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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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一大朝会, 贾赦照例在他的位置上打盹儿。
  说起来, 如今他已经是庆荣侯, 他的位置自然就不是以前那个一等神威将军的位置了, 甚至还有些靠前。不过, 这金銮殿就这么大, 能够让皇帝看到的位置真心不多, 真正靠近皇帝的, 不是皇室宗亲就是内阁重臣。贾赦如今的身份, 放在贾家的社交圈子里面是可以偶尔炫耀一下,但是, 放到这金銮殿上, 自然是不够看的。
  更重要的是,因为亲自过问庄子上的鸡鸭鹅等禽类养殖的事儿,他如今得了个诨号,叫做禽蛋侯爷。虽然比不上某些同人里面的马棚将军来得响亮,但是在某个圈子、某个层次里面还是相当出名的。
  贾赦既然跟这些人不熟,加上好几个人在背地里偷偷地叫他禽蛋侯,他也没意思, 因此寻摸着空儿偷偷地打盹,却不知道他脑袋一点一点的模样, 早就落入了有心人的眼里。
  其实大多数时候这朝会上要奏禀的事情都是事先经过充分沟通然后才会拿出来在大朝会上说的。但是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个愣头青, 觉得大朝会是个刷存在感的好地方, 会当众奏禀一些在常人看来有些骇人听闻的事儿。
  比方说现在, 在贾赦脑袋一点一点的时候, 御史台就有个愣头青,直接一本说贾赦欺瞒君王:他的女儿明明已经许过人家了竟然还敢接受皇家的礼聘!简直是无耻之尤,应该典刑□□以儆效尤!
  当时礼部尚书和礼部左右侍郎以及宗正寺大宗伯的脸色就十分精彩。更准确的说,他们的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
  什么鬼?
  原本庄重肃穆的金銮殿上,忽然生出了一种滑稽之感。
  上面的皇帝坐得远,加上是大朝,穿的是冕服,戴的是平天冠。天子十二旒,把皇帝的脸遮掩得严严实实的,臣下们除非是对皇帝极其熟悉,或者天赋异禀,否则别想看清楚皇帝的表情。
  当然,如果是对皇帝的性格极其熟悉之人,也不用看皇帝的表情就能够知道皇帝此刻的心情。皇帝的几个兄弟,无论是作为皇帝的政敌而跟皇帝做对了多年如今不得不自污以自保的忠顺王,还是如今甚得皇帝信赖和重用的沂王,以及今天领了差使不在金銮殿上的沛王,有些事情,他们根本就不看见皇帝的面孔就能够从周围的景象和气氛中感受到皇帝的心情。
  就好比说现在,就是这两年渐渐传出荒唐的名声的忠顺王在听到这个愣头青的奏折的时候,也有一种世界真奇妙的感觉:
  这个家伙,应该是我的好皇兄安排的吧?要不,怎么会在金銮殿上提起这样的事儿?
  事实上,不止忠顺王爷,还有好几个曾经做过皇帝的政敌的宗亲以及脑洞比较大的勋爵贵胄之家的家主,还有一些大臣,都是这么想的:
  万岁该不会想清理一批人,给他的人腾位置吧?
  要不然,这么会有这么一个愣头青,竟然在大朝会上来了这么一出?只要是通过进士科和明经科考试的,就不会上这样的奏本啊!明算科出来的家伙什么时候能够进御史台了?
  这最后一句,就跟贾琰熟悉的、后世网络上流行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有异曲同工殊路同归之妙。
  揣摩皇帝的心思是宗亲和大臣们吃饭保命的本事,而皇帝呢?他也是从皇子出来的,他也做过臣子,加上坐得高,更是把这些大臣们的表情尽收眼底。哪怕这里头也有些老狐狸,能够端着一张脸不露丝毫,可他们的心思,皇帝如何猜不到?
  皇帝都快气死了!
  他要收拾某些人还要用这样的手段?!
  他不用猜都知道下面的那些臣子们的想法,也不用猜都知道他的后妃们有几个被绕了进去:
  不说这当事人贾琰,就说皇后的娘家,皇后是个极清楚的却当不得承恩公府如今只有一堆蠢货,所以皇后的娘家肯定是背了锅,若是再往下查,跟他宠爱的竺贵人,还有他其余几个儿子的生母、母族肯定脱不了干系!
  一份荒谬的奏折,可是把他所有的妻妾还有儿子都卷了进去,让人硬生生地看了笑话。
  皇帝哪里不生气的?
  只见皇帝的声音冷如冰霜,他的目光扫过下面的皇室宗亲和诸位臣子,然后点了大理寺卿王云甫的名:
  “王爱卿,你是大理寺卿,你来说说看,这事儿怎么说?”
  大理寺是全国最高司法机构,一般来说,各地的县令都兼职各地最高法官。如果遇到了冤假错案需要上诉,可以去京兆府鸣冤。京兆府可以视情况断案,京兆府断不了,才会转交刑部或者是大理寺。
  有关国法和刑律之事,皇帝当然是先问大理寺的。
  王云甫立刻出列,拜过君王,这才道:“启禀万岁:按照国法,朝廷礼聘后妃,需要户部配合,先确认户部有没有婚书登记,只有没有婚书登记之人才有资格接受礼部和宗正寺的礼聘,成为后宫妃嫔。既然白御史上奏,说淑妃娘娘早有婚约,万岁只要责问户部和京兆府便是。”
  虽然说三媒六证乃是旧时的结婚必备程序,但是,在法律上,真正能够证明婚姻状况的,就只有那一纸婚书。
  民间百姓很多都不懂法律,因此在封建时代,都是靠着一纸婚书或者事实婚姻认定两种方式来确认一个人的婚姻状况的。
  跟贾琰这样,一个未成年——即未及笄的贵族少女——又是自始至终都在娘家呆着的,她肯定不适用事实婚姻认定,而贾家也是贵族,哪怕中间沉寂了许久、被边缘化了许久,贾家始终是贵族圈子里面的一员。
  跟贾家这样的人家,家里的哥儿姐儿结婚,从订婚的那一刻开始,就要遣官媒了。而官媒的工作内容就包括了代主人家去官府衙门帮忙登记婚书。
  婚书除了证明婚姻状况之外,还负担着一个作用,那就是户籍迁徙证明。在订婚之前,女方的户籍肯定是在娘家的,等要结婚了,户籍就要转到夫家去。古代又没有电脑,户籍迁徙这个过程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办好的。哪怕是户籍就在京师的京城人,他们的女儿结婚的时候,一样要先去京兆府登记,然后由京兆府移交户部备案,这需要好几个月甚至是一两年的时间(偏远地区光这个地方官府到户部的登记备案的文件在路上就要半年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女孩子们的户籍实际上既不在娘家也不在夫家,因此才需要婚书作为证明。领了婚书以后,就默认这个女孩子就是夫家的人了。
  贾琰的祖籍是金陵的不假,但是宁荣二府好歹也是京师四王八公这个圈子里的老人了,别说是贾琰的婚书登记是在京兆府的,就是贾赦的婚书登记也是在京兆府登记的。因此,婚书登记原件肯定在京兆府,而且户部也会有备份。
  当初礼部和宗正寺去贾家下聘之前,肯定不会不查户籍上的婚书登记。而且贾琰的位分也高,初定就是淑妃,所以最后在户籍婚书调查那一栏里面,肯定不止一位官员做了署名:户部尚书、户部左右侍郎、礼部尚书、礼部左右侍郎以及宗正寺的大宗伯、京兆府尹、京兆府少卿等相关官员都要在上面署名的。
  只有这些官员都署名了,皇帝才能够下礼聘诏令。
  现在,皇帝的礼聘诏令都下了半年多了,你忽然说淑妃娘娘之前有婚约?
  当京兆府和户部的婚书登记都是假的啊?
  当在婚书调查卷上署名的官员都是死人啊?
  不是人家大理寺卿吐槽,实在是,会上这样的本子的人实在是,实在是蠢得无可救药了。
  不想,那个愣头青竟然道:“启禀万岁,这也是臣在今日大朝会上上此奏折的原因。贾家和王家早就有约定,只是未走婚书罢了。因此才有了贾家悔婚一事。”
  那个愣头青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却不知道别人看他就跟看傻子没什么两样!
  要知道,金銮殿代表的是皇家威仪,只有符合法律事实和法律依据的事儿才能够拿到金銮殿上来谈。
  哦,你说人家淑妃家里曾经跟人有过口头约定,人家淑妃就要盖这样的锅?
  别逗了!
  如果这样的理由能过,那以后宫里的后妃们就别想安生了!谁都可以盖她们一个在娘胎里面就跟人指腹为婚的帽子!
  就是真有这么一回事儿又如何?皇家礼聘妃子看的就是婚书,你没有婚书、只是口头婚约,这婚事就做不得数!
  这历史上君夺臣妻的事儿多了海了去了,因此动摇国本的事儿也时而有之。可是,如果你有婚书,皇帝少不得认了这个君夺臣妻的名头,你没有婚书,还想扣皇帝一个君夺臣妻的名头?
  不是大理寺卿说,今儿这事儿,他肯定要给皇帝摆平喽!
  大理寺卿王云甫笑笑,道:“白御史,既然你说,淑妃娘娘之前已经有了婚约,不知道您说的这个人是谁?姓甚名甚,家住何方?”
  那白御史直接就道:“回王大人的话,淑妃娘娘的未婚夫唤作王仁,乃是九省统制王子腾王大人的侄子。”
  第103章
  听说是王子腾的侄子, 金銮殿各处立刻小小地响起了几声“哦~!”的声音来。
  只要是知道一点王子腾家的家事儿的人, 或者说家里有待嫁的女儿的人, 都知道王子腾有且只有一个亲侄子王仁, 而且这个王仁也是王子腾的继承人。
  同样,只要资历略略久一点, 参加过三年前那场大朝会的人应该对贾赦和王子腾差一点在大朝会上打起来一事记忆犹新,也会记得王子腾的侄女嫁到了贾家之后,张扬跋扈不敬公婆气得公婆最终采取了给儿子纳了两房良妾一事。
  上面的皇帝淡淡地道:“王子腾有几个侄子?”
  方才听到这个愣头青的奏本的时候,王子腾就已经是一身冷汗了,只是碍着这里是金銮殿又是君王驾前, 必须要保持肃静,因此他才没有开口而已, 可是他的身上早已经汗透重衫, 整个人都软了。
  听见皇帝垂问, 王子腾连滚带爬地出列,趴在金銮殿的正中央,奏禀道:“回万岁,臣只有一个侄子,是臣亡兄之子。臣侄儿跟……”
  王子腾想说他的侄子跟贾琰根本就没有关系, 婚姻之事本来就是无稽之谈,却没有想到, 皇帝根本就没有让他说下去。
  只听皇帝淡淡地道:“朕记得, 王爱卿那个嫁到贾家的侄女儿, 也是令兄之女?”
  “回, 回万岁。正是。臣……”
  “哦?朕听说民间有那娶不上媳妇的人家,才会用换亲之法给家里的孩子张罗婚事。到底是贾爱卿的儿子不成器,还是王爱卿的侄儿不像话呢?”
  皇帝展现了他一直以来只会在心腹重臣的奏折上才会展现出来的另一面,逗比、冷幽默。
  换了别的时候,王子腾一准认定皇帝这是看重他的表现,但是现在,王子腾哪里不知道?
  皇帝这妥妥的,是生气了!
  王子腾身上的汗更多了。
  他发现皇帝已经恼了。他很想争辩,但是,皇帝不让他开口,反而几次打断他的话,叫他如何不着急?
  正当他第三次想要分辩的时候,贾赦终于开口了:“启禀万岁,犬子虽然在读书科举上没有什么天赋,可在做事儿上却有几分可圈可点之处。而且跟臣这样的人家到底是舍不得儿子吃苦。二月里倒春寒的时节让孩子仅穿单衣在那小小的号房里面呆上九天?臣想想就觉得这寒冰直往骨头里面钻!臣是舍不得孩子吃这个苦头的,因此早早地给犬子捐了官儿。只不过犬子到底不是科举上来的,甚至连明算科明经科都不曾参加过因此补缺上格外艰难些。至于吏部考评,万岁只要问问吏部就成。臣还是那句话,犬子虽然不成器,但是,到底是好是孬,端看吏部考评便知。横竖摆着公侯门第在,犬子是不会缺老婆的。至于臣女,万岁,臣前前后后三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又是在家里留不得几年的,自然是爱如珠宝,哪里舍得用她去换亲?!”
  大理寺卿王云甫就道:“所以,庆荣侯的意思是,没有这回事儿?”
  贾赦十分干脆地道:“是,没有这回事儿!”说罢,又顿了顿,道:“如果没有皇家礼聘的事儿,臣还想着把女儿多留几年呢!哪里舍得这么早就让她嫁人?”
  贾赦说的却是大实话。
  一般来说,大多数人家给儿女说亲的时候,都是十五岁相看人家,早一点呢,十五岁定婚书,晚一点,挑挑拣拣一点,十六岁定婚书,然后花上至少一年时间备嫁,就是十七岁出嫁也是早的。有那心疼女儿的,或者是因为别的缘故,拖到十九岁临近二十了才出阁的也比比皆是。
  尤其是皇室宗亲家的女儿,基本上个个都是如此。
  放着好门第好身份,结婚之后又大多数都能够在宗正寺领个品级享受国家俸禄的,会愁姻缘?又哪里会那么早出嫁?
  贾琰虽然是臣子之女,之前的户籍也是在臣籍上,可她才十岁就得了朝廷的钦封、成了一等县君,就是没有皇家礼聘,她也是不愁婚嫁的,又哪里需要早早地定亲?那个王仁又有什么出彩的地方,王子腾又有什么样的本钱,需要她这么早就把人套牢?
  贾赦的话立刻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
  可不是这话,现放着好门第,哪里还愁儿女无婚配?
  王云甫就道:“所以,庆荣侯的意思是,您从来没有给女儿定过婚事?”
  贾赦立马道:“那是当然!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
  按理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应该到了盖棺定论的时候了,偏偏那个愣头青白御史却在这个时候道:“庆荣侯,您不知道,不等于说,别人不能做这个主儿……”
  “嘿~!”贾赦终于忍不住了,他转过头去,一边卷起袖子,一边道:“我说姓白的,我是我闺女的亲爹!我不能做我闺女的主还有谁能够做这个主?你来说说看!谁能做这个主?!”
  那白御史就道:“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你们贾家和王家的再度联姻,因此是你们家老太太和贾王氏与王家定下的。”
  户部尚书顾之章已经控制不住脾气,高声道:“荒唐!荒唐!且不说这夫死从子的三从四德,就说这贾王氏,老夫记得庆荣侯前后三任夫人就没有一个娘家是姓王的!白御史,你说的这个贾王氏,到底是庆荣侯的弟媳妇贾王氏还是庆荣侯的儿媳妇小贾王氏?”
  在这个时代,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说王夫人,就是贾母,在没有贾代善支持的情况下都不可能越过贾赦给贾琰定下婚事!王夫人作为贾赦的弟媳妇就更加不要说了!真正对贾琰的婚事有发言权的,只有贾赦,就是邢夫人给贾琰定了婚事,只要贾赦不肯点头就不能作数!更不要说王夫人只是贾赦的弟媳妇了。
  一句话,没有婚书为凭,只要贾赦说没有这回事情,就没有这回事!
  如果是大贾王氏,那他就弹劾贾政;如果是小贾王氏,那贾赦可以把这个儿媳妇休回娘家去了。他顾之章绝对支持!
  听到户部尚书发火,站在角落里面的贾政这才警醒,可是没等他开口,贾赦已经帮他说了:“啊~!尚书大人息怒,尚书大人息怒。说起来,我们贾家跟王家有亲,想要亲上加亲,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儿。不过这女方呢,不是下官的女儿而是我那个弟弟的亲闺女。这个王仁今年已经二十好几了,我那个大侄女儿呢,如果不是年初的时候没了也是二十二三的年纪。他们两个才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的一对呢。本来,我那个大侄女儿十五六岁的时候,两家就应该给这两个孩子立婚书的,怎奈我那个弟媳妇,嫌自己的亲侄子不成器配不上自己的女儿,就把我那个大侄女儿送进了宫,后来我这个大侄女一直在宫里,混到了皇后娘娘跟前做了女史,直到我女儿得了礼聘诏书这才以女官的身份回家。只不过我这个大侄女儿是个没福的,好容易回了家,不想,一场风寒就没了。”
  沂王听说,这才开口道:“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这位贾女官是本王领了宣徽府之后第一桩报了病逝的卷子,又是在宫外病逝的。本王有这个印象。”
  顾之章没好气地道:“庆荣侯的弟弟?就是那个在工部做了十几年的工部员外郎贾工部?他就没有别的女儿了吗?”
  贾赦连忙道:“尚书大人,说起来,我这个弟弟还真有个庶女,啊,还有一个庶子,唤作贾环。只不过这两个孩子都是丫头养的……”
  “丫头养的?”
  贾赦道:“是,实不相瞒,我弟弟的两房妾室,都是丫头抬上来的。”
  “荒唐荒唐!”顾之章立刻抱着笏板对皇帝弯腰:“启禀万岁,臣要弹劾工部员外郎贾政以婢为妾,知法犯法!”
  “臣附议!”
  “臣附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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