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一: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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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璇amp;祝振纲的故事,介意者慎点!
  (建议与 lt;71.死亡gt; 配合阅读
  A市。
  因着那一纸离婚证明书,如璇没回祝家,而是带着女儿回到了娘家。
  她悄无声息地回了,没惊动左邻右舍,毕竟不算光彩,如璇素来高傲,不愿意以这样一面示人。如家的木门闭了几日,无人走动,偶尔有路过闲聊的人对里面指点,听说是出嫁的女儿回来了,还带着个孩子,至于为什么避而不见外,那些长舌妇说什么的都有。
  如璇只说是剧团领导特批了要回聘她,这机会实在不错。如母深知女儿的心性,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叁言两语下就问出了大概。
  夫妻间确实闹了矛盾,只是一对双胞胎分给两边养,怎么想都觉得亏欠另一个。
  “我会想办法和领导申请的。”这是当务之急。
  到最后,如璇没告诉母亲自己离婚的事,更没想去公证走程序,这本就是权宜之计,她并不是真和祝振纲分道扬镳。
  她放不下的何止是孩子,还有他。
  初回剧团后,如璇的业务水准并不如意料中的惊为天人,真要在团里面排个名次,不过尔尔。
  她多年未练,若不是底子好基础扎实,只怕更出丑。
  空出来的位置舞团里谁不眼红,突然天降一个传闻中那么了不起的人,以为有多大的能耐,跳得也就那样。
  类似这样的是非议论在如璇回团后的一周里,由背后窃窃私语变为堂而皇之叫嚣。
  她技不如人,寡不敌众,连叫她回来的领导都挂了脸,神色冷淡。
  记挂着远在西北的孩子,如璇抹开脸面低声下气找过他们几回,意思是能不能再申请一个名额,得到的答复大多是搪塞和不耐烦。
  直到一日,剧团管理将她叫到身边:“把你喊回来是救急的,现在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还申请名额呢,简直痴人说梦,你还是想想办法怎么才能留在剧团。”
  剧团管理是个见风使舵的品行,比如璇还小了两岁,这会儿趾高气扬地数落着,字眼赤裸难听。
  她是多么要强的人,从未被人如此轻视过,当下却反驳不出半个字,能力差就是能力差,没什么可说的。
  如今她30岁了,柔韧性和协调性甚至最基础的体态都远不如那些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要想在这占一席之地,付出的努力是成百上千倍的。
  从那以后,如璇没日没夜地投入进练习里,将整个人都泡在剧场的排练室里,早出晚归,回到家了,女儿已经睡下了,天蒙蒙亮时便出门了,女儿还没醒,早安吻和晚安吻都是在孩子的睡梦里。
  是想象不到的辛苦啊,脚尖磨出血泡的痛,淤青发黑的膝盖,摔倒后爬起的累累伤痕,这些都不算什么,比起思念孩子的苦楚,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两月后,在一次月底评比里,她终于站回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在众说纷纭里获得了绝大多数的支持和认可。
  从前的冷嘲热讽少了,那些实打实的服气让如璇有一种重回当年的错觉,令人扬眉吐气的爽快。
  先前定下的演出有她撑起里场面,站在舞台最中心的位置,顺理成章的出色,座无虚席。
  不出几日,当年那个享誉盛名的芭蕾少女已然蜕变成天鹅皇后,一出场,惊艳四座。
  这一次如璇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走进剧团办公室,字句铿锵说出自己长久来的夙愿。
  再增加一个申请名额,将她的孩子接回来。
  剧团领导支支吾吾打着官腔,到最后不得不说出实情:“要不是巩雯君指明要你接她的位置,其实团里本打算在现有的团员里挑一个拔尖的出来顶上,上回的报告已经算破格了,搁谁身上都不能再来一遍,你再想想别的路数吧。”
  巩雯君是之前执意要走的剧团台柱子,她为什么点名要自己,如璇不知道缘由。
  这些七七八八还没来得及思考,最后一句话将她的希望全部击溃。
  想想别的路数,她哪里还有别的路数,没辙了,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心里的最后一点光亮都灭了,如璇绝望至极。
  无形中有一个声音仿佛在说,那个被遗留在西北荒漠里的孩子,她的小福,此生怕是无缘相见了。
  当晚,如璇难得早回家。
  虽说早,时钟过了7点才进门,较之先前那段魔鬼训练比起来确实早了。
  孩子还没睡,家里难得来了客,是祝振纲的一双父母。
  如璇与他们并不亲厚,结婚后没怎么相处就跟着丈夫去了西北,这会儿遇见了,比陌生人还尴尬几分。
  祝家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在如母的端庄凝视下更显促狭,如坐针毡,拿着茶盏的手都是哆嗦的。
  前些天从别人口中听说如璇回城了,这才不顾身份带着家里的鸡鸭和几袋子新鲜蔬果就赶来拜访。
  他们来这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媳妇儿和孙女,如果能接回家去住,更好。
  如璇知道老人家的心思,将孩子从里屋抱出来,不过半个钟头,如母变佯装天色已晚便婉言谢客了,她是打心眼里不喜欢这门亲家,装都装不出来。
  祝家父母面色微晒,搓着手站起来,嘴上说着告辞的话,眼里却瞧着孩子舍不得走。
  如母说了句慢走,起身将孩子抱回了里屋休息,留下如璇和一对老两口面面相觑。
  如璇将祝家父母送出门,满脸歉意:“对不起啊,我母亲她近来休息不好,脾气也不大好。”
  这话听过就算,谁都知道是说辞,祝家父母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没计较。
  祝母握着儿媳妇的手:“纲子脾气犟,阿璇你别往心里去,娘家住几日就算了,早些回家吧。”
  她总以为是儿子媳妇拌嘴了,才会气得跑回娘家,远不知道这一趟回得多不容易。
  在婆婆的恳切里,如璇不自觉红了眼眶,心里的苦压了又压,却无处可诉,只是应承了几句住在娘家挺好的,先不回去了。
  送走了老两口,如璇回屋,看到母亲坐在梳妆台前面色深沉凝重。
  她知道,免不了又是一番质问。
  “妈,你对他们太刻薄了。”
  如母一听就来气了:“我刻薄?你婆家上门要人了,我还要摆个好脸色开门欢迎吗。他们打着什么心思你看不出来,不就是想要孩子。”
  如璇不吭声了,只是糯糯地支吾了一句:“我知道。”
  “哪天孩子真跟着他们走了,我看你怎么活。”如母还在喋喋不休地说教。
  她已经没有小福了,若愿愿也留不住……如璇想都不敢想。
  她不再说话,眸光有片刻失神,母亲的话在耳畔咋呼,隔壁间是孩子闹觉的哭啼,生活真的可以将人催老。
  如璇深切体会到,失败的婚姻确实会磨去一个女人最好的光芒,徒留下粗制滥造和不堪重负。
  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在无形的十字路口前,她踟蹰不前。
  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她和祝振纲寸步难行的爱情,是不是还要一个人死扛到底。
  或许是如母的冷漠,祝家父母先前那会儿还频频造访,后来就慢慢不来了,只是隔叁差五托人捎带些瓜果蔬菜,这是他们仅有且最拿得出手的东西,全紧着媳妇和孙女这边。
  爱不分贵贱贫富。
  如璇手握着那张离婚申明,对祝家是受之有愧的,她想过要不要将事实全盘托出,又始终下不了决心。
  是不甘心吧,总觉得没有到非说不可的时候,就这么得过且过,年复一年。
  ///
  在A市的第四年,如璇重逢了王伟诚,当年对她穷追不舍的人。
  从剧团回家吃午饭,进了院就听到厅里言笑奕奕,一派祥和,她推门而入,差点认不出来眼前的人。
  “好久不见,我是王伟诚。”他作自我介绍,举手投足间雍容大度。
  如璇点头示意,当年无感的人这么多年依旧如此,并无变化。
  如母却是一反常态的热络,留人在家吃饭,王伟诚婉拒:“伯母,我下午的飞机就要走,下次有机会。”
  这一句有机会让如母的笑又深了几道褶子:“好,那下次,阿璇你去送送王先生。”
  “叫我伟诚就好。”
  “好,伟诚,阿璇你愣着作什么,起身送送。”
  如璇慢悠悠起身,送到巷子口都不见声响。
  她也听到了那句,他说下次有机会,又像是在暗示什么。
  王伟诚有风度地请她留步:“送到这里就好了。”
  如璇点头,正要转身走,他又忍不住留:“你不问我为什么会来吗。”
  如璇并不关心他为什么来,但还是出于礼貌问了:“为什么。”
  “我来找你。”
  “我知道。”她正是在问,为什么来找她。
  “我没有结婚,家里人催得挺急的,整好有机会回国,就想着来看看你。”
  又是驴唇不对马嘴的一番话,如璇不想听下去了。
  “一路顺风,再见。”她挥了挥手,转身便走。
  王伟诚看着女人窈窕的身影,轻轻念叨着:“再见。”
  他知道,会再见的。
  回了屋,如母脸上的笑颜还未褪去,好些年头没见她笑得如此欢畅了,如璇也跟着松快来些,转而想起她是为了什么事这么开怀,心里又不是滋味了。
  知道母亲打着什么如意算盘,当年不愿意的事,在隔多少年仍是不愿意。
  见女儿敛下神色,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如母的笑就塌落下来了,语气也变得犀利决绝。
  “那位王先生,我看着很是不错,痴痴盼着你这么些年没娶,这份情深多少人都及不上。”
  如璇埋头吃饭,并不搭腔。
  “他家里虽说站错队败了仕途,可关系还在,政界走不通了就走商界,你看看他现在,也算是功成名就了,白手起家不易,若是个脑子里没二两货的,断不会有今日的成就。”
  如璇吃不下了,将碗筷一收,往厨房走。
  “哎,你不为自己想,也想想我,一把年纪我还能替你看几年孩子,前些天抱孩子扭伤了腰,酸痛了几日。我这把老骨头没关系,愿愿还小,你难不成就看着她小小年纪没了爸……”
  “她有爸爸。”如璇忍不住了,面色一冷,“她爸爸叫祝振纲,在西北。”
  “你也说西北了,有跟没有一个样,这么多年了他有关心过你们娘俩吗。”
  如璇又不说话了,他关心的,很关心,虽是字面上的。
  他们会通信,半年一来半年一回,一整年就一封,却也是个念想。
  她会把孩子的照片寄过去,而他会写信告诉她小福的近况,有多调皮,大多时候都令他束手无策。
  字句间的柔肠百转,如璇都妥善安放在心里,不与人多言。
  如母见她又一副深思难解的神色,心里又急又气。
  以往也随她了,这一回多好的机会,她结婚了,还带着一个孩子,这样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男人突然出现,不抓出就真的没了。
  “这事我做主了,若他下回来家里,你别摆个臭脸,跟欠你钱似的。”
  如璇不愿意:“我不会和他一起,从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如母大怒:“你到底在不满意什么,你以为自己还是黄花闺女,妈会害你不成。好,你谁都不想,但你想想自己女儿,她见着王先生并不排斥,还乖乖收了人家带来的礼物……”
  “什么!”如璇真的生气了:“愿愿见他了?你为什么带愿愿见他,我同意你这样做了吗。”
  话未说完,她扔下碗筷走进房间。
  门关上,连带着如母的不孝女之说也被摈诸在外。
  ///
  坐在书桌前的小女孩,四岁的年纪,穿着蕾丝白袜的小腿直直垂在木脚椅子边。
  只因为姥姥说了,不可以来回荡脚,要坐有坐相,她从前总会忘记,练了许久终于记住了。
  母亲的教育是严苛的,她就是如此过来的,如璇知道却无可奈何,她要上班,要生活,没有办法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陪着,很现实。
  “妈妈?”小女孩轻声叫唤,将发呆的母亲叫回了神。
  “妈妈在。”如璇笑着应声,见她正在玩积木,想来是王伟诚送的。
  将孩子从椅子上抱起来放到腿上:“我们不玩积木了好不好,愿愿想去动物园吗,妈妈明天放假,我们去动物园好吗。”
  小女孩的眼里闪过一瞬惊喜,又压下了,摇了摇头:“姥姥说妈妈要上班,不可以缠着妈妈。”
  突如其来的痛感在心口绽开,如璇连忙摇头:“放假不用上班,妈妈喜欢被愿愿缠着,一辈子都缠着妈妈。”
  “真的吗?”怀里的女孩怯生生地反问。
  “真的。”她哄着孩子,眼睛酸涩极了。
  “那……我想和妈妈和姥姥一起去动物园。”
  如璇愣了一下,没来得及作声。
  “姥姥去吗。”如愿补充道。
  “那愿愿去问姥姥想不想去。”
  “好。”
  小姑娘从妈妈腿上爬下来,小碎步跑到姥姥房间,依旧是一声细语的。
  “姥姥,你想去动物园吗。”
  如母看着孙女跑过来,急忙拭去眼角的泪花,重新带上老花眼镜:“姥姥是不是说过,进门前要先敲门,得到允许了才能进门。”
  如愿缩了缩脖子,她高兴得忘了形,又走到门外,似模似样地敲了门。
  门内响起一声“请进”,她进门,将方才的话又问了遍:“姥姥,我们一起去动物园吧。”
  如母笑着搂过宝贝孙女:“姥姥不去了,你和妈妈去吧。”
  “为什么啊。”她想叁个人一起去,这会儿扭着身子在怀里闹。
  “姥姥年纪大咯,走一会儿就累了,囡囡乖,你和妈妈去。”
  小姑娘怏怏不乐地窝在姥姥怀里玩着旗袍上的纽扣,好半晌不吭声。
  又想去,又不愿撇下姥姥,小小的脸褶成了包子,矛盾极了。
  ///
  半年后,如璇更着剧团去往英国演出,不出意外又遇上了王伟诚。
  他们一行几人来看演出,结束后,由巩雯君作东撺了局,剧团里几个与她交好的姐妹和早些年移民的英国华侨。
  如璇是临时被叫去的,她和巩雯君没什么交情,是点明要她的情分在前,不好推脱便去了。
  泰晤士河上的邮轮晚餐,他们齐聚一堂,觥筹交错,男人卖弄学识,女人不假仰慕之色。
  这一切都让如璇不适应,借口去洗手间,失陪片刻。
  洗个手的工夫,身后就有人走近,她转身,见是巩雯君。
  收敛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如璇的扬起一个璀璨的笑容:“还未亲口和你道谢,当年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
  巩雯君原就是来攀谈一二,听她如此大方说起当初,也不着急了,转身对着镜子补唇色,满意了才转过身,巧笑倩兮:“我道是什么大事呢,也就是随口一句,况且你确实足够出色啊,我没看错人。”
  “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了。”不论她是真情假意,如璇是发自肺腑的。
  “你这声谢谢啊,不光是对我一个人,哝……那位王先生可是出了不少力。”巩雯君那双勾人魂的眉眼往身后的方向。
  如璇转身,正对上王伟诚的脸,那对眸子隔着金边眼镜并不分明。
  他说的再见,却是兑现了。
  “我夫家虽说帮了点忙,也只是嘴上功夫,全靠着王先生前后打点,这事才能成。”
  语毕,巩雯君还不忘替人讨个甜头:“你真该好好谢谢他呢,方才我见他频频看你,却瞧你懒得搭理的模样,这可不像道谢的样子。”
  “我不知道是他。”如璇淡淡收回目光,再面对巩雯君,也不见先前的热络了。
  “嗬,那是我不知趣了,你可别说是我说漏嘴的,说不准人家就是特意不告诉你呢。”该说的话说完了,巩雯君合上精致的手包往餐位上走,丝毫不在意身后人是什么反应。
  如璇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若她说的是真的,那确实该谢谢那个出钱出力的人。
  可是为什么,她隐隐觉得事情发生到这一步并不简单,而自己,就像是一颗被人算计在内的棋子,任人摆布。
  甲板上的晚风吹得正好,将她的昏头吹醒了不少。
  她骨架小,长袖裙装穿在身上被风吹得鼓起,膨胀又瘦弱。
  肩上被披上一件男士西装,分量不轻,将她压的身子一沉。
  身后一双手礼貌扶住她,待她站稳了又松开,并不会让她感觉不快,也找不到理由甩脸离去。
  如璇没有走,见到是他,眸色淡了许多,也冷静了。
  好像只除了对祝振纲歇斯底里外,她对其他任何都是冷静自持一丝不苟的。
  “谢谢你。”
  巩雯君说她欠他一句谢谢,那她还了便是。
  王伟诚不傻,他是个商人,断然不会吃亏:“我可不只图你一句谢谢。”
  如璇不卑不亢:“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了。”
  王伟诚无奈笑了,罢了,他在她面前当傻子的回数还少吗,不差多这一次了。
  “那好吧,不客气,如璇小姐。”他行了一个俏皮的绅士礼,氛围轻松了不少。
  如璇松了口气,只是对着他仍是拘谨,却不如一开始那般剑拔弩张了。
  如果他没有别的非分之想,她并不排斥与他当个普通朋友。
  结束了巡演,如璇跟着剧团回到A市,她没想到的是,王伟诚也回国了。
  美名其曰是扩充国内事业版图,可实际为谁,明眼人都看得出。
  剧团的同事看如璇的眼神皆是五彩斑斓,什么意思都有,总逃不开那些情爱桥段。
  如璇只觉得两眼一黑,装着不知情蒙混过去,遮掩了剧团,却遮掩不过家里人。
  王伟诚近来越加随意了,来她家跟回自个儿家似的,比她还勤快,别说如母了,连如愿都肯开口喊他一声叔叔。
  如璇知道,这其中又母亲大半功劳,她心有不快,每每抱着孩子躲进屋里,眼不见为净。
  “阿璇,伟诚要走了,你出来送送。”如母轻叩房门。
  如璇缓缓起身,却不急着走,而是将女儿安置好:“白雪公主吃了苹果以后发生了什么呢,等妈妈回来讲给愿愿听。”
  如愿乖乖点头,抱着故事书坐在床沿上,双脚也是端正垂着,不敢晃荡一下。
  为了避嫌,以往如璇只送王伟诚到院子口,今天却破例送到了马路边。
  王伟诚知道,她有话对他讲,想必不是他爱听的。
  “王先生,我觉得……”
  “阿璇,你太生分了。”他跟着如母叫她阿璇有几日了,先前碰不到面叫不出几声,她不计较,现在毫不避讳地如此亲昵,如璇蹙眉不适。
  “还是生分些好,”如璇面色未暖,“王先生,你帮过我的事,我是万分感谢的,如果真要补偿什么,我可以付钱。”
  她的潜台词是,往后没事就别上她们家了,不合适。
  “你知道我不缺钱。”
  哟,他今天倒不装傻充愣了,能把话说开了也好。
  如璇深吸一口气,“那你要什么,别说我给不了的东西。”
  王伟诚颔首浅笑,她给得了,只是不愿给罢了,为了一个不解风情的山野匹夫,这么多年竟也值得。
  “我这次来,是带了个消息。”
  “什么。”
  “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女儿留在西北。”
  “是。”
  如璇心口一颤,这么些年不敢碰的那份思念,被他轻易挑起。
  “现在有个时机,可以将她接回来,只要……”
  他故作欲言又止,如璇却等不及他卖关子了:“只要什么。”
  王伟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你找他,说不定有办法。”
  名片上印着的头衔,农科院,金彼院士。
  如璇一愣,她记得祝振纲的研究所就是分署这个院系下面,就这么一点微弱的联系,好像燃起了残存的火星子。
  “真的吗。”
  她不敢信,也不敢断定能不能成。
  王伟诚宽慰笑着:“试试吧。”
  次日,如璇和剧团请假去了趟农科院,等了大半日也没见到名片上的人,她先是坐在办公室等,后来索性站在门口等,凡是年长些的都被她拽着问了遍:请问是不是金院士。
  好在院士头衔的人不多,否则找她这么无头苍蝇的问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许是天可怜见,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眼前走来一个中山装的银发长者。
  “请问您是金院士吗。”
  来人闻言止步,“你哪位。”
  太好了,她知道找对了人。
  “我是……”如璇拿出捏在手心的名片,已经有些皱了:“我是王伟诚先生的朋友,有件事情想托您想想办法。”
  金彼低头看了看手表,还有些时间:“去我办公室谈吧。”
  进了办公室,他坐下第一句便问:“你说是伟诚的朋友。”
  “是。”
  金彼看着她审视了几秒,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什么事,说来听听。”
  如璇将心里所求都说了,神情恳切,大有为之付出一切的决心。
  来托人办事的多是这副刀山火海不畏惧的气势,金彼见多了,并不太感同身受,只说回去等消息吧。
  这种敷衍的话,在最初的那一年里,如璇从剧团领导嘴里听到无数遍。
  以为这次能不一样,大抵还是令人失望的结果,难免泄气。
  又过了几日,王伟诚亲自去剧团找她。
  其他人的眼神能在如璇身上烧出几个洞了,大多艳羡,估计是猜不透她一个已婚带孩子的女人,是有什么特异功能将那么优秀的黄金单身汉收入囊中,还整天一副不待见的清高样子。
  如璇又受了一遭莫须有的罪行,到剧团的休息室,见到王伟诚时,脸上的不自在还没褪尽。
  “你找我?”
  “我约了金叔叔,他只有半个小时的工夫,你有空的话和我一起去。”
  顿了两秒,反应过来的如璇忙点头。
  离下班还有两小时,她顾不上是否合时宜,和团长请了假后就坐上了王伟诚的车。
  这下子,剧团里茶余饭后又能传出新的版本了。
  金院士是王家世交,也是王伟诚自小喊到大的伯父,总归有几分情面。
  王伟诚领着如璇到了约好的茶室,约的人还没到,他给她点了明前龙井,香气清高,很像她。
  如璇不是来喝茶的,自入了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出入口,就怕错漏什么。
  王伟诚的约,金院士自然不会爽约,果不其然,极隐蔽的侧边口门帘被拉起,走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人未走近,如璇便急忙起身,连站姿都是恭敬的。
  王伟诚也跟着站起来,倒不是因为金彼,而是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试图缓解她的紧张。
  这些事放在他眼里算不上什么大事,是她办不到罢了。
  金彼看到眼前的人,顿时了然,随后又忍不住对如璇重新探究起来。
  也看不出有世侄口中的神乎其神,只是比寻常百姓家的多了几分姿色,要说惊艳更是谈不上,怎么就将他制得死死的,这么多年过去,还要用那么多招数来诱。
  够不上吧,金彼摇了摇头,眼里的笑意不减。
  如璇在边上看得真切,他一摇头,她就觉得又没什么指望了,顿时肩膀一塌没了精神。
  王伟诚开口:“金叔叔,她是我的朋友,先前托您的事还有没有辙。”
  金彼是过来人,不急着回,反而问道:“朋友?”
  王伟诚没想遮掩什么:“嗯,您务必要上心,我们反正都指望你了。”
  他这话一挑明,金彼就知道该怎么回了:“按理说这事也不难办,只不过……”
  “不过什么,”如璇率先问了。
  “如小姐,请见谅啊,我就直言不讳了。”
  “您尽管说。”
  “申请提人这事说到底算是走后门,那位叫……祝振纲是吧,他在一线是个好苗子,现在好几个科研项目都指着他呢,我这冒然要人,不合规矩,况且那边也不会放的。我听说他醉心科研,好像也没有想转回来的意思,这万一弄巧成拙,我两头讨人嫌。”
  如璇默了声,不再争取什么。
  金院士说得有理有据,大半都是事实,连祝振纲的性情都打听了,想必是真的有心帮忙。
  是他,眼睛里只有那份科研成果,没有她,没有女儿,好像全世界都非得上赶着迁就他。
  如璇一瞬心凉,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金彼接着说:“也不是完全没有辙,这看如小姐怎么选了,你是大小都要呢,还是选其一也可。”
  如璇的眼里又有了光亮:“我女儿还在那里,能不能……”
  “院里念着祝工一个人带孩子,倒是可以申请家里人将孩子领出来,只是这又算是不合规操作,如果开了先例,难保堵不住悠悠众口。”
  “我知道您的意思,您告诉我该怎么做,我都配合。”他既然提出来,必然是提要求,多少钱都可以。
  “我就卖个老脸去申请,院里多少会给我个薄面,只是这得师出有名才好,你说是吧。”
  如璇没懂,却还是点了点头。
  “如小姐和我非亲非故,若不是伟诚牵头,咱们还坐不上一张桌子谈到这份上。”
  如璇有些懂了,她低着头不吭声。
  “你说伟诚的朋友,我不知道你们是多大的交情能让他来求这份情,到我这儿,我只能是帮自家人,外面的人才无话可说。”
  如璇不说话了。
  王伟诚接了话茬:“金叔叔,您就当她是我妹妹,那孩子就是我侄女。”
  金彼没脾气地笑了,里面还带了几分小看人的天真:“妹妹,叁十好几突然冒出个妹妹,你爸妈能认,说出去谁能信。”
  茶桌上一片静谧,谁都没有说话。
  在座的叁人,金院士是最悠闲的,他是顺应人情的那个人,一纸申请并不是难事。
  王伟诚是焦灼的,如璇安静一分,他的心就沉下一分,越来越没底气。
  如璇倒是没那么多思量,看着眼前这杯没了热气的茶水,像极了她和祝振纲过眼即逝的情愫。凉了半截就少了最初的清香,哪怕汁水满满,里头的味道也会透着涩。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之间,总是她在着急忙慌地争取和努力,而他好像只顾得上自己,也只愿意顾自己。
  说自私都轻了。
  那日依旧没个结果,如璇只说考虑一下。
  多有意思的神转折,她去求人办事,最后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她真是恨透了选择题。
  茶馆一叙后,也不算没有进展。
  王伟诚再登门拜访,如璇也不再说什么让他别来的话,一是说了没用,二是她懒得管了。
  某次,王伟诚走后,如璇破天荒地问了女儿:“愿愿觉得王叔叔好吗。”
  小女孩捧着故事书,并不放在心上,她被灌输了许久,这会儿直观说答案就好:“王叔叔好啊。”
  如璇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转念一想明白过来,大约又是母亲的意思。
  抽走女儿手中的故事书,她正正经经又问了遍。
  “你喜欢王叔叔吗。”
  如愿没听懂,摇摇头又点头,最后还是摇头。
  如璇不问了,她又何必去逼迫一个四岁半的孩子呢,自己拿不定的主意,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弯下身子,抱着女儿深深叹息,太没用了。
  片刻后,后腰处搭上一只小手没顺着背脊上下拍着安抚,像姥姥拍她入睡那般。
  如璇鼻酸了,正要起身亲亲她,又听见奶声奶气地问:“妈妈喜欢王叔叔吗。”
  如愿想,如果妈妈喜欢,那她也可以喜欢。
  如璇的眼泪顷刻间汪洋一片,这么多年独自硬扛的艰辛在这一刻都化为女儿手中的一拍一停,瞬间溃败无形。
  她许久没有这样痛哭过了,心里的答案轻松浮上岸了。
  她太知道自己了,她不喜欢王伟诚,她还是无可救药地爱着祝振纲。
  那个不愿意回家来的混蛋,那个屡屡逼她陷入困境的王八蛋,她又恨了他几分,只是再恨多少都抵消不了她爱他的事实。
  她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隔了几日,如璇亲自找了王伟诚,这是他们相识多年里的第一次。
  她很直接,像是谈一桩公事:“我还没离婚。”
  王伟诚早算到这一出:“分居时间到了两年以上,单方申请书也可以办理离婚。”
  他连申请书都知道,如璇早该想到,这么多年了,自然瞒不了母亲。
  “离婚是两个人的事,我不想瞒着他,等我写信与他说一声。”
  王伟诚不介意,只是难免觉得好笑:“写一封信寄过去半年,等他回复又是半年,你确定要让孩子多受苦一年。”
  如璇无话可说了。
  王伟诚又说:“这么多年了,他对你们都关心有多少,阿璇,你心知肚明,何必耗着时间自欺欺人呢。更何况,金叔叔到底是外人,能帮到这份上也得看时机,错过就难了。”
  如璇发了狠:“王伟诚,你知道我心里有他,一直有他。”
  王伟诚反而释怀一笑:“你不也知道我心里一直有你,彼此彼此。”
  他是逼她,只看你愿不愿意成全了。
  “好,我答应你。”如璇到底是答应了。
  时至今日她仍会梦到这样一个画面,自己安逸享乐时,她的孩子在西北的风沙里度日如年,醒来时枕头都是湿的,她受不了。
  王伟诚以为自己出了幻听,愣了一瞬又当真了。
  哪怕是假的,他也只当是真的:“阿璇,你该知道,既然答应了,我绝不会放开你。”
  她知道,这也是她倍感绝望的缘由,答应了他,她和祝振纲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这和那纸虚张声势的离婚申明不一样,从今以后,如璇和祝振纲,再也回不去了。
  ///
  他们用史上最快的速度确定了夫妻关系。
  金院士的申请报上去等了两月,审批结果下来了,通过了,只是需要院里派人过去接孩子。
  如璇想亲自去,王伟诚不同意,倒是金院士说了句折中的话:“你当初从那里出来也费了不少力,何必再自投罗网,我会派院里的同志去接,保准办成。”
  有他这句话,如璇安心不少,接下来的时间就是漫长的等待了。
  派出去的人过了一个月灰头土脸地回来,说是孩子没见着,祝振纲倒是见到了,脾气凶的很,说不让带走。
  如璇不信,他只是执拗单纯,绝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来人还带了一封信,说是祝振纲亲自交代给她。
  如璇打开信,另一张由他保管的离婚申明从信封里掉出来,落款处多填了四个字:同意离婚。
  想当初他死活不愿意写的字,这会儿被人妥善保管亲自送到她手里。
  她觉得世界都魔幻了,剧情发展得可笑失衡。
  答应王伟诚的条件前,如璇给祝振纲写过一封信。
  她很坦诚,将结婚的前因后果讲清楚,最后也说了接祝福回城的意思。
  也想过他会不同意,她另嫁他人,还将唯一的女儿接走,留他孤身一人在那荒蛮之地。
  可是,如璇知道,他是没办法才眼睁睁让孩子陪他吃苦,但凡有门路,他也希望孩子能回家,至少活得舒心些。
  想过很多结果,始料未及这一种,那么决绝,冷酷,划清界限。
  怎么可能不伤心,如璇恨不得插上翅膀到他面前好好质问一番,然后想想又觉得没意思。
  是她先背叛了他们的爱情,又有什么资格先声夺人。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如璇的身体和精神都不太好,直到王伟诚将公司总部定在Z市,如璇带着如愿跟过去。
  辞去了剧团的工作,新的生活重新开始,刚到Z市的那几年,也是如愿这一生最无忧的时光。
  有妈妈陪在身边,叔叔对妈妈很好,对自己也很好。
  如愿也做到了当时所说。
  如果妈妈开心,她愿意接纳这个陌生的叔叔,如果妈妈不喜欢他,她应该也不会喜欢了。
  ///
  关于那封信,如璇永远不会知道。
  在她投放进家门口的邮箱后,如母收回了,随即又亲自写了一封抄着地址寄给祝振纲。
  她写的也句句属实,将王伟诚近半年来的关照写得清除详细,以及这些年的痴心等候。
  信的最后,如璇答应了王伟诚的求婚,而她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希望他可以放手,放过她的女儿。
  她本不该过着这样的一生,已经耽误了最美好的十五年,剩下的日子就放过她吧。
  祝振纲收到信时,正是他拟好调职报告之际。
  他没奢望如璇会等自己,那么多年,她苦苦撑着已经不容易。
  如母的话句句在理,只是最后得知是王伟诚时,他还是迷糊了。
  那个人并非正气凛然,断然不是阿璇会中意的人,或许五年真的太久了,原来,她们已经分开五年了。
  纵是再不舍,祝振纲还是签下了“同意离婚”的字样。
  不久后,院里派人下来,口口声声说接祝福走。
  来的人支支吾吾,报不上具体工号,连哪个所哪个院系都说不清,祝振纲哪里放心。
  让吴沛山带着祝福找了个僻静地躲了几日,等人被撵走了才算过了这茬。
  自此之后,祝振纲再没提过回城的事,祝福跟着爸爸在额县生活长大。
  ///
  不接祝福回来,也是王伟诚的一次算计。
  祝振纲的性子他清楚,有点能耐却不变通,永远都处在不痛不痒的位置。
  他看似没脾气,那是没将他逼到份上,但凡不留余地了,他可不是吃素的兔子。
  他是被捻了胡须的狼。
  王伟诚不敢接祝福回来,总不能让他什么都没落着。
  再者,所里离不开他又怕拴不住他,留下祝福,祝振纲就能安心在一线任劳任怨,绝无二话。
  这也是他一开始选择的路,不算逼迫,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王伟诚的确足够了解祝振纲,就好像祝振纲也同样心知他的底细。
  如愿的自杀,无疑是将祝振纲逼上了绝境,那可不是被捻了胡须的事,是直接连血带肉地拔了整张狼皮。
  祝振纲不负所望,亲手将他送进监狱,用那些个无关痛痒的罪名,轻轻松松定了个死缓和无期。
  王伟诚的后半辈子,势必要在铁窗里度过余生,再无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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