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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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校长听到儿子的话,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抄起墙壁旁靠着的笤帚就劈向儿子。
  “我要抠门还一直养着你们读书!我要抠门还把家里窑洞都给娃娃们当教室!我要抠门能这么多年过成这样!”
  他心中本就有火,下手越来越重,抽的儿子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是红印。
  张有田起先还迫于父亲的积威不敢反抗,等被揍得恨了,牛脾气也上来了,梗着脖子大骂道:
  “你不抠门谁抠门!我妈养的羊卖的钱,我妈连件新衣服你都不给买,你看看我妈身上穿的都是什么破衣裳!你不抠门我们家还住窑洞里?冬天冷得墙缝里都有风往骨头里钻!我妈的老寒腿怎么来的!”
  “你不抠门,我为什么读到高中就不念了!什么大专现在没用,你就是舍不得我上大专的学费和生活费,觉得我念个高中回来帮你教孩子还能省钱!”
  “方老师和李老师为什么不愿意把捐款捐物给你分配,还不就是因为你抠门!”
  张有田抓住父亲停下来的笤帚,狠狠地掼到地上,声音都吼哑了,“什么他们做事不靠谱,你就是觉得城里来的老师都看不起你这个泥腿子,你自卑!!!”
  一声“你自卑”地动山摇,惊得进屋准备劝架的红婶愣在了原地,惊得吹胡子瞪脸的张校长一脸惨白,红着眼眶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
  张有田吼完后也惴惴不安,然而长期以来积攒的怨气让他强撑着自己,也用一样的倔强死死地瞪着父亲。
  “你说这么多,就是怨我没给你继续读书。”
  张校长向儿子提出质问,目光中充满了失望。
  “我已经全力供你读书了,那么多孩子上了大学,你只能考上个不入流还死要钱的大专,是你自己放弃了的,现在怪我?”
  听到儿子的控诉,张校长目光炯炯,躯干几乎挺直,声音却依然洪亮。
  “张有田,我也许对不起你妈,但是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一个孩子,也包括你!”
  张有田瑟缩了一下,方才恼羞成怒而气的怒气陡然消散,他甚至露出了一抹卑怯的表情,恍恍惚惚地撞了下愣住的母亲,仓惶而去。
  “你,你们这是何苦!根本就不关我们的事情,非要吵成这样!”
  张校长的妻子王红梅跺了跺脚,扭过头追向自己的儿子。
  当妻儿齐齐离开破窑洞的那一瞬,张校长刚刚还挺直着的脊梁颓然垮下,无力地靠在窑洞的墙壁上。
  门旁的裂缝中冒出丝丝寒气,沿着他的脊梁骨往上舔舐,冷气击垮了他的怒意,也击垮了他最后一点强硬。
  太冷了。
  张校长发了一阵抖,望着天,眼睛里沁出一眶眼泪。
  此时此刻,他的身上只有眼泪还是热的。
  那一眶泪满了,沿着他满是皱纹的面颊流了下来,流到了腮边,流到了颈脖里。
  黄土地上喝着硬水长大的人,连眼泪都不是咸的,而是苦涩的。
  “呵,连儿子都怨我,怪不得别人……”
  他低微地对自己说,几乎语不成句,目光迷离在窑洞的拱顶上。
  这里原本也是冬暖夏凉的,他们老张家也曾经是村里人人羡慕的殷实人家,直到他开始办起这座小学,日子才开始变了。
  他从前就不阔气,现在也没钱,但一直觉得其他人都是能理解他的。
  他好像错了。
  是他已经不合时宜了罢。
  但这“仗”,还是要打下去的。
  **
  张有田仓惶地跑出窑洞,途中还慌不择路踩坏了母亲种的几株秧苗。
  这样的行为若是放在平时,一定会被红婶追着大骂一顿,可现在她更担心的是儿子,看到被踩坏的苗苗也只是顿了顿脚步,又继续加快脚步,扯住了儿子后背的衣服。
  张有田被母亲一把扯住了后背,只能踉跄着往后仰倒,停下了脚步。
  “我从来不怪你阿大,这日子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不要新衣服!”
  长相平庸、面色枯黄的母亲害怕儿子又跑走,用枯皱冰冷的手紧紧地抓住儿子,“你要怪就怪我,要不是那年我生了病……”
  “妈!”
  张有田没有再逞强,反握住了母亲的手。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气糊涂了……”
  村里的妇人手都不细腻,不像城里来的几位女老师那样,不光白皙光润,平时洗完手还要用东西抹抹擦擦,散发着温暖的香气。
  这双手从早忙到晚。
  种菜浇水,摘菜拾菜,和面做馍,刷锅洗碗,打扫卫生,一个学校几十个人的吃喝拉撒,都是这双手忙忙碌碌操持出来的。
  从小,他就知道,大不是他一个人的阿大,妈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妈。
  “你不是气糊涂了,我和你爸都知道,你有怨。”
  知子莫若母,她再怎么迟钝,也看得出儿子眼中的怨怼。
  他本来可以和那些来支教的大学生一样,学习、生活在大城市里,可以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同事,可以在敞亮气派的办公室里上班,或是井然有序的车间里做活,过着“大城市”里那些人的日子。
  而不是蜷缩在厨房的行军床上,面对着支教老师们光鲜亮丽的一举一动目露艳羡。
  “我这么多年攒了一点私房钱,有三千多块,你要不喜欢留在这里看学校,就拿着我的私房钱去外面吧。苦肯定会苦一点,但总要去试试过你想要过的日子。”
  王红梅的一只手抚上了儿子的额头,好像要拨开一阵云雾。
  “是爸妈没本事耽误了你,那年我生了病,还要让你回来给孩子们洗衣烧饭伺候我,你考不好,不怪你。我听小苏老师说了,就算只是高中毕业也没关系,外面还有成人能参加的考试,上一些成人学校也能上大学……”
  从小生长在农村的妇人并不太懂“成人高考”和“函授教学”,也不明白什么是“培训学校”,但却能明白,这世道还是给了很多人其他的选择。
  也许这选择没有最初的那么好,但至少也是条路不是吗?
  “妈……”
  张有田攥住母亲的手,躬身抱住了母亲。
  那年弃学后没有流出的眼泪,终于迟来了。
  将头埋在母亲单薄肩膀上的张有田泪意汹涌,昔年隐忍的不甘和怨怼一起随着眼泪流了出来。
  “妈,自卑的不是阿大,是我。”
  所以才会那么急切的希望得到支教老师们的认同,所以虽然应该支持自己的父亲,却要用那么不屑的话语去斥责他。
  所以才那么迫不及待的,想要站在他们那样闪亮的人那边……
  生而贫穷是种罪,但艰难过后明明应当重新振作的,他却选择了破罐子破摔、逃避一切,蜷缩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不敢离开。
  阻止他脚步的,从来都不是他看见的那些东西,而是他无法看见的那些东西。
  他又有什么脸面怨怼别人呢?
  ***
  一夜过去后,所有人都没有休息好。
  江昭辉和黛文婷是关注着网上随时可能变化的舆论,苏丽是因为杜若给她的那句“不靠谱没关系,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子就靠谱了”而想了一夜,秦朗年轻人火气大起了个大早洗衣服,杜若则是要替黛文婷代课和批改作业,备课加改作业晚睡了几个小时。
  早上依旧没有早饭,但是不是刻意刁难不知道,因为红婶起迟了来晚了没做饭。
  秦朗洗完衣服后顺手把昨夜发好的面拿出来烙了一锅的葱油饼,连张校长一家吃的都是秦朗做的葱油饼。
  葱油饼一进嘴的时候张校长就知道不给这群娃娃们做饭算不得什么“敲打”了,因为这葱油饼的味道比他在镇子上饭店里吃过的味道还好,明显不是随便糊弄出来的。
  但秦朗有这样的手艺,却从来没有想着帮自己妻子操持过一顿饭菜,也让张校长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于是到了再商议那笔“捐款”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一阵沉默。
  原本站在老师们这边劝说父亲的张有田,顶着满脸的笤帚印和发肿的眼眶默然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脸上的痕迹已经很明显的能看出昨晚发生了什么,黛文婷满脸愧疚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强硬地说捐款自己买东西。
  沉默良久后,张校长率先打破了僵局。
  “我还是不同意你们拿着钱去随便买东西,你们买的很多都不是急需的东西,我想都能想到你们要买什么,无非是铅笔盒、作业本、儿童书之类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不可替代的东西!”
  张校长的话让黛文婷和江昭辉几人哑然。
  因为他们曾经讨论过,这么一笔钱,又是需要需要的东西,多买些文具图书堆在仓库里,学校可以用好几年,最是实用。
  但张校长明显有其他的想法。
  “那张校长你是想……”
  黛文婷嗫喏着开口,却被一旁的杜若突然拽了拽衣服。
  她扭过头看她,就见杜若开了口。
  “既然这些捐款的目的是买孩子们需要的东西……”
  她的目光看向桌上的作业簿。
  “那就让孩子们来决定吧!”
  第45章 欲望vs尊严
  杜若提出来的意见在张校长看来还是很幼稚,红星小学的孩子们都是小学生,在“大人”看来,小学生头脑都是“糊涂”的,让他们自己决定,能决定出什么东西?
  可场面僵持到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无论谁提议什么都会有人反对,与其一直干耗着磋磨掉最后一点和气,不如让孩子们“讨论”看看。
  于是第二天的课堂上,杜若布置了一道作文题,题目是“我想要的礼物”,允许孩子们互相讨论后写下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且写出想要的原因。
  低年级的孩子太小,写不了太复杂的作文,一年级的连字都很有限,杜若就让他们在本子上先写,不会写的字画出来也行。
  从头到尾,张校长冷眼旁观,他根本不觉得一群小孩子和城里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师能搞出什么靠谱的结果来。
  题目一出,小孩子们大多是嘻嘻哈哈的和同位以及前后位问了问“你想要什么”,然后遵从着内心的欲望下笔写写画画;
  但高年级的孩子都已经有十几岁了,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乡下孩子本来就早熟,又有不少平时就很聪明的,敏锐的从这次的“作文题目”里隐隐嗅出了某种带着惊喜的猜测,下笔就慎重了许多。
  有些在班里威望足够的班干部还郑重其事地在课堂上开了个小会,才开始写这篇作文。
  最后本子收上来,两年级以下的孩子,想要的礼物大多是吃的,而且是“山那么大吃不完的肉”或者“饼干糖果巧克力做的房子”这样的根本没办法实现的礼物;
  但是两年级以上的孩子,就明显有主见的多。
  几个老师认真地统计着每一个学生的“需求”,到了最后一统计,被提及次数最多的,竟是“手机”和“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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