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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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好奇地看着李丞相的背影问道:“阿爹,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皇帝笑道:“恐怕是知道的,可是,有什么用呢?哪朝哪代,王莽都是活不下去的。哈哈哈哈!”
  太子跟着笑了起来:“多个扛活的,也没什么不好。”
  话虽如此,心里终究还是有了一点点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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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丞相头也不回地走了,到了家里,程犀还在书房里一面与李巽闲话,一面等他。看到他来,二人一同起身。李丞相道:“都坐下吧。”
  李巽急问:“伯父,如何?”余道士之事,程犀果然是告诉了李丞相。李巽虽不知详情,却也知道余道士坑得程犀不得不向李丞相来求援。
  李丞相皱眉看着这个侄子:“稳重,稳重些。”
  李巽一缩肩膀,站好了。
  李丞相对程犀道:“好了,圣上和东宫,芥蒂应该消得差不多了。从今而后,你要忠臣爱民,一以贯之。”
  程犀垂手道:“是。”
  “那个什么朝廷重臣任职詹事府的事情,休要再提!话是好话,不该臣子先去讲。”
  程犀受教。
  “余道士的事情,你们就不要再问了,让你师伯也不要管。你师祖不是个多事的,倒是你那个大师伯,忒爱操心。”
  “是。”
  程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则余道士,是否会有妨碍?”
  “要是有妨碍,你想怎么办?”
  程犀慎重地道:“视东宫心意而定。”
  李丞相点点头:“知道了,你——回去吧。不要小瞧祠祭清吏司!”
  “是。”
  李丞相摆一摆手,程犀见他不再有他言,乖乖地告辞离开。
  回到家中,没有意外地,程素素在等他。
  见到程犀,程素素迎上来,先帮他除去外袍,又张罗茶水。程犀这一日心力交瘁,难得没有形象地瘫在了塌上,接过茶来饮了一大口:“衣裳搁着吧,你再踮脚,也够不着那架子。别把我衣裳甩飞喽~”
  程素素将衣裳交给了阿彪,凑上去问道:“成了?”
  程犀笑着点头:“是啊。不过有一样,岳父大人说不行。”
  “呃?”
  “有关詹事府的事情,现在不是臣子插口的。至尊父子情深,哪用这样?嗯?若说以后,就更不能提了。我想,天家的事情,不是疏不间亲那么简单。而是君臣有别。”
  程素素虚心受教:“是。”
  “二郎回来了吗?”
  “嗯,他揪着三哥去做功课了。观里传话,先当不知道,什么都先别讲。”
  程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关,算是过啦。”
  程素素捧着茶碗,低声道:“是吗?”
  “是,”程犀一躺,将胳膊垫在脑后,自嘲地道,“眼下,圣上心里肯定有点什么,我得猫着,不能动弹啦。岳父没明说,我也看得出来。这样大的事情,岂是一番话就能全然打消的?”
  程素素手上一颤,引得程犀看了过来:“怕什么?”
  “没怕。”程素素心道,只是你还这么年轻,就这么窝着,不知道要抑郁多久呢?
  程犀道:“咱们说过什么?要做大事,第一要紧,是活得长呢。你哥哥才十八岁,猫十年,有的人还未必考得上进士,对不对?”
  只是考十年,和被打压十年,肯定是不一样的,程素素在心里嘀咕着,不敢给他泼冷水。
  程犀自言自语:“何况,这十年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也是不知道的。”
  “我倒盼着有什么事能发生,真是便宜那个妖道了!”程素素恨恨地道。
  程犀闭上眼睛,缓缓地说:“他,快要完了。”
  “嗯?哥不是说?”
  “嗯,我们不会动手,岳父大人还在观望。别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带血的羊,进了狼的眼睛里,会是什么样,余道士,就会是什么下场。幺妹,这官场之上,要面对的东西,除了智计城府,还有腥臭脏烂、愚蠢下作。你是女孩子,要不要知道这么些,我也很犹豫了。”
  程素素道:“大哥忘了,斩草除根,是我提出来的。”
  “要是,我是说,要是大哥先死了,你可别忘了祖父衣冠冢前说过的话。养个好孩子,把这些,都教给他。”
  “大哥!”
  “睏啦,我睡一会儿。”
  “……哦。”
  程素素强忍着眼泪,心里将余道士卸成了八百块,出门还要抹抹眼睛,装成什么也不知道。她应该什么都不懂的。
  许多年来第一次,程素素那么的希望真的有神明,可以早些赐给程犀一个转折。这一天晚上,她焚香祷告,请程节若真是有灵,帮个忙的时候,是绝没有想到,这个机会,它会来得这么快。甚至早于程犀的婚礼。
  这机会,还是皇帝亲自给的。
  第36章 如此君臣
  皇帝近来颇觉不顺。
  前些日子下狱的那个祁夬,已经聊哭了五个主审官了。五个主审官, 除了祁夬被查抄到的收受贿赂的赃款赃物等实据, 竟不能从他的口里撬出一丁点儿有用的供词。真不知道是谁在审谁!
  早先一、二官员审不出什么来, 皇帝尚不曾震怒。待到大理寺卿一脸灰败地请罪:“臣无能, 臣有罪。”
  皇帝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火气了。
  这祁夬, 是他未做太子的时候就极欣赏的探花郎,当时只恨不能与其深交。到得自己做了太子,便设法要祁夬做他的侍讲。及至登基, 更是记着祁夬。皇帝自认为待祁夬不薄, 岂料祁夬居然辜负了他!
  一个皇帝, 手握天下权柄, 战战兢兢, 不敢因个人喜恶而有昏政、乱政之嫌。难得想对一个人好,他容易吗?!哪朝没有几个犯官?可在皇帝心里, 不能是祁夬。
  皇帝气得捶桌:“一个个都是废物!居然连一句话都没掏出来,就被祁夬给说哭了!说哭了!哪怕他们是被气得吐血呢?!审个犯官, 居然连大理寺都要哭给他看!你们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难道要派丞相去审吗?难道要朕亲自去审吗?!”
  大理寺卿乍着胆子回了一句:“已有实据, 查得赃物……”
  “朕要他的赃物干屁用?!朕不知道他犯了法吗?朕要他忏悔!要他懊悔负了朕!”
  大理寺卿一脸的灰败,他是梅丞相的门生, 梅丞相不得不出来为他说话:“陛下, 他们资历太浅。”
  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梅丞相:“他!大理寺卿!今年五十了!为官二十载!你说他资历浅?!!!”
  梅丞相慢悠悠地道:“可是祁夬, 三十年前就在大理寺做主簿了。嗣后,历任刑、礼、吏部,又转侍讲……”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好了, 好了,知道了!难道要你去审吗?”
  梅丞相颇为踌躇。
  刑不上大夫,不可屈打成招。皇帝又非要戳他的心、叫祁夬忏悔,就只能文斗。
  弄到丞相亲自去审一个贪赃枉法的犯官,本身就是一件令朝廷觉得尴尬的事情。输了,脸面全无,赢了,也不光彩。
  谢丞相咳嗽一声,出列奏道:“臣以为,祁夬之事,足为后来者戒。请陛下准许丞相会审,令近来新入仕者旁听,以祁夬为前车之鉴。”丞相出马,确实有点不好意思,变成忠君爱国的廉政教育,让他们看看丞相们吊打祁夬的水平,这理由就很冠冕堂皇了。
  梅丞相暗骂一句:老狐狸!
  皇帝的手从御案上拿了下来,桌子底下揉一揉,赞同道:“不错,让新来的都看看,引以为戒!也去去傲气,都老老实实,看看朕的丞相们,是怎么做的。”
  谢丞相又加了一句:“这几年入仕的,都旁听吧。”
  皇帝看了一眼谢麟,会心一笑:“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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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几年入仕的人,谢麟算一个,程犀就更算一个了。
  礼部衙门就在宫城之内,就在德庆宫前。沿着中轴线,六部左三右三分开,排得整整齐齐。德庆宫里议出的结果,很快便传到了各部。
  彼时程犀正在抄录先前的谥号、祭文等等,诚如李丞相所言,很有收获。听到尚书宣谕,程犀没有表现得太诧异。反是礼部尚书看在李丞相面子上,提醒了一句:“这个祁夬很难应付,不要给他机会与你说话。”
  程犀道:“请教尚书,下官是旁听的,不是审问的吧?”
  礼部尚书道:“你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程犀低头称是。
  礼部尚书道:“跟我走吧。”
  会审的地方,此番定在了德庆宫的偏殿里,皇帝高高坐在上面,下面是五位丞相摩拳擦掌,预备好好表现。自谢麟那一年始,所有中进士而在京为官者,皆被召唤而来。单等从诏狱里提出祁夬,再来审问。
  程犀与诸位同年、前辈按次序列班参见皇帝,皇帝对谢丞相道:“谢卿来讲。”
  谢丞相简明扼要地介绍了祁夬,着重强调:“其人辜负圣恩,致有今日,当以之为戒。此辈极会惑人,尔等初入仕途,今后或遇此辈,当明辨之,以免受其蛊惑。”
  众人齐声应是。
  不多时,祁夬便被带到了。众进士心中原是不屑的,待见到祁夬,不由大吃一惊。这祁夬不愧是昔年探花,虽然着青衫,发髻散乱,却有一种魏晋不羁之士的风流气质。
  祁夬面上含笑,微带一丝讥讽地道:“陛下让这些雏儿围观臣,不怕他们被臣吓坏吗?”
  皇帝咬牙切齿:“你还有脸说!”
  谢丞相咳嗽一声,示意皇帝:陛下您太激动了,这样不好。
  皇帝沉着脸,对丞相们道:“你们说!”
  谢丞相于五位丞相中,排序第一,被皇帝盯着,便先开口道:“辜负圣恩的话,我们就不再多提了。你大约还觉得,是圣上辜负了你,将相位给了我们几个不如你的老东西。是也不是?”
  “谢相这招,叫先扬而后抑,先夸我,是为贬我,”祁夬笑容加深,对列队的新官们说,“我是谁,你们肯定已经知道了。这是谢相,听他的话,你们是不觉得我贪心不足呀?我起自寒微,是贪心啦~谢相,文忠公的儿子,你们有谁的父亲是帝师,可以梦想一下做丞相了。”
  谢丞相也不生气,和气地道:“我有五个兄弟。”
  祁夬一哂,对科场后辈们介绍:“李丞相,萧老丞相的女婿。梅丞相,孝文皇后的族侄。燕丞相,已故赵太师的入室弟子。王丞相,已故刘枢密的外甥。有没有意思呀?”
  皇帝几乎喷血,捶桌而起:“祁夬!”
  祁夬微笑道:“陛下,何苦让他们来见我?已经晚啦。早几个月,我会告诉他们,初入仕途,眼前一片漆黑,一不小心,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在别人心里站了队。你以为只是吃一场酒席,落到别人眼里就成了他的走狗。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就成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晚喽。别人生下来就有人指点,最迟放榜,也就有了指路明灯,你要在黑暗里跌破头,才知道此路不通。一腔抱负,只好喂狗。要学会逢迎拍马,学会察颜观色,要将自己不当回事儿。”
  新官们的脸色,相当难看。如谢麟等人,游刃有余,倒还罢了。与谢麟同年之人,好些个寒微之士,为官数载,已尝冷暖,顿时胆寒。
  祁夬温柔地对皇帝道:“陛下,这就是您的朝廷,这就是他们要面对的朝廷,这就是我,面对了几十年的朝廷。陛下要我忏悔?请陛下先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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