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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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零七章 布庄
  正阳门棋盘街这家布庄经过整整两个月的翻修, 终于准备开始营业, 顾衡想了好久都没想到合适的名字。
  春天过后, 时常逗留在南月牙胡同私宅里的端王看不得他这副踌躇不定的样子。说你好歹还是今科的榜眼,连一个布庄子的名字都想不好, 十几年的书都白念了。他斟酌两天后,让王府大总管魏大智亲自送来“荣昌”二字。
  顾衡心想,这荣昌二字也不见得怎么高明。但眼前这位是爷,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在从前那场大梦里, 他从来没有跟这位行事极为低调的主子面对面打过交道。
  只依稀听说这人年轻时性情孤僻喜怒不定,所以一向不为宫中圣人所喜。二十岁按照惯例封了亲王之后,在京城赐了座不大不小的宅子, 每月只在大朝会的时候才见得着其人淡漠的背影。
  大皇子肃王和三皇子敬王在明里暗里争的如火如荼,却谁都没有把端王这颗废子正经放在眼里过。所以,当朝中六部重臣将大行皇帝的遗诏颁出来的时候, 不知惊吓了多少人的肝肠……
  顾衡在无人处思忖, 我汲汲营营半辈子就是为了让所爱之人衣食无忧睡梦无怖。眼前就有条康庄坦途, 那么又何必舍捷径求远途呢?所以他心安理得地逗留在南月牙胡同, 陪着偶尔一顾的端王谈天说地下棋打谱,甚至有时候还浅浅议论一下朝政。
  越接触端王这个人,越觉得其寡言淡漠的面容之下,是一副极其憎恶分明的性子。例如他偶尔会冒出两句精辟尖锐的言论, 诸如肃王好大喜功, 说敬王沽名钓誉, 说自己修一辈子佛都修不到无欲无求的境地……
  顾衡和端王就这样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开始结交, 亦师亦友,半师半友。端王知道顾衡及冠后无字,就帮他取了济川二字。取济世于民,百纳为川的意思。
  顾衡不是个多话的,但偶尔酒水喝多之后也会唠叨几句。迷迷瞪瞪地述说自己从小爹不疼娘不爱,有爹娘等于无爹娘,还几次三番险些落到难以想象的不堪窘境。若不是祖母和妹子在一旁默默支撑,自己如今多半就是个不知上进的乡间浪荡子。
  端王自然是感同身受。
  自从母亲莫名其妙地突然亡故后,所谓的父亲也像变了一个人,再无从前的睿智和煦。有人说因为皇帝哀毁过度,才将穆皇后的薨逝迁怒于他的身上。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宫中圣人……也许对他可从来没有过父子之情。
  敬王十五岁的时候在宫中行冠礼,百官云集贺者如炽。
  端王躲在熙熙攘攘的人后,看着言笑晏晏的父皇和周贵妃,觉得他们才是一家子人,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错误的意外。前几日就是穆皇后的冥诞,宫中上下人等却仿佛集体忘了这件事,只一心筹备三皇子的及冠礼。
  从那时候起,性子高傲的端王才真正放下心中妄想和憎恨,开始慢慢收敛自己暴躁乖戾的脾气。君父君父,宫中的这位圣人首先是君,然后才是父。而且这个父还是很多人的父,自己……根本就没有傲气凌人的资本。
  终于认清事实的端王潜心修佛,他本是极聪明之人,几年后和京城附近古刹里的高僧论起经来已经鲜有对手。
  他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修身养性,成功地将自己淡出人们的视野,朝臣们已经记不起昔日鲜衣怒马的二皇子。有时候沐浴在晨钟暮鼓中,端王心想自己这辈子也许更适合当个吃斋茹素无牵无挂的和尚。
  五月份的时候,新科进士们的官职陆续下来。三鼎甲的状元高哲如愿以偿地进了翰林院任了编修,榜眼顾衡进了工部虞衡清吏司任一七品主事,探花王希久出人意料的接了河南府上蔡知县一职。
  在会仙楼为王希久送行时,众人免不了大醉酩酊。
  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王希久指着二人笑道:“……我不像你们,家里多少还有些银子垫底。前些年为了我读书,连拙荆的嫁妆都卖得精光。这回我要是没考中,原本是准备回乡谋一个闲散官职的。”
  顾衡却是想起了从前在莱州老家时,顾瑛为了贴补家用熬夜做绣。
  一张上等白棉帕用红丝线掐牙锁边儿,可以挣三个铜钱。自己在酒楼里一盏一盏与人畅饮着上好的秋露白时,那个傻丫头就在老宅里盘算自己又挣了几个钱。她从来不说不怨,就像一头蒙着眼睛的小驴子一样,只会傻乎乎地往前冲……
  这世上没有谁比谁过得更轻松,除非是眼盲心瞎不愿意睁眼看周围的人——就好比从前的自己。
  王希久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过来一个红封,“这顿酒后我就要上路远行,顾兄家里的布庄开业我就没法子去了。这是一点小小贺仪,还望顾兄不要嫌弃。”
  红封里面多半是一张面额不大的银票,顾衡知道他家境贫寒,为凑这份贺礼不知又变卖了什么东西。但在这里当着众人却不好推辞,只得笑着先收下,拱手道:“你到河南府上任,本该我和高兄为你送上程仪,哪里晓得却先让你破费了!”
  王希九性情憨厚老实,闻言双手直摇,“我平生最恨别离,你我相处时是虽然不长,但可说是心心相惜相见恨晚,君子相交贵在相知,就无需弄那些花架子。等你们空闲休沐时,来上蔡县看看我也就是了。”
  别人说这话也许是客套话,但于王希久却是句句实言。
  顾衡也不推辞,送人上马车时就吩咐钱小虎回铺子里抱了几匹上好的松江布过来,笑道:“如今我家里别的东西不多,就是这种东西多,嫂夫人拿去给孩子们裁几件衣裳或是送人都相宜。千万不要再推辞了,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王希九性情虽然耿介,却一直与顾衡惺惺相惜,就吩咐家里人把布匹收下。等车行一半王夫人收拾行李时,才看见那几匹布的布头里都细细裹着十两一张的小额银票,最后一汇总竟有百两之巨。
  王希久面庞涨得通红,却明白这是顾衡在顾及自己的面子,把程仪塞在了无人得见处。不由在心里暗叹,自己的这个探花是邀天之幸才得。而顾衡做人做事都极通透,其榜眼之位却是名至实归。
  五月二十八日,正阳门棋盘街名叫荣昌的布庄非常低调地开业了。除了往左邻右舍送了些糕饼干果之外,就只在街口燃放了十挂大红雷鞭爆竹。
  出乎众人的意料,这家专门卖棉布的店从开业那天起生意就格外的好。
  布庄里高中低档各种价位的松江布都有,贴身中衣用的飞花布,家常外裳用的兼丝布,都能在这里找到合适的布料。更叫人惊喜的是,这里还有专门做袜子的尤敦布。
  京城里从来没有这种考虑的色一色周道的铺子,无论是平民还是有钱的富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能在这里挑得到自己心仪之物。就是极为挑剔的太太小姐,也可以直上二楼坐下来慢慢地选。
  口碑一传开,荣昌布庄的名头便打开了,各种老少妇孺接踵而至。有时候忙起来,连顾瑛这个大东家都少不得亲自上阵做接待工作。
  顾衡说过,开店做生意最要紧的就是童叟无欺,第二个就是要笑脸迎人。顾瑛在莱州乡下便罢了,到京城来后性子不知不觉变得有些腼腆。结果这两日一忙起来,腼腆羞涩就让她忘在爪哇国去了,人也变得开朗大方自信。
  这家铺面的契约和松江县两千余亩的棉田,全部落在了顾瑛的名下。顾衡对此的解释是,朝廷有官员不许经商的法度,这些铺面田产日后就算做她的陪嫁……
  顾衡特意寻了一块上好的田黄石,为顾瑛雕了一个印章。日后荣昌布庄的大笔进出帐,必须有顾瑛这个大东家的私章才能做准,想想就让人觉得风光无限。
  董长青是郑绩手下得力的大掌柜,一直负责苏杭一带的绸缎生意。
  这回可说是临危受命,急匆匆地被派到京城来开这么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布庄,原本心头还是极为不乐意的。但是新东家极为宽厚倚重,布庄的生意又兴隆,心中的轻视之意就收了个干干净净,打起万分精神准备大干一场。
  工部的差使清闲,顾衡每存半个月的假就亲自走一趟松江府。
  他发现当地出产的一种叫大捻布的土布又厚实又耐磨,就将这种布里加了几种新式织法,结果花纹一出来凹凸有致,比起那些精致些的飞花布尤墩布,更有一种粗犷不羁的味道。
  果不其然,这种改陈出新的大捻布在荣昌一面世便大行其道。又因其价钱便宜,深受普通民众的喜欢,每天都有数十匹的销量。月底仔细一核算,其赚头并不比那些高档金贵的布料少。
  布庄每个季度结一回账核算一回利润,顾瑛在大掌柜董长青的带领下,很快就能独自把进出账簿勾兑清楚。她又是极为刻苦不服输的性子,短短数月就从一个做生意的白丁,变成深谙其中规则的老手。
  她发现自从荣昌做出名号后,贫富之人都以穿荣昌的布料为荣。就向顾衡建议,让其在自产的每匹布的布头上织出“荣昌”二字,以示与别家绸缎庄的不同。
  顾衡对这个主意大为心动,不但让织工在各种布头上织出这两个字,就连布庄里用来做包装的黄麻纸上都印有“荣昌”二字。这一来二去的,京城里不管老的少的,都有意无意记住了这个新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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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零八章 窦氏
  永祥胡同, 周侍郎府。
  刚回到家的周玉蓉正在听二等丫头冬语描述这两三个月的近况, 当听到府里府外一切安好的时候, 她秀美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容。
  前次给宫中贵妃娘娘献礼的周氏族女中,竟然混有江南之地的女伎名伶。
  虽然把这件事的罪责尽数推在了周府大总管周洪的头上, 但论起来总归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为稳妥起见,周侍郎就把妻女全数送到别庄避风头。
  京城人向来就是喜新厌旧的性子,这两个月的抵报小抄上又出了不少新鲜事儿。
  譬如安远侯府的妻妾相争,竟然当着外人的面大打出手。又譬如吏部尚书的小儿子不知中了什么邪, 非闹腾着要出家。有这么多事儿掩着,周家闹的这场不大不小的笑话就不算什么了。
  冬语口齿伶俐,是去年才提起来的二等丫头。她一边麻利地斟茶倒水, 一边满嘴的赞叹遗憾:“姑娘你走的实在是太不是时候了,四月十八那天三鼎甲奉旨跨马游街,那绢花绸帕像雨点儿一样抛过去, 有好几户的小娘子都兴奋的晕过去了……”
  大丫头夏言就有些不满意地把茶盏端过去道:“说话小心些, 口水都喷到姑娘面前了。再说三鼎甲跨马游街虽然少见但也不算稀奇, 每三年就有这么一档子事儿, 从前我陪姑娘也是瞧见过的!”
  冬语就极不服气地瞟她一眼。
  心想这个就是个傻的,三年前姑娘多大岁数?现在姑娘多大岁数?书上说青春慕艾,高中状元的书生碰到二八年华的佳人,两个人这才能看对眼, 花前月下爱恨情仇才能往下继续发展。
  周玉蓉看着即将争起来的两个丫头, 心里有些不耐烦。面上却丝毫不显, 温声道:“冬语在府里当差当得尽心, 我妆台上那支攒珠银钗你拿去戴着玩吧!”
  冬语大喜,主子手指缝里撒一点,自己就受用不尽了。那支银钗是京城银楼里有名的大师傅所制,做工精致栩栩如生,其上所用的米珠是少见的金色。这样一支钗子少说价值几十两,顶寻常人家一整年的用度。
  想来这样尽心尽意的服侍主子,等过个两三年自己攒够了嫁妆本,就求了恩典配个府里的小管事。兴许等大姑娘出嫁的时候,自己和丈夫可以作为大姑娘的陪房,跟着到新姑爷家去当个体面的管事嬷嬷。
  等冬语满腹欢喜的下去后,大丫头夏言不满道:“……一双眼珠子乱转,一看就不是个守规矩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提成二等丫头的。该知道的一点不知道,不该知道的倒打听到一大堆。”
  大丫头夏言是打小服侍周玉蓉的,感情自然深厚些,说话自然也直来直去。
  她手脚麻利地将箱子里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挂进富贵三多四节柜里,一边轻声念叨,“如今姑娘已经渐渐大了,有些事就该慢慢安排起来了,偏生夫人今年又一点不着急了。这会从别庄回来,姑娘心头自个儿应该有个数……”
  周玉蓉蓦地攥紧了手中的玉梳背。
  自家阿娘的打算别人不知道,自己却跟明镜一般。阿娘总想将周家的富贵延续万年,心心念念地想把自己嫁给敬王表哥当正妃。姑姑周贵妃其实也是这样的打算,总想着宫中圣人万一一高兴,松口答应这桩婚事呢?
  她们也不用脑子想想,如果宫中圣人属意敬王哥哥为太子,那么就绝对不会允许两代后族出自同一个家族。望着铜棱镜中如花朵般的娇颜,周玉蓉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莫说是阿娘,就连阿爹也揣着旺炭一般的侥幸心理。京城当中无论谁家的夫人过来探听自己的婚事,阿娘都一味推却说自己年纪还小。他们多半已经忘了,过了明年的花朝节,自己就年满十八了。
  作为打小在身边服侍的丫鬟,夏言自然明白自家姑娘的心思。就小心建议道:“……不妨出去走走,隔了好几个月又恰逢七巧节,说不定你那副对子已经有人对出来了。”
  周玉蓉果然大为心动。
  七巧节的时候东安门灯市按照惯例要提前扎灯棚灯山,有很多未婚小娘子都去看热闹。京城中人这几天格外容忍,即便看见女子抛头露面也不会多说什么,于是主仆俩开始兴致勃勃地收拾出门的衣物。
  刚走出房门,就从游廊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丁香色妆花缎褙子的年轻妇人,远远地就蹲身福礼,声音中略带一丝惊惶地的问道:“妹妹到哪里去?我正准备找妹妹问些事儿呢。”
  来人是周玉蓉的大嫂窦氏。
  说起这位窦氏,算起来是川南窦家东楼的人,其父祖出过巡抚知州之类的人物,在当地算是响当当的旺族。自家阿娘就是看中了这一点,虽算得上豪族但在京城却毫无根基,背后只能紧紧依附于周家。
  但是算一千算一万,阿娘绝对也料想不到,千挑万选才选进门的窦氏性情本分得近乎懦弱。哥哥周玉漱已经不算上进,加上这副模样的大嫂,以后的周家简直不知该何去何从?
  周玉蓉忍下心中不耐,盈盈回礼道:“嫂嫂可是有什么事,让人过来知会一声就是了,怎么亲自过来?定是底下的人见嫂子年轻面子浅,若是你不好张口千万要跟我说一声,我一定让阿娘好好敲打这些奴才。”
  窦氏见自己浅浅一句话引来小姑子一顿数落,顿时慌得双手直摇,“不是什么大事儿,是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又不敢去问阿娘,所以才悄悄过来问一下你。”
  周玉蓉深吸一口气,心中腹诽既然知道不是什么大事,就干净利落的处理掉算了。又何必问东问西,闹腾得连家里的奴仆都看不起,这川南窦家就如此教养女儿吗?
  但这话只敢在肚子里打转,若是透露出一个字,这位新嫂子只怕转头就会找根绳子吊死。
  周玉蓉面上的神情更加和熙,向前一步攥住窦氏的手道:“……嫂嫂就是这般见外,在娘跟前有什么话不好说呢?不过我正赶着出门,若不是什么急事儿等我回来再商量可好?”
  她再年轻也不过是个刚刚长成的小姑娘,所以就忍不住拿话悄悄刺了窦氏一下。你既然说不是什么大事,那就等我游顽回来再慢慢说好了。
  奈何窦氏是一个实心人,根本就没有听出周玉蓉话中的刺头。又见这主仆俩果然穿着出门的衣裳,顿时慌了手脚,心里的话不知该不该问出口。问了怕耽误周玉蓉的行程,不问又怕日后自己受责怪。
  却不知她这副委决不下的模样落在别人的眼里,更加让人看不起。
  周玉蓉拂了一下身上的银白缂丝面斗篷,抬头微笑道:“到底是什么大事儿让嫂子这么为难,快些说出来让我帮着参详参详。要不然到我房里坐一会儿,你仔细说给我听。若是我也办不了嫂子的大事儿,就只得吵醒阿娘了……”
  窦氏就是个木头人,这时候也听得出来她话中微带了一丝讽意,一张脸顿时胀得通红。嘴巴一张一翕,说着自己都听不清的话。
  周玉蓉看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心中无奈更胜。这就是阿娘亲自挑选的周家长媳,说实话这眼光真不怎么样。对于自己的婚事,她那双眼睛里只容得下一个敬王,余者皆不能入她的眼。敬王一日不娶,自己便一日不能嫁。
  这样一年一年的耽误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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