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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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过去把她当作红颜知己。如果有可能,他愿意正式收她入门,破除他门下全是六合青龙、天下第七那等垃圾的沮丧现实。
  结果他找到了她,也找到了她年轻英俊的心上人。他亲眼看见,她满脸堆笑,笑盈盈喜滋滋,双手送出他毕一生之功收集的绝学,盼望方应看因此喜悦开怀。
  霎时间,他心中的挫败无以复加,尴尬之情亦无法形容,甚至不愿去猜测同伴的看法。等方应看掌击无梦女,他张了一下嘴,既未出声阻拦,也未开口怒骂,只默不作声地跟着苏夜,从另一侧堵住石桥。
  苏夜见他拒绝说话,暗自叹息,想了想,仍正色道:“方公子……”
  方应看目如寒星,面如冰霜,右手蓦地一甩,把瓶子和断手掷入雪地。他刚刚把血河神剑收回剑鞘,这时再度拿到手中。剑身古拙,由内而外透出血光,似是吸收了无梦女的鲜血,隐有奔涌流动之意。
  他不求饶,不解释,不肯表现出识时务的一面,甚至不去放声大叫示警求援,冷笑一声,简短地道:“动手吧!”
  第三百八十八章
  苏梦枕侧首瞧着窗外,容色沉静。
  从昨夜下到今日黄昏的大雪终于停了, 空留满地雪色霜光。青、白、红、黄四座楼被积雪覆盖, 个个银装素裹, 仿佛白楼突然多了三名同胞兄弟,场面异常的和谐。
  楼中子弟正在忙碌, 清扫出足够行走的区域,并连续堆起七八个大雪堆。有人突发奇想,打算用雪堆为基底, 做个巨大的雪人, 但多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 只好悻悻离去。
  风雨楼总舵被称为龙潭虎穴,难进难出, 同时充满了生命力, 让敌人心惊胆寒, 也给自己人带来有如家庭的温暖。
  他痊愈之后, 可以通宵达旦办事,终日不觉疲乏困倦, 也差点儿忘记了疼痛的滋味。他花费超过一年时间, 弥合因楼中内斗而生的裂隙, 完成亡羊补牢的工作, 而且把“牢”补得更结实, 更细致。
  他再度成为独步天下、名动天下,亦君临天下的苏公子。过去的失败成就了他眼前的辉煌,在他人生历程中添上传奇一笔, 和他共同翻开下一页。
  喧嚣声逐渐远去,慢慢转移至黄楼附近。众人一去,雪地立刻显得静寂空灵。与天地之威相比,凡人的一切情感均非常渺小。雪落大地,也落在他心头,埋葬了心中情绪,只剩一片空蒙的宁和感觉。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远方的青石阶处,攀上了一个背负重物的人。
  此人身形矫健,步履匆匆,身穿普通棉衣,头顶不断冒出白气和热汗。护楼帮众想上前帮手,都被他摇头拒绝。他边拒绝,边简单问了几个问题,转眼望一望苏梦枕所在的方向,埋头直奔青楼而来。
  苏梦枕当然知道,这人是“饭王”张炭。不过,他再三观察,只看出背后那人是个绯衣女子,却不清楚她的具体身份。
  绯衣染血,张炭的衣服也斑斑点点,尽是血迹。幸好他本人并未受伤,受伤的是他救回来的人。
  他走进青楼之前,已叫来楼子里的大夫郎中,显见非常关心那名女子。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近凭窗而坐的苏梦枕,满脸惊讶的杨无邪,把人放在房间另一侧的坐榻上,苦笑道:“苏大哥,杨总管。”
  他现在和王小石一样,都称苏梦枕为大哥。私下里,他偶尔把杨无邪叫作“老杨”。但在苏梦枕面前,他一直不敢太放肆,总是连姓名带职位地称呼旁人。
  那女子容貌娇美,双眼紧闭,右手齐腕而断,伤口仍在渗血。这其实是一个良好的征兆,证明她尚未死去。苏梦枕瞥她一眼,像是看见了张炭请来的客人,淡然问道:“这位是谁?”
  张炭立即道:“无梦女!”
  他不等苏梦枕发问,主动进行解释,“我……不知怎么回事,我似乎能够感应她的状况。今日午后,我总觉得焦躁不安,便沿循直觉去找,结果……”
  早在甜山一战中,他曾与无梦女缠斗,将独门真气输入她体内,使她受到他“反反神功”的影响,形成难以形容的牵绊。
  风雨楼中人寻找无梦女,他自然出力最多。但直到今天,他才心有所感,感觉她出了大事。他无法忽略这个感觉,于是速度行动起来,像只嗅到气味的猎犬,一路找到那座横架汴河的石桥。
  那时候,石桥已经塌了,被人硬生生打塌。砌桥石块要么一斩两截,要么碎成无数石片。大大小小近百块石头,竟无一块完整,支离破碎地躺在汴河冰面上。
  张炭不辞辛劳,翻开废墟,找着了压在里面的无梦女。她只剩一口气,气息细微的如同蚂蚁在呼吸,而且出气多,进气少。若非他和她意念相通,只怕也会认为她芳魂杳然,就此逝去。
  他赶紧全力施救,令她醒转一瞬。她抓着他,断断续续地说,方应看拿走了她的山字经。
  张炭听说方应看牵扯在内,不由大惊失色,且惊且疑。他深知山字经与王小石的关系,虽然情况危急,仍到处乱翻一通,并未找到任何武学秘籍的踪影。
  无梦女奄奄一息,说话应该真实无欺。也就是说,王小石交给她的东西,已落入方应看手中。而方应看杀人越货的原因,堪称不言而喻,没必要浪费口舌解释。
  苏梦枕听完,并无犯难之意,只平静地点了点头。张炭看着他的模样,忽然一阵安心,感觉无论多么严重的问题,都能在他这里游刃有余地解决。
  但是,事涉方应看,或许还有米公公,金风细雨楼能做的事并不太多。苏梦枕安排人手,监视神通侯府,观察方应看举止行动是否有异,顺便通知王小石,要他多加小心。
  此举歪打正着。没过几天,负责监视的人员便发觉侯府有变。
  方应看似乎失踪了。
  府中诸人神情张皇,颇为无措,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侯府马车、马匹多日不曾牵出大门,方应看本人亦是不见踪影。朝廷、后宫、江湖三方势力,自冬至过后,没有人再见到他。连神侯府、太师府这消息最灵通的两家,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之后,大概过去半个月时间,全京城都发现了这个事实。
  小侯爷方公子避开亲信耳目,前往某个地方,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张炭等人心知肚明,他是去见无梦女,会面期间杀人灭口,弃尸于石桥废墟之中。问题在于,杀人之后呢?他离开石桥,又去做了什么事?
  无梦女险些丧命,对昏晕后的经历一无所知,更想不出他身上会发生什么。不过,她提供了一条很有用的信息——方应看对付她,仅用一掌一剑,碰都没碰石桥的桥墩与桥面。
  他们算是知情最多的一批人,仍然疑神疑鬼,经过商讨,提出两种相对合理的解释。其一是有人黄雀在后,趁方应看孤身一人的时候,夺走了他拿着的两大绝学,一如他对无梦女所做的那样。其二则是,他中途觉察危险,不愿折返侯府,遂远走高飞,避免当众出没。
  两种解释均相当荒谬,但别的理论更是完全说不通。世上有资格暗算方应看的人已经很少,敢招惹其义父方歌吟的简直寥寥无几。况且,这些人没有必要觊觎忍辱神功。
  张炭、温柔、唐宝牛、方恨少几个人,表现的兴高采烈,认为方应看作出如此残忍的恶行,死了最好。他们并未想过,真正的大风波尚未发生,待发生之时,也许会把所有人一并卷入,谁也逃脱不了。
  “……是她吧。”戚少商问。
  与其说发问,不如说是他的总结。他望着苏梦枕,苏梦枕却望着炉火。一时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苏梦枕淡然道:“是她。”
  但凡与苏夜敌对的人,都经受着沉重的压力,方应看武功只怕是到了瓶颈阶段,所以满心急切,想要谋夺神功,却给她提供了下手机会。
  对此,苏梦枕并不惊讶,情绪平静而阴郁。他的表情,和听说王小石逃亡天涯时一模一样。
  戚少商不由叹息一声,迟疑着道:“此事尚无证据,存在其他可能,不过……”
  他倏地收声。房门无风自动,开启一道仅够一人进门的缝隙。朱小腰身着曳地长裙,手托描金木盒,如同荒野破庙里出没的艳美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她托着这个盒子,姿势优美如玉女托起莲花,表情却十分困惑。刚进门的时候,她看完苏梦枕,再看戚少商,欲言又止,最终不发一言,把木盒放在桌子上,随手打开。
  盒里装着一只琉璃瓶,一只黛色的小箭。
  气氛陡然沉重起来,纵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苏梦枕盯视它们,随后也叹了口气,“证据自动上门了。”
  他抬头,问朱小腰道:“她亲自送来的?”
  朱小腰道:“不,我没看见送这盒子的人。我方才正准备出门,掀开轿帘一看,盒子已经被人放在轿子里。”
  她见苏梦枕没有其他吩咐,躬身一礼,原路退回。两扇木门在她身后合上,使屋里又只剩苏、戚两人。戚少商拿起木盒,看了几眼,迅速放回原处,冷冷道:“很好,果真是她。如果方歌吟收到消息,绝不会善罢甘休。”
  换句话说,苏夜需要担心蔡京、米苍穹那边借题发挥,以方应看失踪为由头大动干戈,还需要担心天下第一高手为子复仇,登门兴师问罪。一定要比的话,后者极可能比前者更棘手。
  苏梦枕皱眉,寒声道:“你可以去掉‘如果’两字,因为方歌吟迟早会知道。等他来了,我去找他说话。”
  戚少商道:“哦?”
  苏梦枕冷冷道:“方应看为逞一己之私欲,残害无辜女子,论大宋刑律、论江湖道义,都说不过去。难道他是方歌吟义子,就该法外开恩,无需付出代价吗?”
  戚少商叹道:“话虽如此,但父母疼爱子女,哪来的道理可讲。太师正愁无人可用,便出了方应看的事。我若是他们,便在方歌吟面前添油加醋,把她形容为肆意杀人的恶徒,求他出手为民除害。”
  苏梦枕道:“方歌吟威震天下数十年,没那么容易哄骗。如今这事由神侯府负责处理,他们亦不可能颠倒黑白。”
  两人正说着,忽然之间,刚刚离去的朱小腰再度推开房门。她神情里疑惑尽去,担忧渐浓,苦笑道:“神侯府的大爷和二爷来了,在楼外等公子出面相见。”
  第三百八十九章
  无情一身白衣,面如寒玉, 如雪人般冷峻清秀, 脸色却出奇难看。
  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居然拨冗前来,事态一定非同小可。所幸, 此行与金风细雨楼关系不大,倒是和神侯府密切相关。
  宾主入座后,他无心寒暄, 开门见山, 用犹如玉石相击的清冷声音道:“一个时辰前, 元师叔突然出现,找世叔……自首。”
  苏梦枕微微一震, 愕然道:“你说什么?”
  同为在座之人, 戚少商一样愣了一下, 才想明白此师叔不是彼世叔。前者指代元十三限, 后者指代诸葛先生。但是,他很难把元十三限和自首行为联系起来, 顿时满心狐疑, 两道浓密的剑眉亦向眉心皱起。
  无情的眸子比女子的秋水双眸更清澈, 更好看。他察觉戚少商呼吸有异, 冷不丁瞟他一眼, 绷着脸道:“他主动认罪,承认是他杀了方小侯。”
  饶是他生性坚韧,心如铁石,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至此也忍耐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唇角泛起苦笑。铁手无言坐在一旁,像是想起了元十三限的神侯府之行,下意识摇头慨叹,更给人以不堪回首的感觉。
  这两位尚且心潮澎湃,更不用提府外之人。苏梦枕大吃一惊,眉头几乎扭成了一团,半晌方道:“是他?苏某以为……”
  “楼主以为的并没有错,”无情再度开口,语气又轻又快又冷冽,“不过,元师叔最少也是同谋共犯。”
  铁手适时补充道:“他说,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要世叔……呃,要世叔尽管找他,别去为难其他人。唉,实不相瞒,此事当真棘手。但世叔和我们四人均知道,无梦女如今人在风雨楼。于情于理,我们都该知会楼主。”
  众所周知,无梦女既是受害者,也是当事人,密切关联着方应看失踪的秘密。他们身为名捕,不论结果如何,必须给她合适的交待。
  此外,京师里纷扬似雪的传闻,亦到了落幕之时。有些人猜方应看死了,另外一些猜他遇上了意外,失去人身自由。元十三限自首后,这个谜团终于水落石出。有桥集团再也不必疑神疑鬼,制订拯救他的计划。
  无情目光像万丈寒冰,坚不可摧,苏梦枕双眼却像寒冰封住的两点火焰,灼灼跳动着。他脸上毫无笑意,只有深沉理智的平静容色。
  他忽然问道:“元十三限人呢?”
  无情迟疑一瞬,断然道:“已经走了。”
  他们师兄弟拢共四人,性情各异,做事倒都十分谨慎,不至于随便向别人直抒胸臆,述说自在门内部事务时,自然也有所保留。无情说元十三限上门自首,并未说错,但更准确的说法是“耀武扬威”。
  今天上午,元十三限突如其来,站到神侯府大门外面,点名叫诸葛小花滚出来。诸葛先生见他无事,既惊又喜,生怕他不管不顾地把场面闹大,力邀他入府说话。
  元十三限入倒是入了,却带来这个重磅消息,令他们极为惊讶。哪怕诸葛先生智比张良,谋胜孔明,也必须沉下心来,慢慢问他前因后果。
  一年不见,他性情有了不少改变,狂妄残忍之气大为减轻,桀骜却与过去不相上下,出口绝不留情。他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夹枪带棒,把面前的三师兄骂的狗血淋头。
  他历数方应看的罪状,指控他勾引无梦女,谋夺忍辱神功和山字经,共同主持元神府中的围攻,连亲近的朋友和部下都舍得送上前线。说到震怒时,他抓起瓶子和小箭,掷向诸葛先生,要他把他送进天牢,把韦青青青所传之神功送给朝廷的侯爷,以便为神侯府换取同盟。
  诸葛先生眼疾手快,方才保住那两样宝贝,一时也无话可说,只能连连苦笑。
  双方对质期间,四大名捕随侍在侧,目睹了这场尴尬至极的争执。他们想走,又不能走,想开口说话,又会挨骂。无论谁试图劝架,都令元十三限愈发愤怒。
  他目击无梦女对方应看的感情,满心失落沮丧,全部发泄在神侯府中,反问他们为何如此无能,放任方应看杀人夺宝,是否怕了方歌吟,不敢招惹方氏父子?还是说一套做一套,一遇身有官职的罪犯,就百炼钢化绕指柔,处处避重就轻?
  场面发展到最后,堪称惨不忍睹。
  元十三限在无理之时,仍可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说出许多歪门邪道的大道理,和人胡搅蛮缠。今日他理直气壮而来,简直势如破竹,根本不容他人辩解,只反复要求诸葛先生拿下他,送往刑部依律发落,横竖他年纪已老,身体又有了残疾,此时不死,更待何时。
  诸葛先生无奈之情溢于言表,除了好言安慰,更无其他办法。元十三限骂够了,发泄够了,总算肯给他们一点思索时间。他冷哼几声,扭头就走,号称要去城外深山,等候名捕入山抓捕。
  他刚离开,师徒五人立即面面相觑,心知他所说的最多三分是气话,倒有七分为真,所以连带诸葛先生在内,人人神色都很凝重。这场涉及方歌吟、米苍穹的巨大麻烦,忽然席卷至他们头顶,不再是苏梦枕等人的问题。
  无情、铁手奉命而至,任务相对轻松,只需向苏梦枕解说分明,解除风雨楼上下的疑虑。诸葛先生则殚精竭虑,一力接下所有困难。
  他不仅得向皇帝复命,还要应付蔡京的借题发挥,米公公的质问和怀疑。倘若米苍穹因失去方应看的缘故,选择倾向蔡京,那么蔡党气焰将更嚣张,更难对付。
  另外,方歌吟或早或晚,总会收到义子身亡的情报。诸葛先生有义务代表六扇门,和他见面,解释他的“乖小看”干出了什么事情,为何竟会惹祸上身,死于非命。
  不幸中的万幸是,元十三限确有充足理由杀害方应看。说到底,是方应看图谋绝世武学,打他的主意,并非是他主动招惹神通侯。而方应看痛下杀手,杀害与他有露水情缘的女子,将她当作用完就扔的垃圾,也是一条重罪。
  江湖之中,杀人夺宝的事情数不胜数,若非主谋者得手,便是受害人成功复仇。不管立场如何,强抢或骗取他人武功,终究是人人忌讳的恶行。倘若方歌吟自恃身份不凡,认为别人犯事该受惩罚,方应看就不应该,难免会令人失望。
  这正是苏夜请元十三限帮忙的原因。她从未觊觎过他的实力,也不想寻找小伙伴,只需要利用他的门派背景,裹挟诸葛先生,与方歌吟纠缠不休,将焦点从金风细雨楼处移开。
  她成功了,成功地让苏梦枕脱离干系。诸葛先生焦头烂额之际,她正在观察方应看的府邸,监视他部属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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