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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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剩最后几碗,来来来!你不来,我等会要加班!”
  “搞笑,你要加什么班!”
  “我规定自己每天晚上八点收摊,过了八点,还卖不完,不就要加班摆摊卖么!”
  “马上要下雨了,你加班也卖不掉!”
  “不行,今天不卖掉,明天就不新鲜了。我等会去旅馆里面吆喝看看,给他们唱个小曲儿助助兴,肯定能把剩下的几碗面推销掉!来来来!”
  她被摊主老板吆喝着走回来,给自己要了一碗牛肉面。没什么胃口,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补充能量,所以姑且吃着。不要牛肉仅加两根青菜的小半碗牛肉面吃下去,结了账,要走时,旁边往嘴里大口嗦面的新来食客望着她夹在臂弯里的皮卡丘,说:“皮卡丘很可爱。”
  “谢谢。”走两步,又回来,告诉他说,“你的葱油拌面要配紫菜汤才好吃,汤是免费的,但如果你不要,老板会装作忘记。”
  食客放下筷子对她说谢谢,摊主老板嚯嚯笑,从摊头后面舀一碗紫菜汤递过来。
  金不换赶在下雨前跑回家,两条腿的关节酸软痛疼,这是她感冒的前兆,胡乱吃了片百服宁,眼皮打架,犯困,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听到姆妈和外婆在吵架,外婆哭喊叫骂,姆妈低声下气说话,态度是从未有过的恭顺。她们的口中,似乎还不停冒出小阿舅阿三头以及死去多年的爸爸的名字。耳朵里飘进只言片语,身体忽冷忽热,意识若即若离,以为是一场梦,裹了被子在身,沉沉睡去了。
  周三早上醒来,感觉又神清气爽了。到底年轻,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不论有什么不开心,睡一觉就好了。刚刚冒出来的感冒症状,也因为药吃的早,给及时压下去了。
  金不换照常起床,帮小不点儿冲奶,陪她一起吃早饭,然后送她去弄堂口。她好了,姆妈的情形却不大好,一早上就喝得醉醺醺的,趴在饭桌上,一会儿吃吃笑,一会儿呜呜哭,问她怎么回事,她瞅着金不换的脸,乐了一下,才说:“金不换,爸爸回来了,你知道伐。”
  “原来没死啊。”金不换波澜无惊,“跑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就突然回来了呢。”
  “他是姆妈想回来的。姆妈和他心有灵犀,这段时间姆妈老是失眠,睡不着,整夜整夜的想他,果然就把他给想回来了。”
  “是什么让你认为自己在一个酗酒说不定还吸毒的人眼里比家里这间快拆迁的房子更有魅力?他人呢,是不是回来跟你要钱了?”
  “要了。拿到钱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钱用光时,自然就回来了。”
  “他一个人在外面,不知道会不会又被人家骗。”
  金不换冷笑:“姆妈,别天真了,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他会不会被人骗不知道,但你,他肯定会一直回来骗的,他会一直跟你要钱,直到把我们所有人都拖垮为止。”
  “金不换,他人不地道,但总归是你的爸爸,没有他,也不会有你。他后来赌博酗酒,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假,但年轻的时候,他不是这样子的。唉,你不知道他年轻时有多帅气和秀气,他们团出去表演时,他又是多神气,那时候,有好多小姑娘都看中他,跟着他们团到处跑,就为了多看看他,但是你外公却不喜欢他,说唱戏的人都无情,信不过,唉。
  “我们不能时常见面,他就每天抽空写了情书和情诗叫他的手下小弟给我送过来,弄堂里的那群苏北小赤佬们字都认不得几个,小条子都写不来,他却为我整篇整首的写情诗,常常把我读的眼泪水嗒嗒滴,要姆妈看,水平其实和顾城差很多。反正姆妈那时候和他是真心相爱,哪怕和大阿姨闹翻,扎了外婆一剪刀也要嫁给他。早几年,人家都说他已经死在了外国,但姆妈从来就没相信过,姆妈心里却知道他没死,还活着。”
  金不换笑的一脸嘲讽:“哇哦,好感动。”
  “姆妈就是知道。”
  “希望你到被他拖垮的那一天也能这么想。”
  “金不换,别这么说你爸爸。他昨天还问起你好不好,我也给他看了小二郎的照片,他夸我们小二郎很漂亮。”
  “姆妈,”屁股口袋里掏出烟盒,给自己点上一支,呼一口,说,“过几天,我可能要离开上海了。”
  “你要去哪里?”长长叹气,说,“你走了也好。最近家里事情太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姆妈被男朋友甩了,工作也丢了,还出了岔子,被人追着讨债。”
  “你又去跟人借钱?!”
  “没有,姆妈当了冤大头。”
  “为什么早不讲?!”
  “姆妈怕丢脸,也怕你生气。不过那些人已经外婆赶走了,你放心。”
  “随便你吧,反正这个家,是没有办法再呆下去了。”
  “金不换,你不要再管姆妈和小二郎了,你不可能一辈子一拖二的,姆妈和小二郎只会拖你的后腿,成为你的累赘,去年退团不就是?结婚时万一再为这个事情出岔子怎么办?唉,你脾气也要改一改,能结婚就早点结了吧,不论去国外还是什么地方,都随便你,姆妈再也不说你了。你结婚走了以后,小二郎就交给小阿舅来养吧,他和小舅妈两个都喜欢小孩子,不会亏待她虐待她;姆妈呢,爸爸回来了,姆妈就不再陪你乱跑了,姆妈要留下来陪爸爸几年,他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喝酒喝成那个样子,没有姆妈,他肯定是活不长了。”
  “金美娣,你疯了?”她站在窗外,望着窗内姆妈,冷冷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先去醒醒酒,我还要去上班,晚上回来再说。”
  抽着烟,低头走路,两分钟到公司门口,经过保安室,听见有人哭,往角落里一看,一个小姑娘正蹲着捂脸伤心哭,小姑娘在三楼阁楼上班,是经营母婴产品的那家客户委托paradise代为管理的外包客服,属于编外人员,和她们管理部平时没有任何交集,但总归一家公司里办公的,所以认得她。
  她站到鹦鹉架前,继续抽剩下半支烟,耳朵里听小姑娘在旁呜呜哭。半支烟抽完,香烟屁股远远丢到垃圾桶内,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可能委屈,小姑娘眼泪流的更凶,告诉她说,最近偶遇同乡,得知同乡就在附近上班,一开始挺开心的,所以有空时就跑去找同乡玩耍,但几次以后,同乡就开始以各种理由向她借钱,每次金额都不大,但加起来却也有几千块,差不多是一个月的工资了。
  这几天,她家里老人生病,要用钱,于是向同乡要钱,谁料同乡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就是不还,她后来发急,一天电话信息无数个,同乡反而说她逼人太甚,再这样下去,就把她拉黑,永远不见。钱讨不回来,一连几天都不开心,到今天,突然被小组长叫去谈话,说如果再带有情绪上班,被客户投诉的话,就要请她走人了,做客服的,就算看不见脸,情绪低落,声音也能听得出来。
  小姑娘好心借给同乡钱,结果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又伤心又委屈,想不开,一时脑热,就丢下工作,跑出来哭。
  金不换取出烟盒,磕出第二支,一面点火,一面问她:“你同乡在哪里?”
  门口,靳姐正往内走,看她架势,招手喊她过去:“崽啊,莫多事。”
  第127章 paradise
  金不换为小姑娘去找同乡要钱,导致上班迟到,李一马来找她有事,看她位子没人,问起来,靳姐就告诉他,说她打抱不平去了,然后又苦笑:“她这个性格,将来在社会上搞不好要吃大亏的。要不是看过身份证,我是无论如何不相信她是我们上海人的。”
  上午十点多,金不换回来,默默做事,理了一摞单据去李一马那里。他戴着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写邮件,看见她来,停下手上工作,取下耳机,先对她看看,才从抽屉里挑一支签名笔出来,咬掉笔帽,专心低头签字,打扫卫生的阿姨过来收办公桌下垃圾桶内的垃圾,他停下笔,转头对阿姨道谢:“谢谢。”
  阿姨的脸笑成一朵花:“哦哟,有什么好客气的啦,不用谢!”
  阿姨走开,他继续签字,轻声问:“我给你的那些书,都有在看吗?”
  “没呀。”
  李一马丢下签名笔,抬眼看着她:“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会买书送你吗?”
  “不知道,可能你觉得我是草包吧。”
  他眉头皱起来,强压失望,尽量以平和语气和她说话:“是因为我对你一直都有期待,我希望你每天能抽出一个小时来看书,我相信这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嗯。”
  “比如说有一天,我去了一趟郊区,回来后和你谈起空气污染的话题,我说最近和朋友去郊区放无人机,发现那里的空气非常糟糕。这时你会说:对,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两万人因为大气污染而提前死亡。然后我说,虽然今年以来蓝天变多了,但是污染物其实也在跟着变化。你又说,是的,臭氧和二氧化碳对于空气的污染真是令人担心呢。”
  他望着她的眼睛:“哪怕一次也好,很希望我们之间能够有这样的对话。”
  听他说这话时,当时没有感觉,而真正体会到难过的时刻,却是在下午,从他说那些话已经过去了挺久。她独自站在花园里的石榴树下喝茶,漂浮在杯面上的茶叶,头顶随轻风微微摇曳的石榴树的枝叶,枝丫中洒落而下的斑驳阳光,身后同事们那里传来的说笑声。每天见惯了的风景,听惯了的喧哗,却在今天,这一刻,使她感到难以言说的难过,以及一种刻骨的悲伤。
  下午,靳姐又请假去医院,临走前叫她开几张发*票。她开机以后,却发现到处都找不着税盘,仔细一回想,才想起可能是昨天去税务局办事时落在那里了。她虽然这个性格,没把工作当一回事,却也知道这个东西极其重要,没税盘就无法开发*票,无法开发*票,生意都没得做。当时就慌了,气自己没用,感觉太丢脸,一个人跑到花园偷偷摸摸打打电话给税务局的前台,人家说:“没捡到,不知道。”
  “这个东西丢了,会有什么影响吗?”
  “影响总归有的喽,公司开票信息就泄露了呀。如果被坏人捡到,会不会被拿去做坏事之类的,这个就说不清了,因为我们也从来没遇到这种事情。”
  “要是找不到,还能再补办一个吗?”
  “具体你去问他们工作人员,我们是不知道的。”
  李一马下午不在公司,把车也开走了,迟迟叫不到车,她急到发昏,干脆去挤公交车,好多站,一路摇晃到税务局,她跳下车就一路往里冲,到里面,先去问保安,再去问前台,都没有,最后跑去问昨天买发*票的柜台,那更年期的胖大妈慢吞吞从柜台内丢出来一个,抱怨她说:“昨天我在背后喊你,你都没听见,一转眼就走远了。”
  她把税盘抱在怀里,眼泪当场就流了出来,更年期大妈以为她是怪自己态度不好,也很委屈,说她:“小姑娘你哭什么哭啦,真是的,是你自己粗心大意好伐,又不怪我!我明明有叫你的好伐!”
  税盘失而复得,马上赶回公司,发现自己桌上有一袋小鱼干。问yuki时谁给的,yuki毫无头绪。抓紧时间把靳姐交代的发*票开好,手头的工作全部做完,找出袖套戴上,去把柜子里的合同等文件夹全部抱出来,一一编号登记。合同整理完毕,把过去大半年的会计凭证也都找出来,靳姐做事干净利落,能力一个顶她十八个,但在这种地方却意外的邋遢,以至于凭证堆积如山,每每讲抽时间一起装订掉,却一直都没能抽出时间来做。
  现在她独自把这凭证整理出来,按月份一一编号,打洞,装订,然后搬运到三楼的阁楼上去,来来回回爬了几十趟楼梯,这件繁重工作终于全部结束,望着二楼干净整洁的文件柜,内心满足而宁静。
  晚上下班前,把办公桌收拾的一尘不染,日历笔记本等全都丢掉,还能用的文具则放到靳姐的笔筒里去,杂物丢的丢,分的分,全部处理完毕,拿上小鱼干,跑到三楼,冲那个客服小姑娘扬了扬手:“谢谢啦!”
  小姑娘腼腆笑,也冲她挥了挥手。
  抽着烟,拎着一包鱼干回家,把李一马给她的书都放到一个袋子里去,然后去畅园。他和客户去喝酒,不在家,书就交给aya。aya问她是否要留下来,她说:“不用啦。”走到门口,回头对她挥手道别,“aya,我走了,谢谢你。”
  她这一句“谢谢你”中包含了不同于以往的、异乎寻常的郑重在里面,aya感知到了,隐藏起一贯的优越目光,以难得的温柔语气问她:“我正好泡了茶,要进来喝一杯吗?你可以进来等他的。”
  “不用了,再见。”她笑着说话,用幅度很大的动作挥手道别。
  半夜,李一马打电话过来,周围环境嘈杂,音乐很大声。这个时间点,他还没回来,仍然在酒吧,人喝的半醉,语调是和白天是全然不同的慵懒轻佻,在电话里,他责怪她信息又不回。
  她下床,悄悄穿拖鞋,拉门走到门外,站在房檐下,说:“一马哥,我以后不会再回你的信息了。”
  “怎么了?”
  “当然是因为家里反对我们在一起,我要找上海男小孩,所以,一马哥,我们分了吧。”
  他“嗤”的一下:“哦?你们一家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在上海?莫非你的祖先是海底的王八?”言罢大笑,大概以为她又在无故发神经,讲笑话吧。
  “我妈和家人是一方面,但其实主要原因还是在我自己。我太傻,又没有自知之明,因为和你在一起开心又安心,所以就像鸵鸟一样,内心抱着过一天是一天的想法,故意不去想自己和你之间的差距,明明知道自己和你之间的爱不对等,也早已意识到自己和你之间不会有好的结果,却做不到扭头就走。”
  “你在说些什么,”他莫名其妙,语气终于变得认真,“今天怎么了?”
  她微笑,一下下的踢脚下石子:“一马哥,这次你终于要订婚了,恭喜你,也祝福你。和我不同,你是那么聪明和有趣的一个人,不会因为错过一个谁就会后悔一辈子,因为不论和谁在一起,你肯定都能够把感情经营的很好,会使两个人都得到幸福。至于我,你就不用担心啦,我会好好的生活,努力赚钱,只要我赚够钱,说不定未来的男朋友还在背九九乘法呢。”
  他那边安静了一瞬,随后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又听谁说我要订婚?”
  “我听谁说有什么关系,照片我都看到啦,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和你很般配。”
  他再次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说话:“金不换,我……”
  她急性子,根本不等他说完:“不喜欢这样的你,不喜欢这样狡猾的一马哥,内心明明看不上我们这样的人,却还和我在一起,逼我读书,迫使我进步,把别人说的像傻瓜,把自己衬托的超正义,一马哥,你不觉得你自己矛盾又狡猾吗?不过无所谓了,明天我会去公司辞职,你也不要再联系我,就算以后在路上遇见,我也会假装不认识你。再会。”
  “明天我们好好谈谈。”
  “反正不爱我随你,老子去外地!”
  和他最后一通电话打好,床头日记本找出来,一张一张撕碎,全都丢到垃圾桶内。日记写了小半年,两大本,是个不小的工程,撕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吵醒了本该熟睡的姆妈。
  金美娣老酒喝多了,口渴,起来找水喝,默默看她撕了半天笔记本,问:“和穷鬼男朋友分手了?”
  “嗯,今天分了。”
  “叫你不要找穷人,男人不分穷富,都渣,各有各的渣法罢了。”
  “什么对什么?不懂不要乱说话,我有跟你说过他哪里不好吗!”
  “他哪里都好,又为什么要分?”
  她沉默不语,专心撕自己的日记本。
  “要么是人家父母不同意?”金美娣叹气道,“所以叫你找个父母双亡的,上趟小妖三给介绍的那个就不错,偏不要,非要在没有希望的人身上耗这么长时间!唉,现在觉得被骗也晚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被骗?不懂不要瞎讲!”
  “没有觉得被欺骗,撕日记干什么?”
  “觉得后悔了那才是被骗,你看我的脸,你看我有一点点后悔吗!”
  “没后悔,那就是心里还有伊?”放下水杯,重新躺倒,睡意袭来,含糊说,“唉,到头来还是和姆妈一样,没眼光,死心眼。”
  “你帮帮忙!”
  姆妈想来没有完全清醒,重又熟睡了过去。明早醒来,她应该不会再记得深夜这番对话。
  日记本处理完毕,抽屉角落里翻出一本尘封已久的名片册,找出其中一张,把上面号码保存到手机里去,然后发信息过去问:如果复出,我是否还有机会?金爱娣。
  手机关机,爬到床上去睡觉。上海八月的天,实在说不准,白天还是一天阴雨,到夜里,天空竟然出了一弯朦胧残月,半明不暗的月光从半扇纸窗照到床上,睡不着,却又不敢动,姆妈熟睡,但怕会惊到贴着自己躺着的小不点儿,低声吁了一下气,忽然一个小小软软的手伸过来,在她脸上摸了摸,她惊讶,低低问:“你还没睡着?”
  小不点儿轻声问:“姐姐,你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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