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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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否应该试着破解之前下载的美国国安局加密档案?不,那没有用,至少暂时没用。于是她拿毛巾将手缠起来,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那是普林斯顿大学物理学者茱莉·塔密的最新研究,叙述超大恒星如何坍塌形成黑洞。她斜躺在俯临斯鲁森与骑士湾那扇窗边的沙发上。
  开始看书之后心情舒坦了些。血继续渗过毛巾沾到书页,头也还是痛个不停,但她愈看愈入迷,偶尔还写个眉批。对她来说这些都不是新知识。她比大多数人都清楚恒星的存活是靠两股力量反向作用:核心的融合反应将它向外推,万有引力又让它得以凝聚。她认为这是一种平衡、一场拔河,直到反应的燃料用罄、爆炸力减弱时,其中一方终于胜出。
  一旦重力占了上风,整个星体便会像被刺破的气球一样皱缩,愈变愈小。一颗恒星可能就此消失无踪。莎兰德喜欢黑洞,觉得黑洞和自己有相似之处。
  但她和作者塔密一样,感兴趣的并非黑洞本身,而是产生黑洞的过程。莎兰德相信只要能描述这个过程,就能拉近宇宙中两个不兼容的语言:量子物理与相对论。然而她无疑是力有未逮,就像那个该死的加密法,于是她不由自主又想起父亲来了。
  她小时候,那个令人厌恶的家伙一次又一次强暴她母亲,直到母亲受的伤害永远无法平复。当时年仅十二岁的莎兰德,以可怕的力量予以反击。那个时候,她根本不可能知道父亲是从苏联军情局叛逃的大间谍,更不可能知道瑞典国安局内有个名为“小组”的特别单位不计代价地在保护他。但即便如此,她也感受得到这个人四周环绕着一种神秘气氛,一种谁也不许触及的黑暗面,就连名字这点小事也不能提。
  札拉,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亚历山大·札拉千科。若是其他父亲,你可以去通报社会局和警方,但札拉背后的力量大过这些机关。
  对她而言,这一点和另一件事才是真正的黑洞。
  警报器在一点十八分响起,鲍德惊醒过来。屋里有人闯入吗?他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伸手摸向床的另一边。奥格斯躺在旁边,想必又是像平日一样偷溜上床,这时他发出忧虑的唉哼,约莫是警报器的凄厉响声钻进他梦里去了。乖儿子,鲍德暗喊一声。紧接着他全身僵住。那是脚步声吗?
  不,肯定是幻觉。现在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警报器的声响。他担忧地看了窗外一眼,风雨好像更大了。海水打上防波堤与海岸,窗玻璃哐哐作响,眼看都要吹破了。警报器会不会是强风启动的?也许事情就这么简单。
  他还是得确认一下嘉布莉安排的保护人员最后到底来了没有。两名正规警察本该三个小时前就要抵达,结果是闹剧一场,他们因为暴风雪和一连串互相矛盾的命令而耽搁了。反正肯定是两者其中之一,真是够无能,这点他与嘉布莉有同感。
  他应该找时间处理这些,但是现在得先打电话。偏偏奥格斯醒了,而此时此刻鲍德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歇斯底里、用身体猛撞床头板的小孩。耳塞,他灵机一动,那对在法兰克福机场买的绿色旧耳塞。
  他从床头柜取出耳塞,轻轻塞入儿子的耳朵,然后哄他入睡。他亲吻儿子的脸颊、轻抚他凌乱的鬈发、将他睡衣的领子拉正,并挪一挪他的头,让他安稳枕在枕头上。鲍德很害怕,本该尽快采取行动,或者应该说他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谁知他却慢条斯理,细心照料起儿子来。或许这是危急当中的感性时刻,也或许他想拖延时间不去面对外面等着他的状况。有一度他真希望自己有武器,哪怕不知道该如何使用。
  拜托,他只不过是个老来才培养出为父本能的程序设计师,根本不应该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什么索利丰、美国国安局、犯罪帮派分子,都去死好了!不过现在他得掌握情势。他一路紧张兮兮地偷偷来到走廊上,什么事都还没做,甚至还没往外头路上看,就先关掉了警报器。这噪声搞得他神经紧张,在瞬间降临的寂静中,他纹丝不动地站着。这时手机响了,虽然吓了他一跳,他还是庆幸能有件事分散注意。
  “喂。”他说道。
  “你好,我叫约纳斯·安德柏,是今晚米尔顿安保的值班。你那边没事吧?”
  “这个……应该没事吧。警报器响了。”
  “我知道,根据我们收到的指示,警报器响的话,你应该要到地下室一个特别的房间去,把门锁上。你去了吗?”
  “是的。”他撒谎。
  “好,很好。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我被警报器吵醒,不知道它是被什么启动的。会不会是强风?”
  “不太可能……请等一下!”
  安德柏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
  “怎么了?”鲍德紧张地问。
  “好像……”
  “怎么搞的,赶快告诉我啊。”
  “抱歉,请别紧张,别紧张……我正在看你那边监视录像机上的连续画面,真的好像……”
  “好像什么?”
  “你好像有访客。是个男人,待会儿你可以自己看看,一个瘦瘦高高、戴着墨镜和帽子的男人,一直在你家周围徘徊。据我所看到的,他去了两次,但就如我所说……我也是刚刚才发现,得再仔细看一看才能多告诉你一点。”
  “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嘛,很难说。”
  安德柏似乎又在研究画面。
  “不过可能是……我也不知道……不,不能这么快做臆测。”他说。
  “说吧,请说下去。我需要一点确切的信息,这样我会好过些。”
  “好吧,那么我至少能向你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他的步伐。这个人走起路来很像毒虫,像个刚刚吸了大量安非他命的人。他移动的姿态有种自大浮夸的感觉,当然,这也可能显示他只是个普通的毒虫、窃贼。不过……”
  “怎么样?”
  “他把脸隐藏得很好,而且……”
  安德柏再次沉默不语。
  “说啊!”
  “等一下。”
  “你让我很紧张,你知道吗?”
  “不是故意的。不过你要知道……”
  鲍德呆住了。从他车库前的车道上传来汽车引擎声。
  “……有人来拜访你了。”
  “我该怎么办?”
  “待在原地别动。”
  “好。”鲍德的身子多少有点不听使唤了。但他并不在安德柏所想的地方。
  一点五十八分电话铃响时,布隆维斯特还没睡,但手机放在牛仔裤口袋而牛仔裤扔在地上,他没来得及接起。反正来电没有显示号码,他便咒骂一声又爬上床闭起眼睛。
  他真的不想再次彻夜难眠。自从爱莉卡在近午夜时入睡之后,他便辗转反侧思索着自己的人生。大部分事情都不太对,甚至包括他和爱莉卡的关系。他已经爱她多年,而且他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她也怀有同样感情。但情况已不再像从前那么单纯。也许是布隆维斯特开始有些同情贝克曼。葛瑞格·贝克曼是爱莉卡的丈夫,是位艺术家,若是责怪他小气或心胸狭隘,实在说不过去。当贝克曼理解到爱莉卡永远忘不了布隆维斯特,甚至压抑不住冲动,偶尔就得把他的衣服扒个精光时,贝克曼也没有发脾气,反而和她达成协议:
  “只要你最后回到我身边,就可以跟他在一起。”
  后来果然就演变成这样。
  他们做了一个突破传统的安排,爱莉卡大部分时间都回索茨霍巴根的家和丈夫过夜,但偶尔会留在布隆维斯特位于贝尔曼路的住处。多年来,布隆维斯特都觉得这确实是理想的解决之道,生活在一夫一妻这独裁制度下的许多夫妻都该采用这方法。每当爱莉卡说:“我可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更爱我丈夫了。”或是当贝克曼在鸡尾酒会上友善地搂着他的肩膀时,布隆维斯特都很庆幸自己福星高照才能得此安排。
  但最近他开始产生疑虑,也许是因为有比较多的时间可以思考,他忽然觉得所谓一致的协议,其实并不必然一致。
  相反地,某一方可能以共同决定为名来促成自己的利益,长期下来就会清楚地看到有人是痛苦的,哪怕他(或她)信誓旦旦地说没有。这天晚上爱莉卡打电话给丈夫,显然就得到不好的回应。谁知道呢?说不定此时贝克曼也一样睡不着。
  布隆维斯特试着不去想这些,有好一会儿,他甚至试着做白日梦,但是帮助不大,最后干脆下床做点比较有用的事。看看有关产业间谍的文章吧?干脆重新为《千禧年》草拟一个筹措资金的替代方案,不是更好?他穿上衣服,坐到计算机前查看信箱。
  一如往常多半都是垃圾信件,尽管有几封信确实让他略感振奋。有克里斯特和玛琳,也有安德雷和海莉,为了即将与赛纳开战而来信为他摇旗呐喊,他回信中充满战斗力,事实上却没有这么积极。接着查看莎兰德的档案,本来不期望会看到什么,但一打开后,他的脸瞬间发亮。她回信了。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显现了生命迹象:
  鲍德的智慧一点也没有人工成分。最近你自己的又如何?
  还有,布隆维斯特,如果我们创造出一部比我们聪明一点的机器,会怎么样?
  布隆维斯特微微一笑,想起他们最后一次在圣保罗街咖啡吧见面的情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留意到她的短信里包含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不带恶意的小嘲弄,或许也有点令人遗憾,因为其中不乏一丝真实。他最近在杂志发表的文章都缺乏智慧与真正的新闻价值。他和许多记者一样,一直都是孜孜不倦,偶尔写些陈腔滥调,不过目前暂时就是这样。他对于思考莎兰德的第二个问题热衷得多,倒不是因为她出的谜语本身让他特别感兴趣,而是因为他想要给个聪明的回答。
  他暗忖着:如果我们创造出一部比我们聪明一点的机器,会怎么样?他走进厨房,开了一瓶矿泉水,坐到餐桌前。楼下的葛纳太太咳嗽咳得很痛苦,远处的喧嚣市声中,有辆救护车在暴风雪里呼啸而过。他细细沉思:那么打个比方,就会有一部机器除了能做我们本身能做的所有聪明事,还能再多做一点点……他大笑出声,顿时明白了问题的重点所在。这种机器将能继续制造出比它本身更聪明的机器,然后会怎样?
  下一部机器仍会发生同样情形,然后再下一部,再下下一部,不久之后最开始的源头,也就是人类本身,对于最新计算机而言就跟实验白老鼠没两样了。到时将会发生完全失控的智慧爆炸,就像《黑客帝国》系列电影里面一样。布隆维斯特微微一笑,回到计算机前写道:
  要是发明了这样一部机器,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就连莉丝也不那么神气了。
  回完信后他坐望窗外,直到目光仿佛穿透飞旋的雪花看见了什么。偶尔他越过开着的房门凝视爱莉卡,只见她睡得香甜,浑然不知那些比人类聪明的机器,或者至少此刻的她对这些还毫不在意。
  他似乎听见手机响了一声,肯定又有新的留言。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到忧心。除了前女友喝醉酒或想找人上床而来电之外,夜里的电话通常都只带来坏消息。留言的声音听起来颇苦恼:
  我叫法兰斯·鲍德。我知道这么晚打电话很失礼,很抱歉。只是我的情况变得有点危急,至少我这么觉得。我刚刚才发现你在找我,真是奇怪的巧合。很久以来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些事,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如果你能尽快和我联络,我会十分感谢。我有预感,这事可能有点紧急。
  鲍德留了电话号码和电子邮件地址,布隆维斯特很快地抄下,静坐了片刻,手指一面敲弹餐桌,然后拨了电话。
  鲍德躺在床上,又焦躁又害怕。不过现在心情平静了些。刚才驶上车道的车正是终于抵达的护卫警员。两个四十来岁的男警员,一个高大,另一个相当矮小,两人都显得趾高气扬,也都留着相同的时髦短发。但他们礼数非常周到,还为拖延了这么久才抵达岗位而道歉。
  “米尔顿安保和国安局的嘉布莉·格兰向我们简单说明过状况了。”其中一人说道。
  他们知道有个戴帽子和墨镜的男人在房屋四周窥探,也知道他们必须提高警觉,因此婉拒了到厨房喝杯热茶的邀请。他们想查看一下屋子,鲍德觉得这提议听起来百分之百专业而又合理。至于其他方面,这两人并未给他留下十分正面的印象,但也没有太过负面的印象。他把他们的电话号码输入手机后,便回床上去陪奥格斯。这孩子蜷曲身子熟睡着,绿色耳塞还塞在耳朵里。
  不过鲍德当然不可能再睡了。他竖起耳朵倾听屋外的风暴中有无异常声响,最后在床上坐起身来。他得做点什么事情,不然会疯掉。他看了看手机,有两通李纳斯的留言,口气听起来不只暴躁,还动了肝火。鲍德本想挂断电话,但忽然听到一两件还算有趣的事。李纳斯找《千禧年》杂志的布隆维斯特谈过,现在布隆维斯特想和他取得联系,听到这里鲍德心里琢磨了起来。麦可·布隆维斯特,他喃喃自语道。
  他会是我和外界的中间人吗?
  鲍德对瑞典记者所知极为有限,但他知道布隆维斯特是谁,也知道他向来以一针见血的报道著称,绝不屈服于压力。光凭这点不一定就表示他适合这个任务,再说,鲍德隐约记得听过他一些不太好的传闻。于是他又再次打电话给嘉布莉,关于媒体界,该知道的她差不多都知道,而且她说过今天会熬夜。
  “嗨,”她立刻接起电话,“我正想打给你。我正好在看监视器上的那个男人。现在真的应该让你转移了,你明白吧。”
  “可是拜托,嘉布莉,警察已经来了啊。他们现在就坐在大门外。”
  “那个人可不见得会从大门进来。”
  “他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米尔顿的人说他看起来像个老毒虫。”
  “这我不敢说。他带着一个专业人士才会用的箱子。我们应该谨慎一点。”
  鲍德瞄了一眼躺在身旁的奥格斯。
  “明天我会很乐意离开,或许有助于安定我的神经。不过今晚我哪儿都不去,你的警察看起来很专业,总之够专业了。”
  “如果你坚持,我就吩咐弗林和波隆站到显眼处,而且整个屋子四周都要小心提防。”
  “好,不过我打给你不是为了这个。你叫我应该公开,记得吗?”
  “这个嘛……记得……你没想到秘密警察会给你这种建议,是吗?我仍然认为这是好主意,但希望你能先告诉我们你知道些什么。这件事让我有点担心。”
  “那么我们先睡个好觉,明天早上再说。不过问你一件事,你觉得《千禧年》的麦可·布隆维斯特怎么样?要找人谈,他会是适当人选吗?”
  嘉布莉轻笑一声:“你如果想让我的同事中风的话,找他肯定错不了。”
  “有那么糟吗?”
  “国安局的人躲他像躲瘟神一样。他们说,要是布隆维斯特出现在你家门口,你就知道这一整年都毁了。这里的每个人,包括海伦娜·柯拉芙在内,都会强烈反对。”
  “可是我问的人是你。”
  “那么,我的答案是你的推断是正确的。他是个非常优秀的记者。”
  “他不是也受到一些批评吗?”
  “的确,有人说他的黄金时期已经过去,说他的文章不够正面或乐观,诸如此类。但他是个极其卓越的老派调查记者。你有他的联络方式吗?”
  “我的前助理给我他的电话了。”
  “好,好极了。不过在跟他联络之前,你得先告诉我们。你可以答应我吗?”
  “我答应,嘉布莉。现在我要去睡几个小时的觉。”
  “去睡吧,我会跟弗林和波隆保持联系,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替你安排一间安全屋。”
  挂了电话后他再度试着休息一下,但还是一样办不到。暴风雪让他愈来愈焦躁不安,感觉好像有个邪恶的东西正跨海而来,他忍不住忧虑地侧耳细听任何不寻常的声响。
  他确实答应过嘉布莉会先跟她谈,但他等不及了,埋藏了这么久的一切正争先恐后地想出头。他知道这很不合理,没有什么事会这么紧急。现在都已经三更半夜,而且先不管嘉布莉怎么说,现在的他都比之前好长一段时间更安全,不但有警察保护,还有一流的保安系统。但这些没有帮助。他还是心烦意乱,于是拿出李纳斯给他的号码拨了过去。布隆维斯特当然没接。
  他怎么会接呢?时间实在太晚了,鲍德只好用压低的、略显不自然的声音留言,以免吵醒奥格斯。然后他起身打开床头灯,床边书架上有几本与他的工作无关的文学作品,他带着忧虑、心不在焉地翻阅着史蒂芬·金的旧小说《宠物坟场》。不料这让他更加想到暗夜潜行的恶人。他手捧着书呆坐许久,突然一阵忧惧袭来。若是大白天,他可能只会自认无聊不去在意,但现在似乎完全有可能发生。他顿时有股冲动想找沙丽芙说说话,或是找在洛杉矶机器智能研究所的史蒂文·华伯顿教授更好,他肯定还醒着。他一面想象着各种令人不安的情节,一面望向大海、黑夜与天空中急匆匆飞驰而过的浮云。就在此时电话响了,仿佛是来回应他祈求似的。然而来电者不是沙丽芙也不是华伯顿。
  “我是麦可·布隆维斯特,你在找我?”另一端的声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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