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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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有擂钵大小的黄铜铆钉都已经没了了光泽,灰蒙蒙地镶嵌在暗红色的城门上。
  在那城门边上本应该有一队守城军队和盘查过往来客的小吏,如今也早已不见他们的踪影。
  “呜呜……”
  “呜呜……”
  忽然有声音传出,季无鸣整个人骤然一跳,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我艹这啥——”
  他的咒骂戛然而止,因为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是风从虚掩的城门门缝中吹出,发出宛若抽泣一般的声音。
  但没有人嘲笑他的大惊小怪,因为他的反应过度确实并非是因为胆小。
  林茂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他面沉如水地走到了城门两边的角落,用脚在地上的尘土上轻轻拨了拨。
  一点盔甲的光亮露了出来
  常小青走到林茂旁边,用一根树枝继续在地上来回扫动,不多时,一套暗青色布料的衣裳合着一套简陋的外甲便展露在两人视线之中。
  季无鸣走过来往地上一看,眼皮忽然跳了跳
  “这般劣质的甲衣……这不是看城门那帮家伙的衣服吗?难不成那些人竟然也都觉得有瘟疫然后便跑了?”
  林茂不语。
  常小青树枝轻轻一拨,一把做工粗糙的的长刀也被他从浮土中挑了出来。
  “等等,怎的武器也在?!别的不说,随意丢弃配刀之后万一被发现了可是要问斩的——”
  季无鸣话才刚出口,一眼窥见林茂与常小青阴沉得几乎快要滴出水来的脸色,心中一个念头倏然闪过,这下他的脸色也变得跟师父师弟两个人差不多了。
  没错,守城门的官兵毕竟是兵,上有管制,下有家小同袍,不到最后关头恐怕还真没那个胆子弃城而逃。更不要说他们会将衣服和兵器都留在城门外的沙地之中。
  之前去旅店楼下时,那些面色惶恐的流民们所说的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在季无鸣的耳边回放了起来——
  【“你是不知道那有多恐怖,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啊!睡觉前还吃了两个馍馍,说好了第二天帮我去把马桶给箍好的汉子啊……推开门就只见到了衣服……呜呜呜……我那儿媳妇还不相信呢,哭着在外面找了两天两夜,说儿子只是脱了衣服,自己不知道哪里去了……”】
  【“可是我能怎么办?那床上湿哒哒的一团血水,里头还落着我儿的牙……我哪里认不出我儿的牙……”】
  ……
  季无鸣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脚下的沙地,果然发现那衣服下面的一块沙地颜色与其他部位不同。其他地方都是灰黄之色,只有那衣服下面的沙土乌黑潮湿,宛若黏土一般。
  “呕……”
  季无鸣忽然用手捂住了嘴,差点干呕起来。
  “竟然连守城的小兵都……”
  林茂嘴唇微颤,好半天才干巴巴挤出半句话,然后便说不下去了。
  谁都能看出来,这情形极为不妙。
  这守城官兵既然是穿了外甲,又配了刀,显然照常点卯做事,但如今这里却只剩下一点衣衫,便已经可以猜出来,恐怕此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活生生地化为了那些流民口中的血水。
  “倒也难怪,从两日前起,我们便再没有看到一个从京城那边逃出来的流民了。”
  常小青面色不变,在林茂耳边幽幽开口道。
  那季无鸣好不容易忍了恶心,刚准备起身,忽然听了常小青这一句话,在脑海中自然而然便浮现出了某景象。
  “呕——”
  他一声干呕,满脸痛苦地又弯下了腰。
  “这绝非瘟疫。”
  林茂脸色惨白地低声道。
  一行人从两日前便没有见到流民,最开始时四人还曾想恐怕是京城已经封城的缘故,却没想到真正的原因会是这个。
  光从这城门附近的情形来看,恐怕还留在京城中的人,早已凶多吉少。
  “师父,那么接下来是如何打算?”
  常小青问道。
  林茂看了他一眼,纵然常小青不说,林茂却也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常小青俨然并不希望林茂进城。
  “既然城门只是虚掩,倒也省了我们的事。走吧。”
  林茂只做不知常小青所想,他自顾自走向了马车,将行李背了出来,然后便解开了拉车的那匹马放它走了。
  第211章
  解开缰绳之后, 那一路伴几人行来的老马一声嘶鸣, 竟是头也不回飞快地朝着远离京城地方向狂奔逃离。
  林茂看着那匹马慌不择路的模样, 想到之前这匹马三番几次不肯前行的模样,不由叹道:“万物有灵。”
  所以才会这般敏锐地察觉到京城气息不对,先行一步离开——反而是林茂等人, 明知京城内此时恐怕已如魔窟一般,竟还要傻傻前去探个究竟,不得不说十分讽刺。
  而那季无鸣看到老马离开, 愣了一会儿之后便将行囊从自己那匹劣马背上解下来, 也松了缰绳,然后对着那匹马道:“喏, 你要不要也跟着走啊?”
  没想到那一匹劣马原本想逃,但它天性桀骜不驯, 听到季无鸣这番话后竟然冲着他猛地打了一个满是鼻涕的喷嚏,然后贴在了季无鸣的身侧再不肯走远了。
  眼看着那四脚畜生这幅作为, 林茂几人纵然心情沉重,也不免有啼笑皆非之感。
  “走吧。”
  等林茂再喊出发时,气氛便比之前要稍稍松快了一些。
  再到那虚掩的城门前, 也让人觉得好像不那么害怕了。
  常小青上前一步, 使出内力用力一推,那城门嘎吱一声,缝隙缓缓挪宽了几分。
  一股泛着恶臭的黑水随着城门的移动,汩汩流了出来。
  “小心!”
  常小青立时拉住林茂,一手攀住城门上都铆钉, 稍一借力,便在半空中从那城门缝隙中跃入城内。
  而等两人落地再回头一看,恰好就看见季无鸣双手托着那匹跟他斗了一路的劣马,学着常小青之前那般跳入城内。
  只不过常小青落地时候悄无声息,季无鸣却因为手中劣马太过沉重,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林茂;“……”
  常小青:“……”
  虽然林茂眼看着季无鸣竟然能手托一匹活马还使能使出这般轻功,说明武功多少已经恢复了七八成,但那场面实在有些惨不忍睹,以至于他只能看着那一人一马,半晌都挤不出话来。
  季无鸣将怀中惊魂未定的马放在地上,抬头才看到自己师父和师弟的目光,一脸茫然。
  “怎么了?哪里不对?”季无鸣顺着林茂的视线才看到身旁那匹马,然后坦然道,“那黑水看着不是可吓人吗?这马虽然讨厌,刚才却也算是对我不离不弃,总不能任由它踩到那不知道是什么鬼玩意的黑水吧。”
  “无事。”
  林茂揉了揉额角,轻声应道。
  他不想再看季无鸣与那匹马,连忙将注意力放到城内的景象中来。原本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城门大街早是一片寂寥,靠近城门这处的沙土皆是一片乌黑,更堆积了无数百姓残留在此处的衣料。恐怕就是因为这些衣服还包裹着融化后的尸液,刚才城门稍动,里头才会流出那样令人作呕的液体。
  好在林茂几人现在落脚这处尚算得上干净,地面还是微黑,却已经被晒得干透了。
  “当时京城恐怕确实打算封城了。”
  林茂凝视着那些破旧乌黑的衣料,轻声说道。
  所以城门这块才会聚集起这么多的人,但不知为何,那不知道是蛊还是毒的“瘟疫”却忽然爆发,导致拥挤在这一块的人群全部融成了血水。
  “大概从那一日之后,就算还有想要离城的老百姓,也顾忌到这些黑水而不敢走了吧?”
  林茂揣测道,看着空荡荡的京城,心中满是荒谬之感。
  他身体还没那么差的时候也曾来过好几次京城,印象中这里乃是世上最繁华不过的地界,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变成这幅鬼城般的景象。
  “师父,这京城该不会已成死城了吧?”
  季无鸣牵着马,战战兢兢问道。
  林茂摇了摇头,道:“既是蛊毒作乱,实在难说。”
  他心中期盼着还有人能活,便也不再管城门处的惨状,慢慢朝前走去。
  可越是走,就越是心凉。
  偌大一个京城,竟已是十室九空。
  林茂一路过去,也试探性地进了某些看似门户紧闭的宅院,想着这等避事人家应该总能留下一些活口。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人家,情形却更是可怕。
  有的大户人家的院子里,散落着小厮的粗布衣服,旁边落着一把扫帚,上面已经满是落叶。显然事发之前,这院子里还有人在进行洒扫。而走进书房,书桌上还有未写完的信件,砚台里的墨已经结冰,地上的一滩血水裹着绸衣,咋看上去与外面小厮并无两样。
  除此之外,那厨房里还有切开的家禽,小姐的闺房里散落着没做完的针线……
  林茂在宅院里环视一周,几乎都能在脑海中重现之前那些人的模样。
  他们的生命仿佛被永远地凝固在了某一刻,所有的不安,未来,梦想,生活都已经彻底烟消云散,化为了地上那一摊摊恶臭难当的尸水,和被尸水腐蚀污染的衣料。
  “师父,走吧,此处空气污浊,只会让你身体更加不适。”
  常小青轻声对着林茂说道,然后托着他的手,将他慢慢扶到门外。
  到了这个时候,也只有伽若面不改色,其他三人脸色都十分难看。
  林茂睁大眼睛环视着周围巷陌的砖墙,大脑已是一片空白。
  倘若说在京城之前他一心还只想着救下龚宁紫,探究那无名老人的来龙去脉,这个时候对于他来说那些事情却显得淡了很多。
  在这么多人的死亡面前,那些普通人之间的恩爱情仇阴谋诡计,似乎都变成了很小很小的事。
  “这么多人死了……”
  林茂喃喃低语道。
  “这绝不是瘟疫,这不是天灾,这是人祸。”
  “是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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