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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地的战事, 跟千里之外的长安城, 似乎没有一丁点的干系。大军冬日里出征,如今已经到了春日, 仍然没有像样的战报传来。
  从边地传递战报到长安, 即便是换马不换人的急行军,也需要十数天的辰光,这还是已经修了驰道之后的路程。
  长安城的百姓们早就忘了大军出城时候的热闹,今日早早地挤到了泾渭学宫凑趣。
  泾渭学宫的藏书楼今日落成, 所有人都可以进去看书,而在京兆府有户籍的人, 可以凭借自己手上的文书,不取分文地借取藏书楼的书卷。
  从今日起, 泾渭学宫每日在庭院举行大辩。
  天下之间, 只要言之有物,都可以来泾渭学宫赐教。
  泾渭学宫的先生每日会给所有前来的百姓论道说理, 从卯时开始,巳时结束。学宫的学生每日这个时辰会教导家贫的幼童念书,每月为一期,每期只收三十个幼童。
  这么大的热闹, 还花了她的钱,苏碧曦自然是要来看热闹了,而且还把刘彻一并带了出来。
  她言之凿凿地跟刘彻说:“家中女君出去玩耍, 郎君不陪伴, 莫非郎君已然另有新欢, 忘了旧人?”
  刘彻哭笑不得,记起苏碧曦这几日总是恹恹的没有精神,想着陪她出去走走,疏散疏散,便牵了她的手,跟她一起来泾渭学宫。
  也不知苏季顼知不知道他们来了,一路上就把他们当成普通的百姓,无一个人来服侍刘彻跟苏碧曦,学宫里的人都步履匆匆,忙得脚不沾地。
  他们一路随意走,待走到有一群小童在的地方,小童的父母还在外面候着,便知这是在考核要入学宫的童子了。
  刘彻看着一旁尚未及冠的学子手忙脚乱,几乎是乱七八糟地出题考这群不超过十岁的幼童,不赞同地摇头,“他们还都是孩子了,一群大孩子去教导一群小孩子。”
  学子们考核家贫幼童的题目尽是一些什么“家里有什么人”“阿翁跟阿母都是做什么的”“读过什么书”,如何能够明白这些孩童是否真得家贫,又是否一心向学。
  苏碧曦闻言便笑,“所以这只是初试而已。学宫的先生还要亲自来考核已经过了初试的幼童,让这些学子们在一旁看着。”
  “让他们瞧瞧,自己到底有多蠢?”刘彻笑着问。
  苏碧曦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摇头晃脑,“是让他们长见识。”
  可不就是长见识嘛,泾渭学宫的学子都是长安各大世家大族,名门冠族,文武百官的子弟,或者是大富商文人的孩子。
  仓廪实而知礼节,只有吃得饱饭,有钱有地位才能读书识字,这是自古以来的铁则。
  连一日的温饱都管不了了,谁还有闲暇去读书?
  同样的,泾渭学宫的先生都不是来给你开蒙教你认字,而是学习更精深的学问道理,就注定了他们要招收的学生,必然来自于这些阶层。
  这些阶层出来的子弟,在这个年纪,都是处处牛犊不怕虎的时候,觉得自己给这些幼童出的题目非常在理,考核出来的童子就没有不好的。
  早在一旁目睹了一切几位先生并苏季顼都没有说什么,等他们考核结束,一位约四十年纪,头戴高冠,容长脸,满脸严肃的先生走了过来,先是把没有通过考核的幼童中点了几个出来,而后让他们跟通过考核的幼童站在一起。
  此时学宫的仆人拿来几筐地里常吃的青菜,先生指着这些青菜,“一炷香的时间,将这些菜择出来,听明白了吗?”
  童子们:“喏。”
  一群不满十岁的童子坐在小马扎上,有的拿着菜瞧个不停,看上去颇为新奇的模样;有的把叶子全择了出来,把叶子跟梗完全分开;有的则飞快地坐下,把有虫的枯叶挑出来,一会儿功夫便择出来一大篮子的青菜。
  一炷香过去后,面容严肃的先生便指着看上去从未见过青菜的童子,“你们回去吧。”
  童子们听闻自己要去赶回去,瞬间便哭闹了起来,自有学宫的仆人将他们带下去,旁边学宫的学子们羞愧地无地自容。
  他们即便是个傻子,也在身边人的提醒下懂了,连青菜都没见过,完全拿着玩的童子,怎么可能真得家贫?真得家贫的孩子,这个年纪早就帮家里干活做事了。
  他们只收取家贫的童子,就是因为他们读不起书。而那些家境富裕的人家,要么是冲着学宫的名声,要么是冲着不要钱的课业而来,他们如何能要?
  面容严肃的先生待人都安排好了,开口道,“现下我教你们一句话,只教三遍,然后你们诵读五十遍,可听明白了?”
  童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齐声道,“喏。”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先生念了一遍,便让下面的童子读一遍。
  穷人家的孩子从未识字,先生教的句子长而拗口,他们根本不知道意思,都勉强地跟着念了一遍。
  先生自是瞧见了,却当做没瞧见一般,教了童子们三遍以后,便让他们自行诵读五十遍。
  好些学子们都颇不赞同地窃窃私语,“李先生这样教导从未识字的幼童,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句话讲的是什么,哪里能够再诵读,而且是五十遍?”
  “是啊,我起初读书的时候,完全不识字,实在不耐烦诵读。”
  “先生是不是折腾他们啊。”
  ……..
  刘彻见了这一幕,挑眉问苏碧曦,“学宫还教《论语》?”
  他见了苏季顼如何驳斥董仲舒的一幕,以为泾渭学宫应该是极为排斥儒学了才是,不想竟然有教导儒学的先生。
  “董子的儒学,是他自己的儒学,已经不是孔孟所流传的儒学了。”
  苏碧曦直言道,“本来经过焚书坑儒,古文经今文经之争就喧嚣尘上,再加上董子自己改造的儒学,儒学流派纷杂不已。苏祭酒反对的只是独尊儒学,贬斥其他百家,而不是斥责儒学。学宫教导儒学,也是因为学宫包容百家,兼容并蓄。”
  刘彻沉默了一会儿,“君儿,想得多了,主意也就多了。”
  为帝王者,并不是那么希望自己的臣民主意太多。
  “春秋战国,群雄争霸,然而各国都畏惧秦国,视秦国为虎狼,为的不是秦国用的是法家的主张变法,而是秦国的国力”苏碧曦缓缓道,“当时的诸子何止是百家,有哪家有什么大的作为,可曾使得哪国足够强大,能够跟秦国抗衡?诸子百家的繁盛,影响不了天下大势,而如今的天下大势,在于汉室的兴盛。阿彻,你不会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吧?”
  刘彻看着苏碧曦满脸揶揄,就觉得自己手痒,捏了苏碧曦的手一把,将人往自己怀里一揽,“日后我们有了孩子,也让他们来泾渭学宫。”
  “那可不?苏祭酒要是不收,我就把学宫的房子收回来,把他们都赶出去!”苏碧曦笑得得意不已。
  他们在说话的档口,所有人已经盯着童子们把五十遍诵读完了。
  苏季顼跟六名先生出来,各自点了十几名学生出来,一一点评。
  “你只诵读了不到十遍,便只随意说话,去。”
  “你一遍也未诵读,去。”
  “你诵读了三十一遍,然后便忘记了顺序,仍然接着诵读,心性颇佳,留。”
  “你每个字的读法皆对,且诵读了五十遍,天资过人,敏而好学,留。”
  ………
  此时此刻,学宫的学子们终于知晓先生定下这两次考核是为了什么了。
  不识字的幼童,再被家人教导过,五十遍的诵读,也能显出真性来。
  真得一心向学,珍惜这机会的,即便听不懂,也会读完五十遍。
  而并不向学的童子,可能弄虚作假,可能根本一遍也不会读。
  世上千百种行当,未必只有读书是好的,但是泾渭学宫只要向学的人。学宫即便做善事,也不想招来一些根本不愿读书的人,来糟蹋屋子。
  他们终于明白了,学宫为何要让他们每人轮换来教导这些孩子。
  教人教己,如是而已。
  待童子们的考核结束,便到了藏书楼开启的时辰了。
  藏书楼前人头攒动,学宫的侍者几乎都来了这里。这些侍者下盘稳固,太阳穴凸出,肌肉结实,一看便是有功夫在身的。
  泾渭学宫的侍者,竟然都是这样的人,实在不得不让人心惊。
  待所有人都将手上的东西交予侍者看管,进得藏书楼,学宫祭酒苏季顼亲自将大门打开,所有人瞧见藏书楼的藏书之时,被迫交出身上物什的人纷纷都明白了,为何学宫对于藏书楼的排查如此严格。
  藏书楼里面的书册,不是用竹简,也不是用帛书,而是用一种他们闻所未闻的东西写成。
  此物薄得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又纯白细腻,最是合适写字不过了。
  苏季顼拿着一本《道德经》,一页一页打开给众人观看,“这是皇后殿下所制,用来书写的,纸。此物造价低廉,材料众多,却比竹简轻巧便宜得多。藏书楼所有书册,皆是用纸制成的书卷。”
  说到这里,苏季顼忽然顿了顿,略有些无奈地说:“皇后殿下还道,此种纸已经在文锦书苑售卖。此后文锦书苑的所有书册,皆会用纸制成。”
  他看了一眼一边的苏碧曦,眼神示意,你交给我的事,可替你办成了。
  苏碧曦牵着刘彻不稳的手,笑得眉眼弯弯,苏季顼这个活招牌,广而告之,可是好极了。
  刘彻的心里就不是苏碧曦这般轻松了,他几乎是震动地看着苏碧曦,“这种物什,纸……..”
  若是从此可以用纸来写字制书,不再用竹简,不用昂贵的帛书,对于整个天下的意义,何止是几张纸那么简单?
  从此以后,书卷的数量将变得浩如繁星,学富五车只是一个历史,这几乎是能颠覆这个时代的大事。
  “对啊,纸”苏碧曦弯了眼睛,“阿彻,我们有纸了。”
  只有在文化开始繁荣,读书人越来越多,而人们早就可以吃得上饭,穿得起衣的前提下,纸的出现,才能一举而出天下知。
  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时候,天下人对于纸根本是不屑一顾,还会问上一句,这种东西可以吃吗?
  在读书识字的风气未曾形成,读书人甚少,人人轻文的时候,根本无人会去管用什么东西来写字看书。
  书卷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丝毫意义,关心这个有何用,不如多种一两亩地,免得来年饿肚子。
  文化的传播,是在人可以活下去,并且活得好的前提下。
  苏碧曦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让最底层的百姓可以吃得上饭,用现阶段最高产最不挑剔产地的作物传播到天下,亲自发展商业,让米价低到一个难以计量的地步,放在大街上都没有人去偷的地步,终于等到了拿出造纸术的时机。
  人群的嘈杂喧嚣到了鼎沸的地步。
  纸的出现,对于时下意味着什么,即便是目不识丁的人,也明白一二。所有人都蜂拥了上去,想亲手看一看,摸一摸这新鲜的物什,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即便不认识字,日后跟人吹嘘,也是好的啊。
  人群太过拥挤,即便刘彻跟苏碧曦有这许多人护着,也不免被推挤到。
  藏书楼本就人多,现下一拥挤,就很是有些气闷,苏碧曦嘴唇发白,觉得有些头晕,依在刘彻怀里,“阿彻,我有些闷…….”
  刘彻被她的模样吓到了,连忙护着她出去。待上了马车,他再三叮嘱,“马车务必慢一些,女郎不适。打发人先回去,让太医正太医丞在宣室殿候着。”
  他往案几上倒出一杯热茶,哄着苏碧曦喝下去,“可是前两日风寒没好全?就不该带你出来。”
  苏碧曦前两日着凉,过了半个月才好了,他一直拘着她,不让她出门。不想已经过了几日,她身上的病原来都没有尽了。
  苏碧曦头就像有人锤着一般痛,缩在刘彻怀里哼哼,“头痛……..阿彻……..我不舒服………”
  刘彻见她容色苍白,撅着嘴巴的可怜样子,心中软得化成了一滩水,亲她的额头,“马上就到了,再忍一忍,我的乖乖儿…….郎君给你揉一揉,好不好?”
  苏碧曦不耐烦说话,嗯了一声。
  刘彻一路给她揉着额头,待到了宣室殿,直接将苏碧曦抱进了内室,太医令跟太医丞早已经候着了。
  而正在此时,八百里加急的捷报已然到了宣室殿,刘彻在苏碧曦换衣诊脉的时候接见了传令兵,“陛下,卫青将军至龙城及匈奴马场,夺了近万匹战马,斩匈奴逾三千人;程不识将军斩千余人;公孙敖将军一路,阵亡七千骑;李广将军被匈奴俘虏,而后逃脱;公孙贺将军无功而返。”
  尽管有几路败绩,可是卫青跟程不识的胜利,是汉室对匈奴作战以来,七十多年的第一场大胜,更是斩敌近四千人。
  这说明,他主动出击匈奴的战略是正确无误的。
  刘彻大喜,挥退传令兵后,立时走进内室,想跟苏碧曦说这个好消息,却不料瞧见满花厅的人都喜不自禁,太医令笑得满脸褶子都起来了,“陛下大喜,皇后这是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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