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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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帝,很高兴又见面了。”
  “你是谁?”
  “梦枭。”
  “为什么我看不见你?”
  “你可以试着来找找,如果你找得到,呵。”
  ……
  梦与现实在交错着,落满尘埃的荒芜时代,掩埋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在夜空叮当作响,光阴流转,日月颠倒轮回,遥远而古老的记忆重现,她睁开眼,黑夜尽头是耀眼白昼。
  艳阳之下,有个欢脱的小女孩赤脚在林子中欢快奔跑,边跑边笑着回头去看身后追她的人。
  “晚儿,别跑,小心摔着!”身后的一位白衣青年在呼唤她停下。
  叫晚儿的姑娘闻声停下,摇摇手中的一串铜铃,调皮地冲他吐了吐舌头,笑吟吟道:
  “哥哥,谢谢你给我的礼物,晚儿喜欢极了。嘻嘻……只要摇一摇,哥哥就能立马出现,以后若是我要找哥哥可太方便了。”
  青年上前托住晚儿的两腋高高捧起,举了几下抱进怀里,垂眸低眼尽是无限温柔:“喜欢便好,下次别一高兴就乱跑出来,启宿山林这么大,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小姑娘从他怀里探出脑袋,眉心虬扎成一团,委屈地辩白:“可是整天呆在旋铃阁里太闷了,哥哥整天那么忙,又不陪我玩。”
  “晚儿,都是哥哥不好。”青年摸摸女孩的头,面容浮现歉疚之色,“你是哥哥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外面处处皆是危险,你若有什么闪失该让哥哥怎么活?”
  日光倾斜,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投下细碎的温暖。
  唤作晚儿的小姑娘似懂非懂,苦恼地掰扯小手:“那哥哥会一直在身边保护晚儿吗?”
  青年宠溺的目光蓦地一怔,唇边浮起苦涩微笑,艰忍道:“会,哥哥会拼尽全力来保护你。”
  拼尽全力,顾名思义是不惜为你与全世界为敌。
  就在不久之前,天降一则黄卷于众神云集的万穹山顶,众目共睹,此卷乃是上天下达的警世预言,内容昭示可怖的末日之景,卷末谒云:
  煞月盈满,永夜将临。
  阴神泣血,末世悲歌。
  天谕一出,六界惊慌,荒古众神惶惶不安,纷纷齐聚启宿山,皆为商讨此事而来。
  说是商讨,其实是伐罪。
  天谕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阴神乃是毁灭世界的元凶,必须尽早除去此祸根,否则后患无穷。
  而卷上提到的阴神,通过各方精准分析,最有可能的是天地之主枯阳的妹妹——晚阴。
  道家云:阳在阴不息,阴在阳不离。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无阳则阴无以生,无阴则阳无以化,故天地配之以阴阳。
  要说这枯阳和晚阴本她是天地罅隙处的一对胚胎,天地初开时,两人本有机会一同降生,只因哥哥出生时耗费太多的能量,致使妹妹历尽三万年的黑暗孕育才得以诞生于光明的世间。
  晚阴诞生于阴年阴日阴时阴刻,是当之无愧的阴夜之神。
  枯阳象征世界的光明和美好,晚阴便是见不得光的阴暗,虽同根同源,身份却天差地别。
  不止神族,六界各族均施压逼迫枯阳交出妹妹,要求开坛祭天处以神灭之刑,再让得道高士咏上三千毒咒,令此邪患永绝于世,不复往生。
  此提议遭到枯阳极力反对,并痛斥此事乃无稽之谈,晚阴的秉性他最是了解,她自小乐善好施,常用法术救焚拯溺人类于水火。
  曾有一次,她因为没能挽救一位垂暮老者而哭了好几天。
  她厌恶一切杀戮,总是对世界怀揣热爱和憧憬。
  试问一个连花草都不敢踩踏的小姑娘,怎么就变成了众人口中罪大恶极的灭世阴神?
  可是众口铄金,天谕说她是,她便是。
  枯阳最后妥协,作了一个极大的让步——将晚阴软禁在旋铃阁,且终身不得让她踏出启宿山半步。
  即便是如此,众神仍然无法安心,总担心枯阳会有意包庇纵容,所以隔三差五就率几队人马来启宿山脚下闹一闹,要求他交出危害苍生的祸根。
  晚阴至此失去行动自由,最大的奢侈是在哥哥的陪伴下到后山林子里头走一走。有哥哥在,她很知足,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她抬头望着只属于自己的光明,心底欢喜得不得了。
  “走吧,晚儿,跟哥哥回去。”枯阳莞尔一笑,牵住了她的小手。
  晚阴闹着脾气甩开他的手,张开双手乞求:“哥哥背我回去,晚儿走不动路了。”
  “方才是谁跑得跟兔子似的,嗯?”
  晚阴跺脚耍赖道:“就是刚才跑酸的腿嘛,哥哥最好了。”
  “真实拗不过你这丫头,行行行,哥哥背你。”
  一句‘哥哥最好了’,赴汤蹈火又何辞焉?
  枯阳弯下腰,让她爬上脊背,修直的身子一抻高,踏着郎朗日光,便往旋铃阁走去。
  “哥哥,你唱歌给我听。”
  “不唱不唱,你知道我五音不全呢。”
  “唱一个嘛,唱一个嘛……”
  “咳咳,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
  “哈哈哈……哥哥你跑调啦!”
  “你看哥哥笑话呢,我再也不唱了!”
  “哈哈哈……”
  一路的嬉笑欢闹声,温馨得容易让人落泪。最残忍的温柔,是哥哥能够给她的绝无仅有。
  没错,全世界不喜欢她也没关系,她只要哥哥就够了,她的全世界只需要哥哥一个人就够了。
  隐约还记得出生之时,地动山摇,一睁眼全是一片黑暗,她哇哇大哭,忽而有一双手微微发着白光,从裂开的大地之腹中将她抱出。
  “爹爹?”
  她泪眼婆娑地打量对方,奶声奶气地叫了他一声,一张嘴,露出两颗可爱的小乳牙。
  “不是爹爹,是哥哥。”
  枯阳喉间哽咽,满脸慈爱地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又脱去身上的外衣,当作襁褓仔细卷裹掌心婴孩。
  “哥哥?”
  一声哥哥叫得枯阳心花怒放,他激动地回应:“哎。”
  “哥哥哥哥哥哥……”
  枯阳用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忍俊不禁道:“哈哈,你是小母鸡嘛,一只咯咯咯地叫?”
  “不要小母鸡、不好听、换一个。”
  她伸出小手揪紧枯阳的衣襟扯了扯,以此抗议如此随意的名字。
  枯阳一愣,所以,这是要让他取名字的意思?
  他暗暗偷笑,思索片刻,欣然道:“哥哥叫枯阳,妹妹叫晚阴可好?”
  “晚阴好、晚阴喜欢哥哥。”孩子兴奋地手舞足蹈。
  “那小晚阴,咱们回家去喽……”
  那天,枯阳元尊抱着一女婴回启宿山的事传遍整个神界。
  许多人议论纷纷说那孩子八成是他和灵祖昭妤的私生女,毕竟两人关系这么好,日久生情也在所难免。
  流言止于智者,枯阳当众召开大会澄清此事,言明晚阴是他的同胞妹妹,两人本应双双降生于天地初开之时,当初若不是他抢夺过多对方的力量,也不至于让她陷落进冰冷黑暗的地腹,苦熬三万年才降生。
  如此一来,晚阴的身份才被世人所知,但有些人对她怀着惧惮,因为由黑暗孕育而生的东西,都有不太干净的说法。
  彼时她方年幼,坐在枯阳的膝头上直盯盯的望着众人的反应,听着众人对她的各种非议,她便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哥哥那样喜欢她。
  她必须尽善尽美地做到最好,才能得到别人的喜欢。故此,她付出不少努力,总爱跟着哥哥游走四方扶危济困,在人间乐善不倦,施仁布德,以赤诚良善之心,拥抱残酷之世。
  时至今日,她才来到这个世界上五百年而已,心智虽已成熟,形体却还是个七八岁的姑娘,在那卷天谕降下之前,还广受美誉,说她是天生菩萨心肠,小小年纪便懂得与人为善。
  可一纸天书,让她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不懂为何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外面的所有人却要指着她的鼻子咒骂她是十恶不赦的灭世罪人。
  被幽禁在旋铃阁后,为了不让哥哥为难,她每日强颜欢笑,装作过于乖巧懂事的模样。
  然而到了夜里,难过的泪水却还是止不住地从眼眶流淌,都说众生平等,大家同在一个世界活着,为何偏她见不得人?
  她渴望自由,渴望在山间田野中欢快奔跑,渴望能够无所顾忌地活在明媚的灿阳。
  但是这样的渴望,她却不敢向哥哥开口。
  “晚儿。你在想什么呢?”
  枯阳发现了妹妹有些不对劲,最近老爱走神,也不如以前那般活泼爱笑,不禁心如刀绞,疼痛万分。
  “哥哥,你不会不要我的对吧?”
  晚阴蔫蔫地趴在他的肩头上,把问了上千次的问题再重复问一遍。
  枯阳脚步一停,微微侧头,坚定道:“晚儿,哥哥永远都不会丢下你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如果晚儿真是他们说的坏蛋呢?”
  枯阳紧颦眉心,突然变得严肃又认真,“晚儿,你无需在意别人的目光,他们心灵脆弱,总是听风就是雨,容易被偏见蒙蔽双眼。我们虽无法左右别人的想法,但清者自清,只要秉持善心,总有一天他们会接纳你的。哥哥向你保证。”
  “真的吗?”晚阴潮湿的心霎时被暖阳烘干,灰暗的眸色重燃希望之光。
  “真的,哥哥永远不会骗你。”枯阳郑重承诺。
  晚阴心满意足地抱紧他的臂膀,欣喜地催促:“知道了,哥哥。我们赶紧走吧。”
  铃铛声叮叮当当,小脚丫晃晃悠悠,不远处的囚房也不再可怕。
  旋铃阁位于山腰偏僻一隅,飞檐坠有铜铃,旷寥的山风徐徐吹来,清脆古朴的铜铃声能抚平人的聒噪焦灼。
  枯阳刚拾回晚阴时,她整夜哭啼不止,唯有铃铛能化解她的不安,遂亲自建造一座四处挂有铃铛的阁楼,以作妹妹的婴儿房之用。
  现如今,婴儿房俨然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囚笼,铃铛再也起不到安抚心神的作用,晚阴每夜不敢一人入睡,就连睡着之后也净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魇。
  她做这些梦的时候,又不像在做梦,画面太过真实和可怕,梦境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没有来龙去脉,拼凑不出完整的故事。
  只知道,每一个梦境片段,她都在杀人。
  炽青色的火焰,一个冷漠的黑衣女人,悲嚎惨叫不绝于耳,无数鲜活的生命受毒炎洗礼,苦受煎熬,转眼散作黑灰消逝。
  渐渐的,晚阴开始担心那些人的话是真的。她总是不住地想,会不会有一天,自己真的变成一个无恶不作的坏蛋,杀了所有人,甚至把哥哥也杀了……
  她倏地一惊,仰头望向床边耐心哄她睡觉的哥哥,赶紧打住了这个毛骨悚然的念头。
  若真如天谕所言那般,荡灭一切生灵,举世只剩她孤零零一人,那与现在的处境又有何区别?那只不过是从一个小牢笼进到一个大牢笼中,一生飘零,不得安栖,如此活法着实了无生趣。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预言未必是真,她笃定只要坚守本心,心怀善念,便永远不会走到这一步。
  毫无疑问,哥哥就是她一直坚守的本心。
  “晚儿,怎么还不睡?”
  枯阳连日忙于繁杂政务,脸上已有疲惫之态,加之天庭向他施压交出晚阴之事,令他多生烦忧,重重思虑积压在眉梢。
  晚阴目色黯淡,欲说还休,犹犹豫豫地问:“哥哥,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
  “傻丫头,别想太多,哥哥喜欢你就够了。”
  枯阳眼睫垂落,满目皆是怜悯众生一般的慈悲,他的神经习惯性地牵系着妹妹的喜怒哀乐,也忧虑天地间正遭逢苦难的众生。
  “我有一点难过,不过还好,我只要看见哥哥就什么烦恼都没啦。”晚阴两眼弯弯,笑得一脸风轻云淡,并努力装作懂事的样子。
  她知道哥哥心怀天下苍生,白天忙碌个不停,晚上还要回来哄她入睡,自然不该无理取闹给他增添烦恼。
  枯阳拍拍被褥,欣慰道:“这就对了,快睡吧,小孩不应该失眠的。”
  “哥哥,晚儿怕黑,今晚留下来陪我一起睡好么?”
  晚阴从被窝里爬出来,像只粘人的树懒钻进枯阳的怀里。
  “晚儿乖,哥哥等下还有事情处理,明天若是得了空闲便留下陪你。”
  “那好吧,”晚阴眸光一黯,难掩失落,妥协道:“明日一定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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