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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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助手一溜烟奔来:“苟头,您手机响了!”
  “说多少次了头之后加儿化音!”苟利噌噌摘下手套接过电话:“喂,魏局?”
  这地方通话信号非常一般,对面的背景又十分嘈杂,苟利绕着空地走远了几步,才听见魏副局在手机那边沉声问:“你一个人吗?严峫在不在你身边?”
  苟利踮脚展望,只见严峫在十余米以外的地方站着,眉间紧锁低着头,不知道在跟谁发短信。
  “在边上呢,我去叫他?”苟利漫不经心地抬脚往那边走,谁知话音刚落就被手机里的声音喝止了:“别,你站住!”
  “啥?”
  魏副局深深抽了口气,才稳定住异常尖利的语调:
  “你给我记好了,我下面说的话一个字都不准告诉严峫,在回市局之前什么都别让他知道。”
  “我现在医院里,吕局出事了。”
  苟利眼皮霎时一跳!
  “吕局在严峫家小区附近遭到袭击,因为案发时附近偏僻,拖到今天凌晨才被环卫工人发现报警。我们所有人现在都在医院,刚刚才脱离危险。”
  “……”苟利一开口嘴唇就发颤:“谁干的?!”
  医院走廊上,魏副局望向敞开的病房门,省厅刑侦总队数名专家及市局余珠等人正围在病床边,看着吕局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每个人脸上都掩饰不住焦灼。
  吕局仿佛在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岁不止,灰败浮肿的脸上还戴着氧气罩,每发出一个音就呼出一阵白气:“……我看到了他的脸,没有……绝对没认错……”
  话音未落他胸腔中爆发出一阵咳嗽,所有人都惊叫起来,几名专家脸都白了:“是谁?到底是谁?!”
  “呼、呼、呼……”吕局大口喘息,勉强嘶哑道:“是恭州,恭州禁毒死了的那个——”
  “那个江停。”
  时间倏然停止,指针飞速后退,回到十个小时前——
  满世界沙沙不断,偏僻的后巷在雨夜中伸手不见五指。远处街道上车辆驶过,模糊的灯光一闪即逝,闪亮的水洼瞬间被踩得四分五裂。
  江停的黑色大衣下摆随脚步扬起,冰冷森白的面孔被遮挡在黑伞之下,疾步转弯时只听“当啷!”一声清响。
  他经常随身携带的那把折叠刀被丢在了垃圾箱边,刀锋锵然落地,一丝血迹随着脏水缓缓化开,汩汩流向了不远处的下水道。
  第123章
  江停, 原恭州禁毒总队第二支队长, 一级警督。三年前在爆炸中牺牲, 成了高层系统内心照不宣的头号黑警,还涉嫌谋杀原恭州副市长兼正厅级公安局长岳广平。
  而昨天晚上,一个下着雨的寒冷冬夜, 他的幽魂却在建宁市湖滨小区周围出现了。
  “我本来是想去找我们市局那个副支队长严峫的,走到小区附近,发现有可疑分子出没, 似乎在偷窥监视他家那栋楼。我立刻隐蔽起来, 伺机偷偷尾随,发现偷窥者竟然是三年前疑似杀害了我老战友岳广平、已经被恭州认定为‘牺牲’了的江停!而且他还有同党接应!我刚想呼叫救援, 没成想却被他发现了,仓促中被他捅了一刀……”
  单人病房里窗明几净, s省公安厅的领导围坐在病床周围,好几个人在低头做笔录。
  吕局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 沙哑道:“幸亏冬天衣服穿得厚,我身体又胖,没刺中要害, 当时只是昏了过去。唉!老了老了, 不中用啦!”
  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花白了很多,圆胖圆胖的脸也脱了相——毕竟是个六十岁的老人,在雨夜里整整昏迷挣扎了好几个小时,能捡回一条命都算上天眷顾了。
  “吕局这说的什么话,您智勇双全谁不知道?”省厅下来的那名处长连忙安慰:“对方是跟毒贩勾结、凶残狡猾至极的警界败类, 理应由我们将他绳之以法,为您报仇才对!”
  吕局唏嘘不已,疲惫至极地闭上了老眼。
  处长连忙识趣地站起身:“那今天就到这里吧,不能打扰领导休息了。吕局,您要是想起来更多线索的话,就让人打个电话,我们随叫随到!”
  吕局叹着气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招手吩咐:“老余啊,送送他们。”
  余珠亲自将省厅的人送走,一路寒暄到医院大门,眼见他们都上车离开了,才转回病房前,向坐在护士站里的魏副局使了个眼色。
  魏尧急忙站起来,跟她一前一后地进了病房。
  吕局倚在靠枕里,脸上黄黄的不见半点血色,连嘴唇都有些发灰:“怎么说?”
  “准备成立专案组,与恭州方面合作,在全国范围内发布协查通告通缉江停。”余珠坐在病床边的扶手椅里,然后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声音里显出浓浓的担忧:“老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不相信你对省厅那帮人扯的那番话,漏洞也太多了!”
  吕局欲言又止,望向魏尧。
  魏尧会意,冲吕局和余珠两人点了点头。
  “都同事二三十年了,我也不瞒着你们,就直说了吧。”吕局在两名下属炯炯的注视中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是在严峫家附近遇到江停,而是知道他就在严峫家,所以专门去拜访,想策反他的。”
  话刚落地,魏尧和余珠音调都变了,同时脱口而出:“您说什么?”
  “策反?!”
  吕局抬手往下压了压,眼底浮现出苦笑:“你俩也别急,听我说。对于策反江停这件事我考虑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只是碍于机密所以没跟你们商量。江停在暗中参与我们建宁市局的案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实不相瞒,如果不是他的话,秦川也没那么容易就暴露出来。”
  余珠疑道:“秦川?”
  “对,”吕局顿了顿,把调查投毒事件前后的经过简略复述了一遍,又坦承了实施抓捕那天晚上在秦川家的遭遇,听得魏副局眼都直了,余珠也不比他好多少,不住发出明显的吸气声。
  “经过这件事之后,考虑到江停的立场和行为方式,我觉得可以冒险一搏,因此昨天晚上特意找到他,对他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吕局话里自嘲的意味更浓了:“我希望他能彻底投靠警方,同时假装黑警,成为我们钉入黑桃k犯罪集团的一根钉子。”
  十多个小时前——
  “反间计?”江停双手插在裤兜里,左肩靠在客厅墙壁上,似乎听到了特别荒谬的笑话:“叫我假装对黑桃k投诚,深入到贩毒集团内部,冒着生命危险与警方里应外合?”
  厨房里煲汤的咕嘟声还在继续,热汽烘得满室温暖,落地窗上起了大片的白雾。吕局坐在客厅的奶白真皮大沙发上,老花镜后目光锐利,紧盯着自己面前这个面容俊秀却针刺般咄咄逼人的年轻人:“是的,确实要冒着生命危险,但这对你来说却是最好的出路。”
  江停揉了揉眉心,又把手插进裤袋,笑着反问:“——可是我为什么要替警方卖命呢?”
  “因为你现在还活着,你活着的秘密已经不止一两个人知道了。替警方卖命,至少还有留着一条命回来的可能,但如果被警方抓住的话呢?塑料厂爆炸那十多名缉毒警,你的种种行径,足够判死刑了吧?”
  江停眼神瞬间沉了下去。
  与他锋芒毕露的态度不同,吕局就像是一堵棉花墙,不动声色吸收和化解所有攻击,端的是软硬不吃,令人无计可施:
  “你还想在未来某天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阳光下么?你想背负着死人的名义,缩在阴沟里活一辈子么?江停,严峫现在不在建宁,我只要一个电话打出去,你今天甚至走不出这座小区。”
  “自己想想,考虑清楚。”吕局鼻腔中发出轻轻的一哼,说:“如果你被警察抓住,我保证,黑桃k不论再制造多少次爆炸,都不能把你从看守所里劫出来!”
  客厅陷入了安静,江停久久地沉默着,僵持将每一寸空气冻结成冰。过了足足好几分钟,他终于缓缓地开了口:“……我不能答应你。”
  吕局没想到他竟然会拒绝,当即面皮一抽。
  “有两点原因。第一,黑桃k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绝不会相信我愿意向他投诚……至于第二。”
  江停语音微顿,瞳孔深处映着客厅明亮的灯光,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吕局,唇角渐渐浮现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
  “——然后呢?” 魏副局才忍不住追问。
  病房里安静无声,魏副局和余珠似乎都沉浸在震惊中,半晌吕局重重呼了口浊气:
  “如果说第一点原因只是主观因素,尚能推脱的话;第二点就是我当真万万没想到,也绝不可能想到的了。当他说出这句话的那瞬间,我就意识到自己来策反是多么愚蠢的决定,因为他确实不可能跟警方合作,也永远不会跟警方站在同一阵营里。”
  余珠不自觉地向前倾身:“那第二点原因到底是……”
  医院大门外,一辆停在隐蔽街角的车里,一名刚随省厅领导出现在病房中负责笔录的书记员戴着耳机,眼前的监听仪器闪烁着蓝光。
  不知耳机里吕局说了什么,他猝然倒抽了口凉气,心脏猛地怦怦跳了起来,急忙环顾周围。
  马路上车来车往,远处行人摩肩接踵,没人注意到这辆外观普通又贴着单面窗膜的车。
  窃听者鬼鬼祟祟地拔下耳机,一踩油门,冲着与省厅相反的方向直奔而去了。
  ·
  通山县外八十公里,永康村。
  顺着山路颠簸整整两个小时,齐思浩觉得不仅自己的骨架,连车架子都快要被颠散了。透过毛兮兮的车窗玻璃,连田野边破旧的乡下砖房都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荒地和枯树,冬季灰白色的山坡连绵不绝,枯草在崎岖的道路上四散飞舞。
  日头早已行过中天,齐思浩饿得快前胸贴后背了,但看看身边严峫阴沉的脸色,他咽了咽口水什么都没敢说。
  富豪家公子亲自下乡捐赠扶贫怎么变成这样了?
  说好的县镇村一路热烈欢迎、盛情招待都在哪呢?
  终于在齐思浩快饿晕过去之前,昏昏沉沉中车停了,县长派出的那名司机扯着嗓子:“到咧——”
  齐思浩如获救星,抬头一望。
  铁皮门在风吹日晒中早已变了色,随着风咣咣作响,两栋灰蒙蒙的二层水泥房被烟熏火燎,突兀立在杂草丛生的“操场”上。一群奇形怪状的泥猴子趴在二楼木栏后,直勾勾望着他们这辆车,隔远了都看不出是人类小孩。
  严峫下了车,在风沙中眯着眼睛抬起头。
  大门口宏日福利院五个锈迹斑斑的字,每个字都缺胳膊少腿。铁门上早已掉漆的画仍然依稀可辨,那是一个褪色成浅红的半圆被横线从中截断,几条象征阳光的放射线断断续续,以半圆为中心向外辐射,构成了颇具敷衍意味的日出图景。
  ——滕文艳尸骨背后的图案,以及江停儿时泛黄的血衣,终于在这一瞬间穿越时空,渐渐重合。
  几个穿着臃肿西装的男女站在铁皮门外,堆起笑容快步迎上前。
  齐思浩苦苦等待许久的“热烈欢迎”终于到了。
  ·
  “对,县政府应该已经通知过你们了。是我们公司在s省的一个扶贫项目,每笔资金和任务会落实到各个地区,当然在签字之前我先来做一下实地考察……”
  严峫在福利院领导的簇拥下穿过“操场”,流着鼻涕满脸尘土的小孩飞奔而过。
  “不容易啊!”院长今年大概四十来岁,搓着手摇头感叹:“大多是女娃,生下来就丢掉不要了。倒也不能怪爹妈狠心,国家要罚款没办法,没儿子怎么能行呢?肯费那个劲去丢掉还算好心嘞!男娃嘛倒是一只手就能数出来,而且没几个全手全脚,都是实在病得没法子了,爹娘老子丢在医院里,医院再送过来给我们——这个环境您也看到了,真的特别困难,国家财政可不好吃呀!……”
  齐思浩实在饿得没办法,跟着工作人员去吃小灶了。院长殷勤把严峫请进办公室门,又亲手给他端茶倒水。
  院长办公室也许是整个福利院装修最好的地方,至少还铺着瓷砖地,装了空调机,比山洞似的宿舍大通铺好很多。严峫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沙尘漫天的荒地和黑洞洞的宿舍楼,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另一幅景象:
  一个瘦弱的孩子,在盛夏傍晚的余晖中开心奔跑,被风呼呼扬起黑色的短发。他穿过平原,越过田野,就像一头敏捷的小鹿划开稻田,奔向启明星下苍青色的天穹尽头。
  别过去,严峫心中响起苍凉又无力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别站住,回来——
  但没有人听见。
  小男孩沐浴着白昼与黑夜交界的天光,向他童年时代唯一的朋友兴高采烈飞奔而去。
  “严先生,那个……严先生?”
  严峫回过神来,只见院长搓着袖口,眼睛都眯了起来:“那个捐赠款项的事情……”
  这倒不难办,严峫来之前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先通过他家集团每年固定的扶贫项目去跟县政府打好了招呼,所有签字手续火速办成,当天就把货真价实的红头文件发到他手上了,完全没有丝毫虚假做戏的部分。
  “就按县人大之前批下来的数字办,回头我再……”严峫顿了顿,鬼使神差加了一句:“……多补百分之五十,趁年前把宿舍楼修修,不然太冷了。”
  院长登时喜出望外。
  严峫说:“年前我会让人来看的。”
  院长那发自心底的笑容立刻就淡了些,随即大力保证:“那是当然!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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