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折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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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余应晚发现何景梧有些不对劲。
  虽然他每天依旧按时回家,像往常一样,喊她起床,悉心准备早餐,再送她去学校,下车前还会温柔的摸她的脑袋。
  可是,余应晚总觉得,他的动作中,带着一丝疏离。
  何景梧教养好,既有文人的清雅,又有商人的冷情,可以面上笑得温和,嘴里说着最伤人的话。
  除非他自己开口,不然所有表露出来的情绪,都可能是伪装。
  这天放学,余应晚上车后,照例抱着何景梧撒娇,却被他轻轻避开。
  男人转动方向盘,另一只手打开导航,淡淡提醒,“安全带别忘了,今天晚我们出去吃,想吃什么?”
  余应晚乖乖系好安全带,嘴里忍不住抱怨,“何景梧,你最近在发什么神经。”
  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他目视前方,认真开车。
  余应晚又说了些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他一句未回,只顾着开车,气氛到了那个点,她情绪上头,“何景梧,你要是不想管我了,大可以直说。”
  嘶——
  轮胎划过地面,发出刺耳声响。
  何景梧猛的踩下刹车,将车拐进一条小路。
  巨大的冲击力,让余应晚的身体向前撞去,她害怕的闭上眼。
  还好,有安全带。
  突如其来的沉默,余应晚莫名心慌。
  她宁愿何景梧跟她吵架。
  他没有看她,手指敲打着方向盘,似乎在考量着接下来的话该怎么开口,或者,干脆没有接下来的话。
  嘴唇张了好几次,喉咙却像是被石块堵住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小姑娘眼睛一红,眼泪就下来了。
  何景梧拿出纸巾,替她擦泪。
  她哭够了,抬起脸,哑着嗓子,“何景梧,你这是决心不要我了?”
  到底是宠了十多年的人儿,当她红着脸,哭得鼻涕和眼泪一起流下来,还委屈的问,是不是要赶她走,这模样,说不心疼是假的。
  可是,这一天迟早会来,不是么?
  何景梧不忍,伸手替小姑娘将眼泪抹干净,像从前那样,搂她入怀,“晚晚,我不会赶你走。”
  听到这句保证,余应晚蹭了蹭男人,贪恋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
  过了很久,又听男人开口,“只是,你不是一直想要个正常的家庭吗?”
  余应晚松了手,急声反驳,“我们现在的家,哪里不正常了?”
  何景梧感觉手指有些烫,低头,原来是香烟快燃到烟嘴,星火在指尖,很快熄灭。
  余应晚不肯放弃,“怎么?何景梧,你不敢说?爱上自己的妹妹,这就叫不正常吗?”
  这句话,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
  男人掐了香烟,瞪她,语气阴厉,“余应晚!你他妈给我闭嘴!”
  余霭霞走的那年,她八岁,他十四岁,那也是何家和余家闹得最不可开交的几年。
  从来没有一本教科书教过他该怎么当好一个哥哥。
  他不会。
  哪怕他天资聪颖,学校的功课一学就会,后来工作,借着何家的关系,短短两年,事业平步青云,在洛桑小有所成。
  可是唯独这件事,他没有分寸。
  “何景梧,我不管你对正常的家庭定义是什么,可那只是你的认知,你凭什么用你的认知否认我的认知?在我心里,正常的家庭,就是我们这样。”
  余应晚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她的想法偏离公序良俗,合该藏在阴暗的角落,一辈子都不说出来。
  可是一个人,如果从小的生长环境就这样,那旁人又有什么权力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指责她?
  她已经偏执,不介意长得更歪,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即便是下地狱又怎样呢?
  说到后来,余应晚又红了眼眶,“何景梧,你不能以世俗的标准来要求我,因为我根本就没过过世俗的生活。”
  “一天都没有。”
  “晚晚,不是的。”何景梧握住她的手,声音慢而轻,“我们有过正常的生活,难道你忘了吗?”
  余霭霞刚走那阵子,何景梧常常写完作业出书房,就听见在客厅看动画片的妹妹在哭。
  他很慌,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只能笨手笨脚的哄,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那时,余应晚不爱跟人交流,就连他这个哥哥也不怎么搭理。
  有一天,何景梧发现,余应晚几乎看到所有的电视都会哭。
  他一边哄着,一边也就陪着她一起看,他清楚的记得,那天放的是《蜡笔小新》。
  小新有了妹妹,受到爸爸妈妈冷落,想要一个抱抱,却始终被父母忽视。
  结局时,妈妈终于抱着小新一起睡觉,余应晚没忍住,哭着问何景梧,“哥哥,为什么动画片里的他们,每个人都有爸爸妈妈?”
  是啊,明明这部漫画,生来只为搞笑,竟然也家庭幸福美满。
  那时候,十四岁的何景梧答不上来。
  后来,余应晚长大一点,开始看小说,她看的是《女生日记》,里面的人物和情节是什么样的,何景梧不记得了,只记得女主的家庭再完美不过。
  余应晚捧着书,又跑来问何景梧,“哥哥,我们的爸爸妈妈呢?”
  那时候小女孩已经不会哭了,只眨巴着大眼睛,问得认真,“为什么我们的家庭跟别人不一样?”
  何景梧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再后来,是高考结束。
  何景梧如愿以偿考上心仪大学,应着余成安的要求,去金台寺还愿。
  那是秋天,银杏叶落了满地,金台寺香火袅袅,人群熙攘,而当初的小女孩长高不少,一条杏色长裙,身材窈窕纤细。
  他站在树下,看她跪在一尊佛像的面前,眉目沉静,姿态虔诚,明明周围的环境那么嘈杂,可是她许下的愿望却一字一句,落入他的耳中。
  她说,“佛祖,我愿意折寿十年,换一个正常的家庭。”
  这不过是当年烂俗电视剧里的常见台词,可是当这句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时,他心疼的近乎落泪。
  这时候,她已经不会跑来问他为什么自己的家庭跟别人不一样了,或许她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又或许,她知道,何景梧也没办法回答。
  这些记忆,如刀刃般,镌刻在他的脑海里。
  “余应晚,你十五岁时许的愿,你都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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