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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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羡不时想去皇穆那厢转转,看看能不能闲聊几句。
  她命人将长廊一分为二,镜向复制了一座鹿鸣堂,更名春阳堂。元羡在东,她在西。可由长廊通向他二人官署,两堂之间亦有通道。
  陆深昨日同他说了皇穆想搬回来,之后又说起他哥哥陆泽以前是崇荣太子的伴读,幼时与皇穆同在鹿鸣堂读书,麒麟立殿之时陆泽向皇穆推荐了陆深。十几年来不过是同袍之情,不敢僭越视皇穆如妹妹,但也确实情同家人。皇穆恋旧,对故人故交十分珍惜,他有时因过于熟悉而恣意忘形,今后定当自饬。
  元羡这几日纠缠住陆深,无力之感日深。
  他暗示陆深不要太过留连章台走马等事,他不辩驳不解释,立时起身告罪。他暗示陆深勿要辜负皇穆,他也不辩驳解释,只堂皇地说感天君,太子,主帅知遇之恩,定当竭心尽力,报本反始。他不好直问他与皇穆究竟什么关系,旁敲侧击陆深是否定亲。陆深连犹豫都没有,就说尚未。他的身份足够为陆深介绍亲事,但他对于淳熙待字女孩的了解实在太少,而且由他开口,一来丢人,二来,陆深一句父母之命就推掉了,所以他犹豫再三,没好意思给他做媒。他也曾起念请宁懿公主为陆深做媒,他要是愿意,甚至可以把容晞给他。
  可这不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没想到中午还和自己全是套话,始终绕圈子的陆深,晚上突然将自己与皇穆的关系解释的清白分明。他知道他下午去了皇穆那里,傍晚时分才出来,这份不痛快,让他几乎想要給他点脸色看,但他勉强压抑住了。这份勉强,让他十分庆幸。
  他这几天的意思,陆深显然是明白的,下午找皇穆商量了一下。晚上这番话,与其说是陆深对自己说,不如说是皇穆让陆深如此说。
  他最近将皇穆的事渐渐打探清楚,她不住宫中的福熙宫许久了,近些年除了靖晏司例会,几个大节的宫宴,她概不入宫。她与天君的疏离,人尽皆知。如今的朝臣们,宫人们,都不太记得,不太知道她幼年时如何备受宠爱。
  他们幼时其实见过几面。
  冯奥野身体不好,常年在单狐州静养,他很早便封王去单狐州陪伴。那时崇荣已被立为太子,所以他早封王早去属地这件事,没人觉得惋惜。冯奥野身体不错时会带着元羡回宫住些时日。他在天君太后处与她见过几次。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紫宸殿的暖阁里。
  他向天君行过礼,脑子里还复习着预备着背給天君听的文章,就听见殿外一片嘈杂,有妇人气急败坏地高声道,“公主!公主慢些!石阶上滑!”
  他正疑惑是哪位公主敢在紫宸殿外如此放肆,就听殿外侍卫宫女一叠声的“参见公主”中,夹杂着女童娇声娇气的“免礼免礼免礼免礼免礼。”
  那声音由远及近停在门口,在殿外众声渐渐归于安寂后,门口传来微微喘息声。
  可许久却不见人进来,他看向天君,他正一脸温和笑意地望着门口。
  等不多时,暖阁帘动,一个五六岁的女童探头进来。
  真正的粉雕玉琢。
  面色莹白如玉,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笑眼盈盈,扒着门冲天君笑,娇滴滴叫了声“爹爹。”
  “站在门口做什么?外面冷,还不快进来?”天君不知什么时候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沉声道。
  女孩也不害怕,将帘子略掀开了些,钻了进来。她穿了件大红色凤羽裘,辅一入门,只觉光华灿烂,双耳上的红色耳环摇晃不止,手里提着个小兔子花灯。
  她看看冯奥野,看看元羡,略羞涩地咬着下唇笑着看向天君。
  “见过你天妃娘娘,怡王哥哥。”天君对她道。
  女孩抬起头笑着看向冯奥野和元羡,福下身子道,“见过天妃娘娘,见过怡王。”声音娇缠,甜腻极了。
  元羡向她回礼。
  “这是宝璐?大孩子了!”冯奥野笑着揽过她,将她额前跑乱了的刘海理了理。
  “娘娘,你真好看。”皇穆被淑妃揽在怀里,看着她,近乎感叹地说。
  “你才是真的好看。”冯奥野笑起来,爱不释手地摸摸她的脸,“热不热?把这斗篷脱了吧?”她问。
  皇穆乖巧地点点头,“有劳娘娘。”抬起下颌,冯奥野解开她的斗篷,早有内侍上前接了来。她脖子上带着个华丽繁复的璎珞,累累珠玉中有只玉质小鹿尤其可爱,金枝做成的鹿角上镶着几个翠玉珠子。
  “几岁了?”
  “宝璐六岁了。”皇穆说话间向冯奥野怀里靠了靠,“娘娘好香啊!”她靠着她撒娇,耳环不住摇晃,元羡于是发现,她耳上耳环是个小白兔在捣药,兔子头上顶了颗红玉石。
  她浑身上下装饰的烨烨生辉,他却想起一句与她完全相反的“璞金浑玉”。
  “这是绕云香,你若喜欢,我让人送你些。去见过天君吧。”冯奥野想起皇穆进殿之后还未向天君行礼,放开她,笑着说。
  皇穆手里还提着那个小兔子灯,她上前几步,抿着嘴看向天君,也不行礼。两人对视片刻,天君撑不住先笑了。
  皇穆雀跃着奔过去,“爹爹!”她一边叫一边把兔子灯放在天君面前的书案上,攀着天君的膝盖向上爬。
  天君将她抱起来,放在膝上,“你又在宫里跑?”
  “爹爹,这是我新做的小兔子!我亲手做的!我们今晚带它去看花灯吧!”皇穆对天君的问题置若罔闻,自顾自展示小兔子灯。
  “我问你是不是又在宫里跑,你让我看兔子灯。”天君接过花灯,左右看了看,“你这只兔子一只耳朵长一只耳朵短呀。”说着笑意更盛:“眼睛也贴歪了,一只斜眼兔。”他边说边把右眼眼角向上推,斜着眼睛看皇穆。
  皇穆大笑,搂着天君的脖子,在他耳边嘀嘀咕咕。
  “不行,你现在想法是越来越多。”天君摇摇头。
  皇穆见他不允,搂着他的脖子咿咿呀呀地撒娇。
  “你先去把今天的窗课写了,我有事要同你哥哥商议。”天君伸手探向书案上的果盘,取了一支蝴蝶状琉璃糖,递给皇穆道。
  元羡以为皇穆必要拒绝,没想到她顺从地跳下来,经过他和母亲时,乖巧地行了一个礼。
  天君看着她去了里屋,转眼看向元羡。
  “过来,让朕看看。”他冲元羡招手,笑着说。
  元羡惴惴地上前几步。
  “你长高了很多。”天君摸摸他的头,“最近在学什么?”
  他那日讽诵了一篇文章,同天君说了很多话,天君叮嘱他要照顾母妃,对属地之民要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使民自化,使民自治。弓马、术法上不必急于求成,循序渐进即可。
  他在桌上找了本奏疏,坐在母亲身边,命他诵读,遇到不认识的字,他停顿下来,天君便告诉他怎么读,什么意思。读完后问他是否明白,应如何处置。
  他的语气始终亲和,但当年只有十二岁的元羡,知道他并不把他当做小孩子,他认真对待他的意见。
  他读完后抬起头,母亲同天君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心里和煦极了,想到了前几天刚学到的“雍雍睦睦”。
  天君说有事要和母亲说,让他去里屋和皇穆玩,他心里还来不及嫌弃皇穆年纪小,没意思,崇荣太子就进殿了。
  太子与天君、冯奥野见礼后,元羡上前向他行礼。被他一把拉起,拍了拍肩膀,笑道:“怡王长高了。”
  崇荣向天君回禀了几件事,离开前询问元羡是否见过了太后,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向天君和淑妃躬身道:“陛下,娘娘,冬狩的围场布置好了,臣想同怡王前往视察,不知是否可以?”
  “这当然好,你们兄弟一同前去吧。”天君笑着点头。
  内侍捧过元羡的大氅,崇荣接过来,为元羡穿上。
  ”元羡,怎么敢劳动太子。”淑妃见他就站在那里伸胳膊抬头,不由责备。
  “娘娘,臣是怡王的哥哥,这是臣应当做的。”崇荣笑,他替他穿好衣服,左右看看,带着他向天君与淑妃行礼,之后牵起他的手,出了暖阁。
  刚行至殿门,就听身后脚步纷纷,以及众人一叠声的“公主”。
  崇荣闻声站住。皇穆追出来,她脚上一只鞋还没穿好,松松踩在脚下,看见他们便停住了,身后几名宫人抱着她的氅衣追出来,却没想到她还在殿内,几乎撞到。
  皇穆一脸愤怒,眉头紧蹙,瞪着崇荣与元羡牵着的手,眼睛里渐渐浮出泪光。
  崇荣松开元羡,走到皇穆面前,“鞋也不穿好。”他蹲下来把她踩在脚下的鞋提好。
  “你说我。”皇穆眉头皱得更紧,眼里的泪似乎就要盈眶。
  崇荣从怀里掏出手绢,在她脸上擦了擦,眉眼带笑,“说了多少次,脾气还是这么大。”
  “你要带他去围场?”她的声音潮潮的。
  崇荣说了句什么,声音太小,元羡没听清。
  皇穆垂下头,这一次是真哭了。
  崇荣一脸习以为常,笑着为她擦眼泪。暖阁的帘子掀起,天君出来了。他笑着看看哭得十分认真的皇穆,也蹲下来。
  皇穆看见天君,“哇”得扑进天君怀里大哭起来,天君抱着她起身,一边轻拍她后背,一边道:“是不是有点太任性了?”内容是责备的,语气却温柔极了。他抱着皇穆,冲崇荣扬了扬手,转身进了暖阁。
  崇荣见他们进去了,重新牵起元羡。元羡心里快乐极了,他抬头看向崇荣明知故问道 ,“哥哥,她是也想来吗?”
  “嗯,也想来。”崇荣跨步出了大殿。
  “那哥哥为什么不带她?”
  “巡视围场,带她做什么。”崇荣语气中有种豪迈。
  元羡当时就知道自己不该滋生的那份喜悦,于是更庞大了。
  他们后来又遇见过几次。
  那次之后冯奥野每次入宫都安顿他要是遇见皇穆,千万谦让。以为的会发生的小孩之间的争执和龃龉再没有过。那次之后的再见面是次年春天,太后宫中,经历了一个冬天他们都长高了不少。
  那天孩子很多,大家玩捉迷藏。皇穆对元羡极为示好,他久不在宫里,孩子们都不认识他,需要配对的游戏没人愿意和他一组,每当他可能落单,皇穆就抛弃本来的玩伴,跑过来和他一组。玩捉迷藏时,元羡本来想躲进假山,皇穆拽着他的袖子七拐八拐钻进了假山旁一棵参天巨树的树洞中。
  “这里他们找不到。你那个地方大家都藏烂了,最先找的就是那里。”她一副行家口吻。
  元羡不服气她趾高气昂的样子,但又想起母亲的话,只能按捺住情绪和她蹲在树洞里。
  周遭的声音渐渐小了,安静下来后元羡闻到一阵香气,他四处看看,想知道是什么花。
  “你丢了东西?”皇穆看他转来转去,从怀里掏出一个夜明珠。洞内陡然而亮。
  皇穆那张,他即使讨厌她,也不得不承认好看的脸,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下凑得极近,“你丢了什么?”她靠过来低头帮他找。
  “我闻到阵香气,以为是什么花,原来是你身上的。”
  “是吗?”皇穆低头狠狠闻了两下袖子,“有味道吗?”
  “你傻吧,你身上的味道你哪能闻得到?”元羡觉得她左右嗅嗅的样子可爱极了,嘴上却嫌弃地说。
  元羡说完就后悔了,崇荣说了她句“鞋不好好穿”,她就嚎啕大哭,他现在说她傻,她还不把这大树也哭倒了。结果她居然颇为认同地点点头,“也是。”
  皇穆奋力闻完袖子后,再接再厉地闻衣领,她突然想起什么的抬手闻了闻,“是这个!”她雀跃地把腕上的镯子伸过来,差点杵到他脸上。
  他向后退退,却也闻到了那阵香气。
  “这是什么?”他想捻着镯子闻闻,不想却拉到她的手腕,他于是想到一句肤如凝脂,心里猛地一跳,不由将那细细的手腕握紧了些。
  “暖玉,用香饼蒸一蒸会吸收香气,我昨天一直薰的是开晚晴,这个味道就是开晚晴。”皇穆却没觉得哪里不对,她说着又将手腕收回来,凑近了闻了闻。
  后来他们有没有被人找到他记不清了,但记得她双手腕上的那对镯子,金质龙头相向衔着一颗碧绿珠子,龙身上嵌着珍珠,她如今左手上也还带着。
  他幼年时候对她的印象,便是攀着天君的膝盖向上爬,搂着天君的脖子说话,以及树洞内,夜明珠珠光下,那张玲珑的脸,和一身香甜之气。
  再没人在他眼前,与天君这般亲昵亲近。如今的他,回想起当年初见时,才彻底的明白,她当初的跋扈骄纵,建立在什么样的宠爱之上才能成就。
  因此他才对于他们的生疏万分好奇。
  他派出几个行事利落素日十分得力之人打探,得到的消息十分雷同,在被西海水君退婚后,皇穆因修习纵灵禁术为天君所厌。
  而关于她修习禁术一事,则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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