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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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市王恒久欺行霸市,啸众作乱。
  这一句话,给这个案件定了性质。首先,错肯定是王恒久一方,不用费心调查孰对孰错了,揪住王恒久一派往死里打,是政治正确。而且,案件的层次也限制住了,恶霸豪贾欺行霸市引发的大骚乱,这样一来事情闹得再大,性质也那么回事。哪怕只有三个人举旗造反,那也是造反,要报天子的,但商贾们为了争利聚众械斗,这等小事不用皇帝操心了。
  最后一句:着南衙理会一下。
  理会一下,这句含糊打得也好。究竟理会到什么程度,宰相大人没说。你自己领会吧!按照惯例,既然面定了调子,被定为受打击的一方,必须得受到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无情对待。
  如果打压太过了,边回头即便打你两板子,心里头对你也是意的,前途无量。执行不力,那是不唯命是从,你会在司心被划进黑名单的。
  这些官场门道,南衙将领们自然也清楚。所以,当宰相大人这句话传到南衙的时候,南衙将帅立即明白自己该什么立场了,当下不惜动用军驿快报,飞驰西市,撤回了军队。
  今人也好,古人也罢,常受大人物被包装过的光环、公开表现的行止所蒙蔽,以为他们是如何的超脱于普通人。其实要说他们的见识、智慧、手段、能力,那必然是远超普通人的。
  但要说七情六欲、爱恨怨憎,其实不但未必超脱于普通人,反而因为超脱于普通人的身份、地位、权力,所以会有放大之效。
  战国时期魏国大夫范雎失势,逃亡秦国,献远交近攻之策,被拜为卿。发达之后,落魄时于他虽有一饭之恩的,亦有厚报;哪怕只是给了他一个白眼的,也要往死里整,即是如此。
  西晋时开府仪同三司的孙秀,仅仅因为潘岳曾经对自己不够恭驯,掌权后对他动了手手,自言昔日潘岳对他的怠慢,“心藏之,何日忘之!”
  又有那明朝嘉靖年间,新帝登基,赞叹王守仁的功绩,决定调他入京任职,结果迟迟不得执行,最后皇帝反复催问,才给了王守仁一个有名无权的南京兵部尚书。
  原因是,当时权倾朝鲜,犹在皇帝之的杨廷和从作梗。杨廷和也算一代名相了,虽然也有收黑钱、循私情的问题,但人无完人,总得来说,对社稷的功远甚于过。
  但是他和王守仁的老司王琼矛盾很深,因为和王守仁的老司不对付,压制着坚决不让王守仁位,哪来的宰相肚里能撑船?
  长孙无忌言出法随,说一不二多久了?几时还受过他人羞辱,当初因为卖了幢有瑕疵的宅子给褚龙骧,被那粗鲁军汉堵门叫骂,丢尽了脸面,一时在长安市传说好久。
  长孙无忌没有因此使人去收拾那个陇右刘啸啸,已然是极为大度了,而今刘啸啸既然犯到了他的手,焉有放过的道理?
  宰相大人一句话出口,风向立即定了。
  王恒久仓惶回到自己的住处,一连写下十二道拜贴,遣人分送太仆寺、书侍郎府、察院、左金吾卫、右千牛卫、秘书少监、书舍人、京兆府、大理寺等官署,无一例外的,人不见,拜贴不接。
  不但没人接,之前曾往长安县充当急先锋的司马兴风御史大人还风风火火直奔西市,当然,不是给他雪送炭来了,而是当场指斥长安县治理不力,御下不严,竟尔闹出偌大阵仗,要求从速、从严,惩办凶手。并且继续“风闻”,听说此事罪魁祸首,乃西市“大商贾”王恒久是也。
  如此一来,这位察院来的司马老爷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了,之前往长安县去要求严惩李鱼,也只是为官严正、过于负责,风闻消息,前往督案了。
  亮明了立场,司马兴风拍拍屁股一溜烟儿地跑了,态度已经表明了,接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回去安份几日罢!
  何善光虽然谈不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却也不是一个强项令,黄县丞各处遛达一圈,腿都跑细了,气喘吁吁赶来向他汇报时,他才听到长孙无忌对此事的态度。
  何善光登时松了口气,有长孙无忌这句话,这件事闹破了天去也不用怕了,宰相大人自然会用他的袖里乾坤功夫,去补这天!
  何县令马吩咐道:“如今案情,已是大明了。黄县丞,麻烦你再回衙门一趟,速速把李鱼及那李伯皓、李仲轩释放!”
  黄县丞气还没喘匀,赶紧答应一声,直奔长安县衙去了。
  何县令缓和了一下情绪,看了看那被装了车,盖得严严实实,一车车正运走的尸体,吩咐捕快们道:“调用西市署……,算了,你们叫邻街商户打更的人一起,速速把街巷各处洗扫干净!”
  何县令说完,便转身看向巍峨静立的“东篱下”,沉声道:“去!拘王恒久到案!”
  只有四个衙役,向他一抱拳,拔足便向东篱下行去!
  走向东篱下的只有四个人,外边却有长安县马快步快、捕虞候一干人等,武侯铺、不良人、街使、巡使等一干官员的随从,若遇抗法,“东篱下”顷刻间得演一出全武行。
  楼楼,最高层。
  常剑南穿着大袖,赤着双足,踩在原木的地板,俯瞰着街情形,许久许久,长叹一声:“想不到,那李鱼真是一个福将,这件事,居然这么快尘埃落定了。”
  在他身后,站立着两个人,两个年人,身体已有些发福,但站立的身姿却依旧挺拔如枪,明眼人一看知道,这两人必是百战老军出身,哪怕是有些钝了,依旧是两柄杀气逼人的刀!
  其一人沉默了一下,道:“大哥觉得,还不够?”
  常剑南轻轻摇头:“不够,不够!须得破而后立,才能气象一新!现在只动了一个王恒久,一个赖跃飞,元气未伤,何谈破而后立?”
  常剑南微微蹙眉,带着忧色,看向鳞次栉的连绵建筑:“你们应该知道,这西市之主,在我之前,没一个人能坐稳三年。外敌、内患,觊觎这个聚宝盆的人层出不穷!直到我坐在这个位子,十年了啊……”
  常剑南缓缓地道:“我想留给良辰美景一座稳如泰山的‘东篱下’。她们还年轻,只要稳十年,她们成熟了,有能力控制这里!她们,需要时间培养自己的人!”
  另一个老军忍不住道:“大哥,两位贤侄女儿正当青春年少,也该为她们考虑成家了。若是挑得两个少年俊杰辅佐,岂非也能替她们有所分担?”
  常剑南脸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气,半晌才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没时间帮她们挑女婿,只能……先替她们打好根基。”
  常剑南忽然回身,望着他:“你知道我给她们留下的遗嘱是怎么写的吗?”
  那个老军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揣着常老大半年前写下的遗书,须臾不曾离身。那老军摇了摇头:“属下不知!属下只负责,到时候把它交到两位姑娘手!”
  常剑南笑了笑,沉默片刻,道:“还是有些遗憾,四梁八柱十六桁,倒下的太少啦!倒下的少,还立得住!想重建,难喽!那些尾大不掉者,等我一死,难免对她们姐儿俩生出轻视之心,只能交给她们自己去扑腾了。”
  两个老军听他坦然交待后事,脸不禁露出黯然之色。
  常剑南轻轻吁了口气,道:“洪辰耀那老小子,倒还懂得进退,没往里掺和。他既然没有往爬的野心,那让他辅佐我的女儿吧。叫人去喊一声,让他从少华山赶紧给我滚回来!”
  两个老军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轻轻颔首:“是!”
  王恒久房间的屏风后面,支着一张床榻,那是王恒久平素午睡的所在,此时那榻却躺着一个人,断了一臂,血把床榻都浸染了。他大腿插着一口短匕,直没至柄,最骇人的是,额头钉着一口飞刀,射入足有三寸。
  但他居然还有气,生命力也是顽强,只是身体时不时地抽搐一下,看起来受了如此严重的伤,生命力再是旺盛,也只是在缓慢地流逝而已。
  王恒久望着榻昏迷的赖跃飞,轻轻叹了口气:“天不佑我,生出李鱼这样一个怪物来,我苦心经营,十年心血,尽数毁于一旦啊!”
  榻前单膝跪着七个青衣人,脸身,也有伤痕,但看得出来,伤势皆轻,不影响行动。
  头前一人道:“大梁,我们护送你离开吧!”
  王恒久摇头轻笑:“我无处去!隐姓埋名,苟延残喘?对一个曾叱咤风云的人来说,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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