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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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泪糊了叶浮生一脸,他忍下又要咳出来的一口血,苦笑: “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人离了谁……就不能活?”
  话音未落,内力在经脉里一滞,叶浮生的脸顷刻白了,他伸手把谢离推开了。
  谢离吓了一跳,惶急地去抓他的手,被用力从那处门洞扔了出去。
  叶浮生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声嘶力竭:“滚啊!”
  一道掌风悍然而来,凌空劈碎了机关,石门迅速下落,谢离只觉得飞尘扑面,他再往前一凑,就撞上了冷冰冰的石门。
  他六神无主,终于大哭大闹起来。
  再多的故作成熟,终究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叶浮生!叶浮生……”
  谢离拔出断水刀拼命劈砍,哭得两眼通红,全身力气都汇聚到手上,脚下软得像面条。
  奈何咫尺如天涯。
  谢离终于跌坐在地,依然用手攥成拳头砸门,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抽抽噎噎:“开门!你怎么了……求你,开门……”
  然而他声嘶力竭,却始终没听到门里半点声息,小小的身躯不断发抖,仿佛成了被压上最后一根稻草的骆驼。
  他哭得声嘶力竭,喃喃道:“爹,娘……”
  天地苍茫无所依,三山五岳无归处。
  叶浮生一动不动地瘫在石室里,唯一能活动的左手不断屈伸,最终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鲜血淋漓。
  胸中气息翻滚几乎要炸开,脑内千头万绪纠结成团,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顷刻就变了番模样,无数张面孔在眼前闪过,无一例外,都是鲜血淋漓的模样。
  叶浮生惨叫了一声,他想后退,却退无可退。
  渐渐地,他又笑了起来,那双空濛的桃花眼沉如两口寒潭,死寂得波澜不惊,只有笑声越强,不觉快意,只有撕心裂肺。
  ——你这狗贼,为虎作伥,犯上作乱,活该千刀万剐!
  ——畜牲,畜牲!
  ——狗奴才,本宫今日杀不了你,死后也化为厉鬼,咒你不得好死!
  ——师父,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
  “不得好死……呵。”
  幽梦混淆了记忆与现实,所见所闻皆是镂刻在心却不堪回首的东西
  叶浮生仰起头,闭上眼睛,嘴角的笑意几近凝固,颤抖的身躯也渐渐弱了,仿佛将死的鱼。
  恍惚间,他听到了一声巨响,如惊雷炸在脑中,紧接着,谢离的哭声由远至近,叶浮生勉强睁眼看了看,微弱的火光刺痛眼睛,隐现一个人的轮廓。
  楚惜微举着火折子,运足内力一刀劈开石门,火光驱散满室黑暗,蓦地看见一人蜷在墙角。
  这一次,楚惜微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十年岁月,他把那个人的容貌刻在心间,每每午夜梦回,恨不能生食其肉,却又能很快怅惘若失。
  眼前的人依然是他记忆的模样,只是狼狈得很,一身血汗,灰头土脸,手脚不自然地蜷曲在地,脑袋歪着,若不是胸膛还有起伏,简直像个死人。
  他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透骨生寒,楚惜微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脸色有多难看,只是单膝跪地,颤抖着手摸了摸叶浮生的脸。
  叶浮生像是感觉到动静,费力挣开眼睛,迷茫得像个还没睡醒的人,没映出任何人的影子,转瞬又要闭上。
  如果他真的闭上,也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准,我不准你睡……”楚惜微喉咙喑哑,他扣紧叶浮生的双肩,十年来想过的千言万语,到了现在一字难说。
  “……师父,楚尧来赴十年之约,我不杀你,你敢死?”
  怀里的人浑身一抖,似乎把这句话听了进去,眼睑不断颤动,血淋淋的左手吃力抬起,摸索着楚惜微的脸。
  可惜他还没摸个清楚,就已经完全脱了力,冰冷的手指从楚惜微眼下陡然滑落,指尖残留的血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留下一道泪似的红痕。
  “师父!”
  第21章 番外一?君问归期未有期
  人这一辈子要做很多事情,做对了有时不值一提,做错了也许还报无期。
  他来到这个苦寒之地已经有月余,没人认得他是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前半生拥有的一切,大抵是从别人身上偷来的,如今一一还清,就只剩下孑然一身。因此在登记名册的时候,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依然是姓谢,思量着自己比那人要年长岁许,就写了谢大郎。
  大郎什么也没有,掂着不大灵便的右手跟着士卒们冲锋陷阵,在死人堆里打盹儿,在数九寒天下出操,渐渐地,很多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他吃了很多不曾尝过的苦与亏,也看到很多不曾见过的人与事,曾经温润如玉的男子被掏空柔软内里,填充了寒铁如冰。
  亲手埋葬同袍时他没掉过眼泪,一刀砍下守将头颅时他也没手脚发憷,只是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莫名感到疲惫。
  他心里清楚得很,一经沙场生死由天,半步庙堂身不由己,答应了天子招揽,就是把自己这个人,变成握在别人手里的刀,刀锋所指,是天子所向。
  可他没后悔。
  两年中他杀了很多人,做过很多曾经被自己嗤之以鼻的事情,几番出生入死,方知何谓黑白相依。
  在见识这些明涛暗涌之前他觉得自己是胸有尺称的铮铮男儿,浮沉之后方觉卑微无知尚不如如垂髫孩童。
  他懂了很多,不懂的却更多。
  世间总有事情无可奈何,也有太多对错无话可说。
  惊寒关急报传来的那夜,他正倚在树上看着远方,漆黑天幕上有明月高悬,月光泽被天下,当有一隅落在他遥远的家。
  算一算时间,三年之期也该到了。
  昔日誓言依依在耳,他却比那时更加迷茫。
  可惜他没能好好想个明白,就已经远赴生死场。
  惊寒关的情况比他们之前最糟糕的预想还要恶劣,城里的老弱妇孺都已用血肉之躯封堵城墙,唯恐漏了一星半点,就是天崩地裂。
  一百七十八名掠影卫,短短几日,折损过半,而城中士卒伤亡惨重,粮草也已告罄,明朝背水一战,不是鱼死便是网破。
  他们决定兵行险着。
  统领将剩下的掠影卫大半安插在城中各要处,自己准备带四名手下伪装成蛮人伤兵混入战场,那时候他本该在城楼上协助守备,却鬼迷心窍般跟一个兄弟换了职务,紧紧跟上了统领。
  “我去是因为我是掠影统领,当身先士卒,他们愿意跟我去是因为了无牵挂甘于马革裹尸,那你呢?”
  统领看着他,手里擦拭着一把玄色长刀,上面鸿雁振翼,几乎要展翅而出。
  他说:“不为什么,不求什么,不知道。”
  他一问三不知,最终还是跟去了。
  幸亏他跟去了。
  北蛮连日征战,伤亡也并不轻松,营地里随处可见哀嚎的伤兵,还有一张张麻木不仁的脸。
  他们混入其中,但危险也如跗骨之蛆倏然缠上,一队不下于掠影卫的暗客竟然也混迹在军营里,很快就盯上了他们。
  那时候月上中天,离天明已没有多久。
  于是,两名掠影卫自曝身份吸引杀机,一名舍身烧营制造混乱,他与狠辣残忍的暗客展开伏杀拖延时间,让统领成功在这片刻潜入胡塔尔大帐。
  人如其刀,刀如其人,惊鸿过眼,歃血无痕。
  他一身是伤,抢了一匹战马冲进包围圈,抓住统领的手,一同突围。
  可惜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很多时候狗屁不通。
  彼时面前穷途末路,背后狼犬追猎,他们两个人只有一线生机。
  移花接木,一命换一命。
  统领那时候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但却比他更要执着,半昏半醒间,嘴里只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只记着一个十年之约。
  他也是有一个约定的。
  三年前赴凌云峰一战前,妻子温柔地给他束发穿衣,才刚到他膝盖高的儿子抱着木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小孩子的声音软糯得像米糕,问他:“爹要去哪儿?”
  他避重就轻,温声软语,像每一个搪塞孩子的大人:“很快就回来。”
  儿子乖乖地点头,妻子握着他的手一路无话,却紧张得手心里都是冷汗。
  在战启的时候,她终于说:“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
  他回头对她笑了笑,还是那句话:“我很快就回来。”
  可他那时没有回去,现在,却回不去了。
  转身奔出山洞之前,他其实后悔过,也想过回头。
  然而终究是没有。
  那人曾经说他是懦夫,现在看来,一语成谶。
  他这辈子说起来辉煌无双,前半生纵横江湖,又三年为国为民,但归根究底,都不过是矫情自欺。
  扬威武林的岁月是他欺世盗名、任人算计,三年明暗的辗转是他抛家弃子、苟且偷生。
  他终于明白,其实自己谁也对不起。
  有愧发妻,有亏幼子,有负故人。
  可他终究没回头。
  背着一具尸体在烽火夜下亡命而奔,本以为早已冷却的热血渐渐点燃,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刀剑会上,生平唯一一次的纵情快意。
  人间三六九等百态世情,大概也只在生死之前所视如一罢。
  可惜穷途末路终有近时,沸腾的热血也会流淌干净,掏空了一身豪情,到最后归于空寂,只剩下一缕淡淡的遗憾。
  他左手以刀支身,被削去三根指头的右手颤巍巍抚上心口,背后是一面绝壁,身前是无数蛮兵执刃相对,弯弓搭弦。
  三十四年恩怨情仇,终将以这样的方式尘埃落定。
  万箭齐发的刹那,他的眼睛里映入的不是铺天盖地的剑雨,而是天上那一轮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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