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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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松是张枢相的字。二人当年同朝为官,虽也偶有政见不合的时候,但是张枢相自来十分谦恭,一直在林老相公跟前执晚辈礼,是以今日再遇,林老相公调笑两句,张枢相也不以为意,只道:“您老相公教养出来的孙儿才是少年英豪,这入京不到半年,京中的一半贵族子弟可都靠拢过去了。”
  不过一个十三岁的毛头小子,国子监中竟隐隐有以其为首的趋势,想来在未来的仕林中,林承彦这个名字定然不可小觑。
  二人互相夸了对方家的小衙内,在李公公的善意催促下,才颇不舍地道了别。
  林老相公上了软轿,心中想起一事,犹颇为得意,一旁的李公公见他满面春风得意的模样,一时有些奇怪,以往老相公可是自来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人,今个这般竟是为哪般?李公公和老相公也是老相识,忍不住问道:“老相公,何事这般悦心啊?”
  林老相公笑着点头道:“直松这老小子聪明半世,可在一件事上,永追不上老朽的步子,你道是甚?”
  李公公琢磨道:“战功?”林老相公是有战功的人,如今和平盛世,张枢相这一点定是及不上的。
  林老相公摇头道:“不是,是一女娃儿,老朽我九年前便在明月镇上给我家孙儿定了杜府的女娃儿,这眼看就要成亲了,听说他家那小子气得出去游学了?”
  李公公听是这事,陪着笑道:“您老官人是开心了,那张家可愁云惨雾呢!”
  二人说笑着,直接到了紫宸殿,林老相公一路过来,心中便隐隐猜测,耶律蒙德许是也在,一下轿子,稍整理了衣袍,随着李公公进去,便见到耶律蒙德果然在殿中。
  耶律蒙德是没有见过林询的,但是一早便从阿耶的口中听过,当年阿耶的军队所向披靡,却唯独败在了文士林询的手中,临终前犹耿耿于怀,不过却也称赞赵国出能人异士。
  待阿言嫁入林家,林家便是他的姻亲,所以耶律蒙德此番对上林老相公,执了晚辈礼,林老相公忙偏让了一下:“王爷客气了,老夫可不敢受!”
  上首的官家看了,面上微微动了一下。
  耶律蒙德恳声道:“老相公,晚辈远在丹国便听过您的事迹,此番对您的孙儿甚是投缘,贸然提出这番请求,是晚辈唐突,还望老相公谅解。”
  林老相公一进来,看见耶律蒙德在这里,便知道此事推脱不过,眼下两国和睦,认义子并没有什么不妥,可若是官家百年后,两国再起战火,慕俞的子嗣又该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林老相公沉吟半晌道:“陛下,王爷,林家与耶律皇族早些年便颇有渊源,收我孙儿为义子的事,虽说是王爷与我林家的私事,可是对赵国的百姓和耶律皇族来说,却并不是私事,王爷一番好意,落在有心人手中,只怕会另起干戈。”
  第79第
  耶律蒙德自认一腔心血, 被林老相公兜头一碰冷水浇下。
  紫宸殿里头一片静寂。
  当年丹国王上甍逝后,萧太后为了稳固幼主耶律麦隆的地位,下嫁给王上的弟弟耶律哈哥, 不想又生下一子, 便是耶律蒙德,耶律扎颜的阿耶是耶律哈哥原配所出的耶律蒙瀚, 在多年前赵国与丹国的战争中亡故,彼时耶律蒙德恰十六岁。
  耶律麦隆自来十分记恨耶律哈哥, 逢耶律哈哥大败给赵国林询, 耶律蒙瀚又战死, 便想收缴耶律哈哥手下的势力,软禁了耶律哈哥和才八岁的耶律扎颜,萧太后给小儿子报了信, 耶律蒙德适时正在赵国的明月镇上,只得回去救阿耶和侄儿。
  这一斗便斗了好些年,眼下萧太后尚在世,耶律麦隆还有些收敛, 若是萧太后去世,耶律麦隆与耶律蒙德一派势必要大动干戈,日后若是耶律蒙德一派胜出, 耶律扎颜定然是下一位丹国帝王。
  可若是他们这一系败了呢?
  眼下两国交好,认义子义女之类自然是没什么,然而若是战争再起呢?其时林承彦又该如何自处?
  林老相公担心的事,也正是耶律蒙德与官家所忧心的, 所以才有此次的耶律蒙德率领丹国使臣来访,且还捎带了一位郡主和一位郡王。
  林老相公又道:“王爷,您此番既是有意让郡王与我赵国贵女联姻,不若让将与郡王联姻的这位贵女与承彦结为异姓兄妹,您看如何?”
  林询自认已经进入垂暮之年,余生不知还有多少时日能为孙儿筹划,实在不忍心将孙儿置于险地,因此,即便他已经看出陛下有意让慕俞为耶律蒙德的义子,他依旧含糊地婉拒了。
  耶律蒙德适才听了林老相公的分析,已有些悬心,耶律麦隆自来打着休养生息后便再进攻赵国的心思,若是自己一系败于耶律麦隆手下,日后,言儿和承彦确实会在赵国处境艰难。
  眼下陛下只有一位公主,且才十二岁,若是联姻,只能从汴京的贵女中选,若让这位贵女与林承彦结为异性兄妹,日后自己或扎颜看顾承彦和言儿也算名正言顺,虽然离自己的预期尚有差距,但是林老相公这个法子要稳妥的多。
  耶律蒙德既已想清楚,便依着赵国人的传统,对着林老相公作了深揖,道:“多谢老相公点拨,小王既是要让承彦为义子,自是希望他一切安好,人生顺遂,老相公此番安排甚稳妥。”
  上座的官家原就做个中人,见两位当事人都满意这个计策,也无可无不可,朗声笑道:“既如此,便等着选定联姻的贵女了,老相公不妨也帮着耶律王爷参谋参谋,定要选一位品性端正、聪慧、善良的贵女,我们可不能坑了小郡王。”
  从皇宫中出来,耶律蒙德随林老相公去了御街上的孙家茶楼喝茶。
  孙家茶楼原是要被安平侯府收入囊中的,年初乘着众人状告肃王府的热潮,也跟着告了安平侯府,安平侯府怕闹出事儿来,就没再下死手,眼下孙掌柜不仅保住了店铺,又得到张宪的指点,茶单上专为女子开了一系列的花茶和果茶,如玫瑰洛神茶,连翘花茶、柠果茶,近来生意好了许多。
  上楼梯的时候,耶律蒙德上前搀扶着老相公,林老相公坦然自若地受着,并没有拒绝,言儿和承彦一旦成亲,耶律蒙德便也算姻亲家的子侄辈。
  忽听楼下靠楼梯边的两位茶客一边呷了一口茶,一边道:“哎,你知道张枢相府上的小衙内为何突然离开了京中吗?”
  “不是说去游学吗?难道还要什么内幕?”
  只见起了话头的一人道:“呵,英雄难过美人关,小弟我家一个姑姑与张府上的一个采买妈妈有些交情,听那采买妈妈说,张夫人这些日子整日里愁眉不展的,那杜家应了林家的亲事。”
  “哎呦,林老相公家的那位小衙内要抱得美人归了?这还不没放出消息来,张家衙内怎地这般便放弃了?”
  “谁说不是呢,张夫人的意思是,他若真心喜欢,她厚着脸再去找杜府的老夫人,说合说合,也不是没有转机,小衙内却是一声不吭地云游去了。”
  楼上林老相公身子微顿,张家那小子竟还外出了?
  耶律蒙德低声问道:“老相公,他们说的可是言儿?”
  林老相公上眼皮微抬,看了一眼耶律蒙德,“不错,确是言儿,只不过张家小子这般容易便放弃,倒不像张家人的作风。”
  张直松那人他也打了十来年的交道,最是有韧劲的一个人,不然也不会能坐到今天的位置,张家小子他打探过,行事作风虽没他爹爹圆滑,倒也不曾服输过,这回是怎地了?
  不过,那毕竟是张家的事儿。该费心的是张直松。
  耶律蒙德扶着老相公进了雅间,沏了茶,让随从都守在了门外。
  ***
  杜恒言的亲事定在了五月初六,杜婉词嫁入东宫是五月十八。
  对于杜家二老给恒言选定的吉日,杜呈砚并没有多说,派人将婉词喊到了书房,这是杜呈砚与赵萱儿和离后,第一次正式面对这个女儿。
  杜婉词来之前,并不知道爹爹要和她说什么,“阿言的亲事定在了五月初六。”
  坐在黄梨木花角罗锅枨书桌后头的爹爹,缓缓地说出这一句的时候,杜婉词心里异常平静,好像他们再做些什么,都与她没有关系。
  “那日女儿许是要回郡主府,怕是不能送嫁。”杜婉词的声音平静的没有波澜,像一湖沉静的水,没有微风,没有涟漪。
  “婉婉,我与你娘亲的事,最对不住的是你,我们这一辈之间的事,我和你阿翁阿婆的意思,都并不想你和阿言两人掺和进来,你自幼性子倔,认死理儿,我因为和你娘的恩怨,也连带着疏忽了你,我一直以为,你娘疼你,你王府里的阿翁阿婆疼你,你什么都不缺,你会长成汴京城里最骄傲的女孩儿。”
  杜呈砚其实是有些歉疚的,尤其是他知道婉婉不愿意嫁给太子,却不敢反抗肃王府转而求助阿言的时候,他便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儿的疏忽。
  “爹爹,婉婉也是您的女儿啊!您口口声声说,不希望你们这一辈的事牵连我和恒言,可是,您对我和恒言公平吗?我有娘疼,我就不是阿翁阿婆的孙女,不是您的女儿了吗?”
  杜婉词红着眼睛,努力忍住在打转的眼泪。
  “爹爹,这些话婉婉藏了八年,以前您不在家,娘每日都要和我说起您,那时婉婉想,等您回来,一定会和娘一样疼婉婉,那一年,您终于回来了,穿着紫色官府,腰上的银鱼袋熠熠生辉,坐在马背上,婉婉想,我的爹爹真的是大英雄啊。”
  杜婉词说到这里,眼泪终于是没有忍住,滚落在细嫩的脸颊上,爹爹回来了,很快也带回来了杜恒言,那时候她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这个和她一样姓杜的女孩儿是要和她一起抢爹爹的。
  她周围的女使妈妈,甚至娘、王府里的阿翁阿婆都和她这样说,没有人教她,这是她的姊妹,是要和她一起长大,日后互相扶持的。
  没有人教她!
  杜婉词擦了泪,轻声问道:“爹爹,我和阿言走到这一步,没有你们的责任吗?”
  杜婉词轻轻看了一眼坐在书桌后头面色有些懊悔的爹爹,优雅地转身,背脊挺直,目光平静地出了书房的门。
  守在外头的翠微见她红着眼睛出来,忙上前关切地问:“小娘子?”
  杜婉词轻轻擦拭了眼睛犹掉下的泪,自己一时也分不清是真是假,她知道她这一步走成功了,娘告诉她,肃王府怕是不能再保她了,她要牢牢的抓住爹爹,眼下东宫里头关系错综复杂,在她之前已经有五位美人,太子似乎与杜恒言的关系尚可,对她怕是有偏见。
  娘说,日后若是肃王府出了事儿,只要爹爹护她,她正宫的位置就不会被别人抢走。
  娘说,要让爹爹愧疚。
  翠微眼见着自家主子越哭越伤心,好像是有什么越不过去的事儿一般,也不知道怎么哄,只是喏喏地扶着她回灵犀阁。
  杜恒言正要出门去,远远地见到好像是杜婉词的身影,正要避开去,却猛地被杜婉词喊住,“杜恒言!我让你提前出嫁,日后,你我二人永不相欠!”
  杜恒言目里有些不耐烦,微讽道:“你觉得你现在欠我什么吗?”
  翠微上前一步道:“言小娘子,我家主子今日心情不好,请您宽让一些。”
  一旁的紫依气的顿时红了脸,“翠微,你是觉得你家主子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人,便可以这般欺负我家小娘子?你家主子心情不好就可以找我家主子的不是?”
  杜恒言喝了一声:“紫依,闭嘴!”
  紫依不乐地退了回来,咬紧了唇。
  杜恒言淡道:“婉词,我提不提前出嫁,并不是你让不让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想一想我为什么会提前出嫁?如果不是你欺人太甚,法子太恶毒,你会被打这个脸吗?”
  见杜婉词不出声,杜恒言又道:“如果你只是和我小打小闹,我乐意给你这份体面,可是杜婉词,你我之间,早已经无法粉饰太平了,你对我做过什么,起过什么心思,难道连你自己都忘了吗?”
  杜恒言见杜婉词面上犹有泪痕,不知道她是受了什么刺激,可是她二人之间,已经不是一两句话可以冰释前嫌的了。
  如果你没有让于妈妈强行掳走我,如果你没有对阿宝下毒,或许,我对你可以既往不咎。
  我们可以做到宛如陌生人。
  杜恒言没有再理杜婉词,错身走开。
  出了大门,紫依道:“主子,婉小娘子像是从将军的书房里出来。”
  杜恒言“唔”了一声,杜婉词是爹爹的女儿,爹爹对杜婉词,无论如何都会有几分宽容。
  阿翁阿婆说让她早些嫁出去,真的是真心为她考虑。
  她不怪爹爹,爹爹有他的难处。
  第80第
  林承彦和杜恒言的婚礼很快便到了催婚的环节, 林家送了一批花粉、胭脂、首饰过来,寓意“花期已至”,杜家回了一批帐幔、被褥装点新房。
  赵萱儿已经和离出府, 元氏原要亲自替阿言操持婚事, 还是杜恒言劝了好几次,道:“阿婆, 言儿嫁与不嫁,不还是在自己家, 只不过从大宅子换回小宅子, 阿婆若是藏了什么好东西, 这么明目张胆地给,可不让旁人艳羡红眼,还不如偷偷地给, 左右实惠都是言儿占得的。”
  杜恒言是怕阿婆给的嫁妆太丰厚,打了别人的眼,她与杜婉词之间的恩怨,她不希望牵扯到阿翁阿婆, 她和杜婉词前后脚出嫁,嫁妆肯定会被拿出来比较,阿翁阿婆偏疼她, 好的肯定都给她,到时候怕是会被杜婉词身边的人怨恨,挑拨杜婉词与二老之间的关系。
  元氏又怎会不懂阿言的心思,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 笑道:“好,好,阿婆都悄悄地给你藏起来,以后一点一点第搬给你!”
  她和老头子藏的那些东西,保阿言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也是可以的了,只不过想到孙女到时出门时寒酸的嫁妆,心头还是有些不忍。
  杜恒言倒不觉得什么,把那么些嫁妆摆出来给人看才傻呢,这不等同于告诉别人我家有多少金多少银,你赶快来算计吧。
  至于什么场面,杜恒言压根不在意。
  元氏不愿意委屈阿言,又不能给阿言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干脆眼不见为净,撂开手给姬二娘打理。
  被褥与帐幔送过去后,便要准备婚宴的请柬,姬二娘找到阿言,笑道:“咱们婚礼既然不能太铺张,倒可以精致些,这请柬,我的意思请人在每张上头绘一朵寓意好兆头的花,比如牡丹、石榴、鸢尾花、海棠花、金桔花,每一份都独一无二,到时候数了人数,让慕俞带到国子监去找丹青好的同窗。”
  杜恒言想不到二娘竟有这般妙的主意,国子监的学子都是汴京乃至大赵国的佼佼者,他们的笔墨丹青,眼前许是不值钱,再过个十年二十年,其中定然有一字千金者出现,她这婚礼的请柬,倒成了买彩头一般。
  这般在金银上不铺张,但是却也更为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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