼有才名,但赵定远怕他过分骄傲,因此压到十二岁才许他参加童子试,这时候身上连功名都没有,自然谈不长支撑门楣。
  于是留下来的那些东西,便都交给了二子赵定方,由他支撑着赵家走出当时的局面。
  但真正论起来,赵定方的立场其实是很尴尬的,若非父亲尚在,这些东西怎么都轮不到他,所以就算得了,也总有名不正言不顺之感,因此对上赵瑾之这个侄子,态度就有些微妙。
  又是十年过去,他已官至礼部尚书,其中多得这些资源助力。哪怕明知不该,现在要他再拿出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尤其是赵定方自己三个儿子都十分成才,陆续考中进士,如今已在朝中谋了职缺,稳步晋升。他的长子比赵瑾之小不了两岁,已是一州通判,如今也正盘算着往上走一走,正需要赵定方动用资源替他筹谋。二子在六部行走,倒也算是稳当。三子却还在翰林院中苦熬,这里虽说清贵,但没有好机会,不能做实事,便只能在故纸堆中虚掷光阴,如同邱庭波一般。
  因了这样的缘故,赵定方心里对侄子是很愧疚的,所以才会时常让妻子多忍让几分,不要跟他小孩子一般见识。
  但赵二夫人对侄子的感情淡漠,从丈夫那里知道了各种因由之后,反而对赵瑾之更加不满。
  当初要不是赵定方站出来支撑,赵家早就垮了,自然什么资源都成了泡影。既然如此,这东西就该是赵定方的,凭什么还要因此对赵瑾之诸多忍让?何况这孩子跟他又不亲,总是板着脸毫无表情,更让赵二夫人不喜,觉得就算对他好,将来他也未必能记得住。
  讨厌一个人,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理由,一句我不喜欢就够了。
  不过赵瑾之离家这些年,很少回来,也不要家里帮着办事,孩子们的年纪大了,赵二夫人历经多年城府深了许多,关系又疏远,偶尔见着面,便也不吝于释放善意,做得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来。
  可是现在,赵瑾之要回来了。
  丈夫心里一直对他藏着愧疚,会不会把儿子的机会让给他?就是丈夫不愿意,公公还在,他老人家若开了口,谁能反对?
  她这些心思,赵瑾之不说能猜到八分,至少也有五分。要怎么做,他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盘算,却并不打算同赵二夫人多言。见她面色几变,一时无语,便道,“二婶若无他事,侄儿就先告辞了。过几日自然会回去看望二叔和祖父。”
  赵二夫人微微一怔,还想说什么,赵瑾之已经掀开车帘,直接跳下去了。
  马车没有停止,还在高速行进之中。赵二夫人心一紧,便听见了车夫的惊呼声,但很快又变成了惊叹,“大爷好身手!”
  原来赵瑾之这一跳,他的爱马正好小跑上前,将他接住。一人一马配合默契,显然这种事不是头一回发生了。赵瑾之朗然一笑,朝他们摆摆手,鞭一扬,便绝尘而去。
  赵瑾之家里没有养马的地方,所以这匹马只能寄养在羽林卫那边,这会儿天太晚了,他看了看天色,便也不打算再过去。反正看天气,今夜当不会有雨,在院子里栓一夜,明日再顺路送过去便是。
  他在夕阳中纵马前行,远近的里坊之中,处处都是炊烟袅袅,晚风送来各种饭菜香气,赵瑾之虽然并不饥饿,心中却无端的生出了几分急切来。
  打马走过菜市时,他心中一动,停了下来。将马拴在坊市入口处,着人看了,便快步走进去。
  这时候菜市已经要散了,四处都是扔了不要的菜叶杂碎等物,既脏且乱,还带着些不好说明的气味。赵瑾之皱着眉走了两步,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
  他只是忽然想着自己在清薇那里用了许多次饭,却从来没有给她带过菜蔬,哪知菜市里会是这种情形?
  但来都来了,他又不是会半路退缩之人,只能咬着牙往前走。终于看到有几家还没散的摊子,只是仔细一看,摊子上摆着的菜很明显都不新鲜了,卖相也不好看,都是别人挑剩下的。
  赵瑾之在菜市里逛了一圈,才勉强在一位老人家那里买了两条鱼。鱼虽然不是活蹦乱跳,但也还是活着的。就剩下最后两条,赵瑾之都包圆了。于是老人家索性将剩下的半篓子螺蛳送了他做添头。
  出了菜市,赵瑾之也不上马了,一手牵着马,一手提着装鱼和螺蛳的篓子,就这么悠然的往前走。路上往来的行人见了,都会忍不住转头多看他一眼。毕竟他身上还穿着羽林卫的官服呢!
  但这一幕又是如此寻常,所有众人就算多看几眼,脸上也都带着善意的微笑。
  ……
  清薇收摊回家时才看到了放在门口的荷花。
  她今日出门早,倒没想到赵瑾之会送东西来。荷花虽然有水润着,但下半晌太阳会照到这里,看着已经有些蔫了。
  清薇把碗拿进屋里,有些可惜。
  这花盛放时,必定开得极好,可惜自己未能看见。
  从某种角度说,清薇是个很识时务的人,所以这荷花既不能观赏,再放下去就没用了。她想了想,端着碗又转身去了厨房。
  当日她挑选地方的时候,许主簿觉得那里不好,但清薇看中的就是它的宽敞。如今生意扩大,不但多摆了桌椅,又多垒了两口灶,灶台也加长了,所以许多事情都可以拿到那边去做,不必在清薇这个院子里了。
  她自己独自居住,如今小六子和壮儿年纪还小也就罢了,再过一两年,往来就不方便了,总该避嫌。
  因此如今清薇都是让屠户将肉送到那边去,白日里生意不忙的时候就处理好,放在锅里卤着,好了之后把火熄了,让它们在卤水里浸泡入味即可。现做现卖,并不会影响生意。
  这些东西放在皇城门口,因为夜里有宵禁,又有羽林卫来回巡查,所以倒也没什么安全隐患。
  所以生意做大了,清薇反而比从前清闲了一点。至少回家之后,便可以休息了。只是这样一来,一个人的饭食,便难免有些懒怠打理。
  好在赵瑾之也是一个人,之前一直在清薇这里吃饭,后来仿佛形成了某种定例,两人都没有提过此事,但到了时间,赵瑾之便会过来,而清薇则会默契的准备两人的饭食。
  赵瑾之之前打过招呼,今日要去邱家,也许会回来得晚,让清薇不必等他。
  因此清薇见了这荷花,便忽然生出了几分下厨的兴致。反正她自己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只将这朵荷花处理一下,再就些茶水点心,便算作晚饭了。
  取鸡蛋打出蛋清,加入少量面粉拌匀,然后再将荷花的花瓣清洗干净,在蛋液面糊中薄薄的挂上一层,下油锅微炸,捞出来的花瓣微微透出粉色,花型又还没有被破坏,被清薇巧手摆在碟子里,看上去仍旧是一朵完好的荷花。
  清薇将之前马嫂子送自己的糖桂花取出来,在这花上撒了一层,然后泡了茶,将碟子端到院子里,准备细细品尝这炸莲花的滋味。
  鲜花入菜,讲究的是色香味俱全,而其中色是最重要的部分。这东西不好做,要做到能上桌的地步,必须让鲜花烹饪过后还能保持原本的色泽和形状,非技术精湛不可为。以清薇的眼光,自己做的这一份就是该扔掉的。不过如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倒也没那么多讲究了。
  谁知才握住筷子,就听见了敲门声。
  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的就是赵瑾之。
  “赵大哥回来了。”清薇有些惊讶,“怎么这样早?”
  “没遇上相熟的人,自然也没人灌酒,就早些回来了。”赵瑾之说着,将手里的篓子提起来给清薇看,有些不自在的道,“回来的路上见有人在卖鱼,就剩最后两条我便买了。他还送了我半篓螺蛳。这些东西我也不知该怎么处置,只能过来劳烦赵姑娘了。”
  “赵大哥太客气了。”清薇伸手去接,被赵瑾之让开了。
  “有些分量,我拿进去便是。”赵瑾之道。
  清薇只好让他进门。
  两条鱼要用清水养着,螺蛳也得泡在水里,让它们将沙子都吐出来,做出来才干净。因此赵瑾之直接往井边去看。可巧清薇的桌子也在那里,他身高腿长,眼神锐利,自然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东西,“你就吃这些?”
  一面问,一面愣住了。
  清薇也很尴尬。赵瑾之当然看得出来这是什么,早上他送来的东西,晚上就进了自己的肚子,这中间的曲折没法说,看着倒像是自己不懂得珍惜别人的心意。
  她长到那么大,还是头一回撞上这种窘迫的事,一时不自在得耳根都红了,讷讷的跟在赵瑾之身后,想解释,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赵瑾之很快回过神来,并没有提这件事,态度自然的打了水倒进盆里,将手里的草篓放进去。
  “卖鱼的说这样放着就行了,养个两三日不成问题。”赵瑾之道,“等赵姑娘得空了,再来处理便是。”
  “好。”清薇点头应道。
  赵瑾之转头看见她局促的模样,心里不免有些好笑。又想再逗逗她,又不舍得她这般着急,想着就是自己不提,此事怕也会存在她心上,往后见了自己就不自在,他便道,“我小时候曾听祖父说起,他年轻时候吃过一次鲜花宴,滋味毕生难忘,至今想起来,都还是赞叹不已。”
  那时大魏还没有立国,赵训跟着高祖皇帝打进了京城,俘虏前朝君臣无数,入驻皇宫。当晚御膳房的人为了讨好他们,使尽了浑身解数,折腾出满满一大桌子的好菜,道道都是精品。高祖皇帝当时没有说话,招呼臣属们享用佳肴。然而转头就将那些厨子尽数杀了。因为他不能允许这种骄奢淫逸的风气继续蔓延下去,将自己带出来的精锐之师摧垮。
  也就是自此,高祖皇帝才开始大肆遏制骄奢之风,推崇节俭,慢慢的将这种风气遏制住了。
  不过后面这些,就不必告诉清薇了,赵瑾之走到桌旁坐下,“我小时候也每每听得满口生津,总想着这鲜花宴会是什么滋味,可惜我们家的女人在厨艺上都不得要领,又寻不到这样好的厨子,听说是鲜花宴,都摇头不敢动手。因此一直未能如愿。——倒不想清薇还有这样的手艺。”
  “我这手艺,也不敢拿出去见人的。”清薇闻言果然自在了许多,“不过赵大哥若不嫌弃,倒可以尝尝。”
  赵瑾之取了另一双筷子,夹了一片荷花,放入口中细细品尝,片刻后才点头道,“好。只可惜糖桂花甜了些,夺了荷花本身的鲜味。”
  糖桂花是马嫂子送来的,清薇吃着也略甜了些。不过赵瑾之能一下子品出来,却还是在她意料之外。之前虽然经常一起用饭,但清薇始终觉得赵瑾之是挺好养活的,并没有那么挑剔。倒是邱庭波那样的,嘴才刁,差了一分都不是那个味道。
  如今看来,到底不愧是生平敌手,赵瑾之在这上头的造诣,并不邱庭波低。不过赵瑾之平日给人的感觉是率直可靠,想来就是吃得不满意,也不会说出来。而只要他不说,旁人也难看出端倪。
  他不开口,并不是不挑剔,只是能忍耐罢了。
  在这一点上,清薇觉得自己与赵瑾之是有些相似之处的。这种微妙的相似,让她的心情又好了一点,遂笑道,“赵大哥再喝一口茶吧。”
  赵瑾之闻言,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
  微带苦味的茶水立刻冲散了糖桂花的甜腻,然后一丝隐约的回甘才渐渐漫上舌尖,那是属于茶水、荷花和桂花的甘甜。
  赵瑾之品味片刻,才放下茶杯,赞叹道,“赵姑娘心思灵动,令人叹服。”
  清薇微微一笑,算是受了这一声称赞。像他们这样的人,遇事总有自己的解决方式,不显山不露水,不会让任何人难堪,又不至于委屈自己。
  哪怕只是最细微的一点改变,懂的人自然懂。
  ……
  又过了两日,便到了赵瑾之休沐的日子。
  清薇的生意红火起来之后,又请了两个人来帮忙,她这里虽然还只是个小摊,但规模和配置都比得上一般的小店了。在许多人看来,她早该撤了这摊子,盘个店面下来。但清薇对此有自己的想法,因此倒也不着急。
  不过人多了,杂事便有人来做,她自己的时间就宽裕了许多,不需要像从前那般起早贪黑,事必躬亲。
  所以这一日,她难得的在家里摆弄了一桌早饭。等饭做好上桌,赵瑾之也闻香而至。
  放下筷子时,赵瑾之如下定决心般道,“我准备今日回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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