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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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宴垂着眼淡淡说:“去,给苏尚仪送只会唱歌的鸟儿。”
  少年的脸色由红转白:“给、给谁?”
  苏尚仪,哪个苏尚仪,世上还有几个苏尚仪!
  明宴指尖玩着树枝不作声,眉间神色颇为不耐。俞西风畏他的神色,可还不情愿:“我们哪来的鸟。”
  明宴与他擦肩而过:“凭本事捉。”
  俞西风多年来头一次走到后园深处,当年那座小木屋还保留着,几乎要被长起来的荒草掩盖,像是一个残缺不全的旧梦。
  背着剑的少年沉着脸,捉了只肥胖的布谷装进竹笼里,不想看见苏倾,只把笼儿丢在尚仪局门口便回来。
  明宴政务繁忙,两三个时辰才顾得上呷一口茶,见他空了,西风才凑上去:“大人,送好了。”
  明宴没作声,手底下又过了一张军报:“笑了么?”
  “笑……”俞西风有点傻了,茫然中瞥见案上放了一把陌生的红梅纸伞,“没注意看。”
  第47章 点绛唇(四)修文
  丢在台阶上的竹篓是让春纤捡回来的。她翻来覆去看了半天, 笑了:“这个小竹篓我小时候编过, 装蛐蛐儿用的。”
  苏倾笑了一下。
  俞西风小的时候最会斗蛐蛐儿,编竹篓麻利得很。那时候他很皮, 笑起来两个笑涡,不似现在像个阎罗王。
  进了笼子的布谷鸟上蹿下跳, 长尾像个锥, 顶得笼子左摇右摆。
  她看出来这鸟是个野的, 皮毛沾着林间雨露, 不服关, 就像满脸矛盾的西风。
  陆宜人披着衣裳, 悬着枯瘦的手腕写字:“王上把十二卫划给了宋都统。”
  苏倾将鸟捉了出来:“王丞相的女婿?”
  “嗯。”
  陆宜人兄父都在朝堂,消息比苏倾灵通。她愿意像普通同僚那样同苏倾相处后, 尚仪局的日子开始一天天顺了起来。
  “大司空肯答应吗?”
  十二卫是明宴的旧部,这些年一直对他俯首帖耳,听他统帅,此举是折了他半边羽翼。
  陆宜人停顿了一下, 她对大司空还有些忌惮:“都统掌权,名正言顺,王上站在丞相那边, 明面上只能答应。”
  苏倾点头, 陆宜人垂眼:“不过,听说他回府以后大发雷霆,笞死了三四个通房才解气,誓要与丞相不死不休。”
  苏倾蹙了一下眉, 在她印象里,明宴从不挥鞭子,也没有通房。“这种私事,旁人怎么知道的?”
  “坏事传千里呗。”陆宜人轻轻一嗤,觉得与苏倾聊天倒也不坏,她的声细细柔柔,进退得宜,像涓涓流水。
  核验完最后一本账册,她伸个懒腰:“王上安抚大司空,给他赐了一桩婚。”
  苏倾眼皮跳了一下,心马上乱了:“是荆家女儿?”
  陆宜人看她一眼:“消息倒灵通。”
  这些年,没有高门贵女敢嫁大司空,一方面知道他不好女色,阴沉跋扈,难以讨好;另一方面,大司空今日泼天富贵,烈火烹油,谁知道明天会不会跌下高处,死无葬身之地。
  陆宜人收好东西:“是个六品小官,安抚……我看像羞辱。”
  苏把鸟往竹篓里一装,从桌上起身,披上了外袍,春纤跟过来:“尚仪去哪儿?”
  苏倾笑一下:“我把这鸟放了,不必跟来。”
  她出了门,隔了片刻,陆宜人皱起眉,叫住要出门的春纤:“苏尚仪不是不让你跟?”
  春纤慌忙福了一下:“瞧奴婢这记性。”
  陆宜人掀起眼,定定地望着她:“要是闲,把苏尚仪的桌子帮忙收收。”
  “……是。”
  苏倾站在回廊上静静地等,站得两脚发麻。
  正是下朝时候,远远看得到对岸三三两两往出走的官,内宫是王上私产,女眷众多,众人避之不及,这里面只有一个人敢穿过内苑湖景出宫,是王上称之“位比王爵”的大司空。
  忽而腿上一阵锐痛,苏倾低下头,手上拎着的竹篓贴着腿侧,布谷鸟尖尖的喙正穿过竹篓的孔隙一下一下地叼她,勾破了她的裙子。
  夏天的官袍轻薄,她把竹篓移开,支起腿,手指伸过去摸了一下,尴尬地穿过那处破洞,轻易地摸到了大腿的皮肤。
  余光瞥见一双黑色靴子驻足,她抬起头,不想是在这种情形下等到了明宴。华冠之下,他的容貌苍白锋利,难以接近。她拨弄了一下裙摆,慌忙站直。
  俞西风看见了她手里的笼子,脸上阴云密布:“苏尚仪,你……”
  “明大人,”苏倾抢先说话了,她仰头看着明宴,明宴侧眼望着湖面,眼底是漠然的光影,“荆小姐的婚事,请务必慎重考虑。”
  在小世界里,答应了这道赐婚,就是明宴犯错的开始。从这场婚礼开始,他将彻底激怒王上,等燕成堇铲除了丞相这最后一道障碍,一个集权的帝国,不会再容许大司空争辉。
  俞西风很想上前打断她,说一句“关你屁事”,可是明宴还未动,他不敢妄动。
  明宴的眸光锐利,半晌,淡淡扫她一眼:“内闱女官,管好自己分内事。”
  明宴拔脚离开,苏倾在身后说:“这鸟住不惯笼子,带回去放了吧。”
  俞西风心跳着侧头,他有种错觉,明宴的脸色比刚出来时还要冷淡,还要漠然。
  苏倾追了几步,坚持把竹篓挂在俞西风背上的剑柄上。
  俞西风彻底恼了,想把她甩开,可触到苏倾那一双漆黑的眼,被震住了刹那,脚像黏在地上似的。那双安静的眼睛里好像含了无限将说未说的恳切,同从前一样柔柔地喊:“西风。”
  苏倾站在廊上,远远地看着二人走远。竹篓提在俞西风手里,一荡一荡的。
  大块的坚冰徐徐升烟,大殿里近乎阴冷了,燕成堇披着衣裳惫懒地靠在塌上。
  “几次了?”
  “第三次了,还是在泰泽湖边的廊桥上。”
  王上盯着她看:“是他找苏尚仪,还是苏尚仪找的他?”
  春纤跪着,跪得膝盖发寒,她其实有点怕这空荡荡的死寂的大殿。
  她怀念起有阳光的尚仪局,苏倾身上有舒展的香味儿,笔尖蘸着朱砂,落下一行娟秀的小字:“陆尚仪是个好人。”
  苏尚仪,您也是好人。这世上,如有余地,谁也不愿当坏人。
  “偶然碰到的,都是大司空先搭话。只说话,没有逾矩。”
  燕成堇慢慢地捏着眉头:“下去领赏。”
  待春纤退下,他抬抬手,站在门侧的嬷嬷无声地围上来。他说:“定个日子罢。”
  几个嬷嬷对看一眼,迟疑道:“帝后大婚,至少需得准备一年。”
  “就在大司空成婚之后一月内。”
  “王上,时间紧促,恐礼数不周……”
  燕成堇充耳不闻,下了塌,伸出手掌,在床侧的墙壁上抚摸着:“这里,抑或这里,给孤锻一道锁链。”
  日头很大,晒得地面发烫。树上的果子落地即化,变成一地黑紫色的黏液,一踩一脚的黏。
  尚仪局门口立了一道纤长的影子,走近了才发现是抱着臂、目光锐利的陆宜人。
  “春纤,该当值的日子,你去哪儿了?”
  俞西风是准备扔鸟儿的时候发现竹篓底部的字条的。
  刚拿出来,他“咦”了一声,另外三个人马上凑上来,几个脑袋紧紧抵在一起,费力低辨识字条上面的小字:
  “王上已非十二岁孩童,当以一国主人视之。有妻有子,即有软肋,可做他人把柄。大司空为人恣睢,但绝非泯灭人性,否则不会救尔等于街市,多年来悉心教导。还请各位为大人考量。”
  四个人几乎是同时呼一口气,吐出了一口夏日的燥热。
  南风没好气地扇着风:“不是已经与我们恩断义绝了么?还伸这么长的手。”
  “大人二十八了还未成婚,她真狠得下心。”
  “我倒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的。”
  几人默了一下,纷纷点头,恰逢明宴从屋里出来,他们便一窝蜂地凑上去:“大人真的要答应赐婚吗?”
  北风说:“那荆姓女可丑啦,我可不要您娶她。”
  四个人七嘴八舌地阻挠,明宴不胜烦扰,沉着脸径自走出门:“都滚。”
  西风发现,对这门婚事,明宴从头至尾未发一语,刚这么想着,便听见明宴冷清的声音:“俞西风,你过来。”
  第二日朝堂之上,大司空明宴奉旨答应娶荆女为妻。荆姓小官,本来是曲意逢迎,聊表忠心,没想到大司空真的答应,当即骇得跪伏于地。
  明宴要请十日休沐,准备大婚,王上爽快地准了。
  大司空府外车水马龙的街市,这日空空荡荡。封街一日,只为一人。
  大司空要亲自挑些婚礼用品,无人敢近其锋芒,唯恐被烧成灰烬。
  明宴向来懒得做出平易近人的假象,就这样倨傲坦然地享受着自己的特权。
  夕阳平播,从窗户进来,落在他浅色的、猫一样的瞳孔里,给霜雪带上些浓艳的颜色。他斜坐着,撑着头,私袍华贵迤逦于地上,漫不经心地听掌柜的说话。
  “大司空要带一条元帕么?”
  掌柜的见他没有传说中那般难伺候,出手阔绰,胆子更大了些,嘻嘻笑着,“我们铺子里的帕子用料是最好的,色白如雪,红梅落雪地,多年不褪。”
  明宴听了这话,依旧是懒懒散散的,脸上没甚春色,目光淡淡地落在他手上的木匣子上。
  掌柜的一个一个地推开,指着上面不同的暗花纹样一一介绍:“这个是‘吉祥如意’,这个是‘百年好合’,这个是‘白头偕老’,这个是‘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掌柜闻声抬起头,明宴不知何时已经看着窗外。明艳的落霞在他苍白的侧脸绽放,他意味不明地笑一声,嘲讽的,又像叹息,“包起来罢。”
  明宴四日后迎亲,全城轰动。人们想看大司空娶妻是什么模样,大司空是不是满脸横肉,敢嫁他的女人是不是三头六臂,可未得允许,又不敢聚集。
  街市上十里红妆,从荆府铺到了大司空府。
  尚仪局依旧事务繁忙,不知是不是天太热,苏倾的脸色有些苍白。
  陆宜人把账册一扔,敲敲桌面:“你把墨盒的数量记错了。”
  苏倾看了一眼,忙持笔改了:“对不起,多亏你发现了。”
  陆宜人皱眉:“想什么呢?老是心神不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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