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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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怎么了?小孩子嗓子好听,叫来唱个曲儿多好。”谢茂道。
  站在太极殿里的孩子只有七岁,生得唇红齿白粉嘟嘟的模样,骨相特别好,只要成年时注意不要吃得太胖,模样绝对不会长歪。皇帝叫他唱曲儿,他就给唱了个京城童谣,声音清甜悠远极其有穿透力,就似春天沾在枝头的轻雪,清白可爱。
  衣飞石早就怀疑皇帝“天赋异斌”,自他小时候就打他主意了,否则,怎么会一见面就那么深情?
  如今见皇帝挑来挑去,挑了个这么小的孩子,越发觉得自己没想错。他曾在十多年前见过刺客欺负百里简的恶事,知道孩子太小了承欢极其困难,隐忍片刻之后,终究还是直言劝谏道:“陛下,奸淫幼童,此行有干天和。”
  “奸淫”二字一出,太极殿内霎时间一片死寂。
  凡人曰淫,皇帝曰幸。哪怕皇帝强行逼奸,记在史书上也是“临幸”。
  哪有人敢说皇帝的行径是奸是淫?衣飞石直接就说皇帝与这新晋的小内侍在一起是“奸淫”,这就不是劝谏了,根本就是斥骂。见惯了平素恭恭敬敬的襄国公,突然听他骂皇帝,宫人能不惊恐吗?
  谢茂嘴角抽了抽。
  他故意挑了个这么小的孩子,就是怕衣飞石多想。何况,他也是在为十多年后自己驾崩做准备。
  衣飞石这样喜欢他,若是他不在了,衣飞石无妻无子,唯一的嗣子也疏远了,日子过得未免凄凉。他先选个小孩子养在身边,也算是与衣飞石共同的记忆。
  等他十多年后不在了,这孩子也恰好二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反正他都已经死了,把这孩子留给衣飞石暖床也未尝不可。至少不让衣飞石过得太孤独。
  他活着的时候不许衣飞石与旁人好,要求衣飞石为他守贞,但是,他不在了,他希望衣飞石身边有个贴心的可人儿服侍,他并不希望衣飞石替已经死去的自己守身如玉。
  衣飞石已屈膝跪在地上,毫不客气地犯颜劝谏:“臣并非妒忌,若陛下觉得臣服侍得不好,臣即刻搬出太极殿,虚位以待来人。只请陛下慈心仁爱,如从前珍重臣一样,挑选十四、五岁入宫服侍。这孩子太小了,陛下如何忍心摧折?”
  “……”你凭什么觉得朕会对七岁的孩子下手?朕又不是畜生!
  第202章 振衣飞石(202)
  新选入宫的小内侍楚弦到底还是留在了太极殿。
  楚弦名义上是给朱雨跑腿做徒弟,其实很少端茶倒水做奴婢应该做的活儿,皇帝得闲就把他弄身边来待着。衣飞石从来就不喜欢小孩儿,再规矩的孩子,那也是孩子,看着就碍眼。皇帝还非要楚弦跟在衣飞石身边,干什么都陪着,弄得衣飞石极其不耐烦。
  皇帝为什么要挑这么个孩子在身边养着,衣飞石至今想不明白。
  谁也想不到谢茂在盘算身后事。就算有人知道谢茂自知天命所限何在,也不可能理解他的做法。
  这世上确实有嫡妻病中给丈夫挑选续弦的例子,可人家多半也是为了让丈夫继室能善待自己的儿女,像谢茂这样脑袋一拍就给爱人留个“小玩意儿”的作派,正常人都不可能想得明白。
  谢茂不肯透露情况,衣飞石也猜不到他转了几道弯的心思。
  养着就养着吧,总比皇帝一意孤行非要临幸那么小的孩子好。至于皇帝说对楚弦没什么心思,衣飞石是相信的。皇帝看楚弦的眼神,远不如看着周琦那么特殊。
  楚弦在太极殿生活了两个月,很快就掌握了生存下去的要领——讨襄国公喜欢。
  襄国公就是喜欢旁若无人,喜欢和皇帝单独相处。楚弦特别安静,小小一团窝在太极殿里,就像是一个物件儿,轻易不动弹,只剩下呼吸。
  皇帝转头找他时,他就像听话的小狗一样活泼地冲出来,乖乖地冲着两位主人讨好。
  七岁大的孩子,活得就像是养着的猫猫狗狗,时间长了,衣飞石再不耐烦也有了些不忍。
  这日衣飞石与皇帝一齐用晚膳,楚弦照例趴在榻边的狐皮地衣上“玩耍”,所谓玩耍,就是谢茂给了他许多诸如玉马小人儿鲁班锁九连环之类的玩具,叫他自己在一边待着。他就很安静地趴在毯子上,让小人儿骑在玉马上打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你饿了吗?”衣飞石突然问。
  谢茂早知道衣飞石会心软,舒展筋骨在御膳桌前坐下看戏,秦筝上前服侍他擦手漱口。
  楚弦安静地躲在一边,耳朵却竖起极其警醒地听着召唤,闻言连忙爬了起来,试探地看着衣飞石的表情。衣飞石将面前桃花虬枝粉瓷碟子与鎏金象牙箸往旁侧一席挪去,说道:“饿了来吃饭。”
  小心翼翼盯着他表情的楚弦即刻就蹬上小靴子蹭了过来,先给坐在上边的皇帝磕头,衣飞石已吩咐道:“给他添把椅子来。”
  谢茂侧倚在扶手上,笑道:“吩咐膳房做些孩子爱吃的菜色来。”
  衣飞石饮食上一向爱好浓油赤酱,谢茂偏着他,太极殿也都习惯了重口饮食。楚弦身份是内侍,葱姜蒜任何带味儿的东西他都不吃,衣飞石挑来挑去,也觉得满桌子菜式确实没东西能喂这孩子。
  膳房送了适合“孩子”吃的菜上来,松鼠桂鱼,荔枝红肉,提子奶羹,山楂饽饽……
  有葱,有姜,有蒜。
  很显然,这就不是养奴婢的吃法了。
  衣飞石将几碟子菜让到楚弦面前:“吃吧。”
  正吃着饭,银雷匆匆忙忙进来,禀报道:“圣人,长信宫来报,娘娘头疼得厉害。”
  前几世太后都是自裁而死,谢茂也不知道太后天年所限,闻言立刻就放下手里象牙箸,吩咐秦筝更衣排驾,又问银雷:“今日太医院何人当值?赵云霞在么?”
  “已经去醒春山房请赵医正了。另有曲太医、李太医、庄太医皆奉旨往长信宫请脉。”
  谢茂与衣飞石匆匆换了衣裳,赶到长信宫时,满屋子下人都愁眉苦脸。
  ——太后年纪大了,倘若她真的不好了,在长信宫服侍地宫人们也就失去了倚靠。
  张姿出来接驾时也是眉头紧锁,谢茂问道:“娘娘是怎么个症候?严重么?”
  “只说耳后疼。初时隐隐约约,娘娘也不曾放在心上,昨夜就有些睡不好了,上午勉强吃了些粥,午膳竟吃不下了。”张姿低头攥着拳,一边跟着谢茂进门,一边自责,“是臣疏忽了。臣竟没注意。”
  谢茂皱着眉也不理他,进了殿,太后正歪在榻上休憩,大宫女在给她揉脑袋。
  “阿娘,您是哪儿疼?怎么个疼法儿?”
  谢茂也顾不上施礼,上前坐在太后身边,探头去看太后据说疼痛的耳后。
  太后睁眼见了他就欢喜,有些意外的看着谢茂与衣飞石:“怎么都来了?小毛病。多半是经络不通,扎上一针就好了。我自己也懂些认穴运气的法门,哪里就惊动了陛下?”
  又嗔怪跟在谢茂身后的张姿,“由来不懂事。怎么就去打扰太极殿了?”
  张姿束手一侧恭恭敬敬的站着,并不辩解。
  皇帝前脚进门,几个太医也都次第进来了。问诊请脉商量了片刻,最终是赵云霞来汇报:“回圣人,臣等会诊商议之后,皆认为太后娘娘是生了新齿,一时长不出来,捂着生疼……”
  满屋子面面相觑。
  太后都六十多岁的人了,长新牙齿?怕不是在说笑话吧?
  谢茂也愣住了。除非太后也是个修真者,否则怎么可能突然长新牙齿?可是,几个太医商量了半天,都做出了这个结论。这牙齿长不长得出来,也都是几天时间的事,太医总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恭喜阿娘!甲子轮回,日月常新,这是大好事。”
  谢茂二话不说先颁赏,自长信宫以下,六尚二十四司,所有宫婢宫监通通都有赏。
  衣飞石也凑上前说吉祥话,曰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尽终天年1。太后本就修习《箭术九说》,又得天下供养,皇帝孝顺,生出新齿有何稀奇?
  长信宫里,皇帝喜气洋洋地颁赏,跟张姿商量,要去祭天祈福,大赦天下,庆贺亲妈长了新牙齿!
  ……赵云霞则琢磨着怎么给太后牙龈上割一刀,让那倒霉的牙齿长出来。
  只有衣飞石面上含笑,目光却不住流连在太后身上。
  他亦修习《箭术九说》,他知道,这是修练过《箭术九说》之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与常人不同,修箭者回光返照的时间很长,这期间,白发渐成青丝,衰齿脱落生出新齿,肌肤重新变得白皙紧致,容光焕发仿佛新生。
  然而,它仍旧是回光返照。
  少则半年,多则三五年,必然盛极而衰,戛然而逝。
  ※
  翌日皇帝上朝之后,衣飞石巡视宫禁,顺道去长信宫拜见。
  这两年太后有沭阳侯陪伴,衣飞石没什么紧要事绝不会轻易往长信宫跑,要去拜见太后也是跟着皇帝一起。他才进了长信宫大门,大宫女就在殿前候着了:“娘娘请您来了即刻就进去。”
  太后知道衣飞石今天一定会来。
  衣飞石心情越发沉重了。这证明他的判断没有错,太后同样认为她的身体不大好了。
  走进熟悉的宫殿,烧起的地龙,摆了满屋子的水仙花与梅花,走进来就是一片芬芳暖香。
  太后坐在榻上绣帕子,她喜欢做针线,年纪大了懒得做大件,就做些小帕子荷包,不费事也有趣,还能赐给儿子、“儿媳妇”。衣飞石上前磕头行礼,她笑了笑,说:“来啦?过来坐。”
  她对面的位置,通常都是皇帝才能坐的。
  如今皇帝不在,她让衣飞石坐,衣飞石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坐了。他今日的身份,是太后传了绝艺的“亲传弟子”,这世上,恐怕只剩下他们两人才懂得《箭术九说》这门玄奇的功夫了。
  “皇帝要立女嗣,这事儿你知道么?”太后淡淡地问。
  衣飞石脊背倏地爬起一层冷汗,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知道。”
  太后不意外这个答案。她在海州看出了皇帝欲立嗣女的想法,这才决定即刻回宫。
  她最先的想法是劝阻皇帝。然而,这件事是极其不容易成功的。太后在回宫之后,一直都在寻找机会,不等她做出劝谏的打算,曾经她以为皇帝看重的衣长宁就废了,随后谢娴也彻底完了。
  衣飞石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很值得玩味的。若衣飞石知道皇帝欲立女嗣,他为什么还坚持把衣长宁废了,而不是奋力保住衣长宁?
  “臣万死。”
  衣飞石只能跪下请罪。
  皇帝为了他才没了亲生儿子,皇帝为了他才想立嗣女,他就是祸国乱家的罪魁,太后岂能不厌他?
  太后却没有立刻和他讨论嗣女之事,岔开话题说自己的生死:“你今日来见我,是知道我命不久矣?”
  衣飞石素来很敬重、依恋太后,更是念着太后多年来的慈爱照拂之情。如今重逢不足两年,太后就有大去之兆,他心中一痛,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磕头。
  “我只得一个儿子。”
  “飞石,你是个好孩子,我也是真心的喜欢你。可我只得一个儿子,他最重要。”
  太后缓缓行针,绣着手帕上的彩蝶,栩栩如生。
  衣飞石磕头道:“飞石明白。娘娘,是臣耽误了陛下,臣罪该万死……”
  太后惊讶地看着他,问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想些什么?谢茂那样刚强不驯的性子,从来只有他强着你,你如何‘耽误’他?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最难得是从心所愿。他欢喜,你也愿意,阿娘就替你们高兴。”
  衣飞石觉得自己也不是很蠢,怎么太后说的话,很让他听不懂其中内涵?
  这要不是为了立嗣女之事找他问罪,突然提起这个……衣飞石心中一窒。
  “你是个守本分的孩子。和皇帝不一样。他心中有许多不合常理规矩的念头,能做的,即刻就要做,做不到的,就会闷在心里,等待时机、积蓄力量,终究要把谬事做成当然。”
  “皇帝要立嗣女,要立有衣家血脉的皇孙,这是情之所钟,我能明白,你想必也能明白?”
  太后问。
  “情之所钟”四个字敲在衣飞石的心头,甜腻中带着一缕苦涩,他低声道:“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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