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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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弟跟纯熙公主修成了正果。俩人从一见钟情到托付终生, 前后不足半年。当然, 在感情进展速度上, 我根本没资格讲究他, 毕竟我自己是个一坛假酒交代了下半辈子的主儿。
  六弟说, 纯熙公主其实没有表面上那般娇蛮。她识大体,懂是非, 是位难得的好姑娘。纯熙是祁国唯一的公主, 自幼被她父皇宠在心尖上。如今祁国国君年岁已高,纯熙无法在其身边尽孝, 思念之情与日俱增。
  我问他, 纯熙公主既然舍不得家人,为何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故土?六弟嘟嘴:“五哥可能有所不知。纯熙跟晟宣国太子李擎曾有过婚约, 毕竟祁国跟晟宣国是临国, 来往也方便。但纯熙觉得李擎此人非良善之辈, 毅然决然地退了婚。李擎那混账到处造谣说纯熙的不是, 闹得纯熙难以再择良婿。纯熙这才一怒之下决定远嫁。”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第一次见到纯熙公主时,是在晟宣国。李擎倒是瞒我瞒得挺紧。
  六弟说他主意已定,给纯熙准备的聘礼已然就位,过几日祁国使臣会亲自上门, 让我赶紧准备一下把他这弟弟给“嫁出去”。我急出一脑门汗:“你这决定也太突然了。你跟母后说了没?”
  六弟表示他不想去说。因为母后绝对不会同意他当“上门女婿”。我说我也不同意。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 怎么放心让你远走他乡。
  六弟笑笑, 稚气的眉眼似是稍稍舒展开了, 多了些许的棱角:“哥。我不走, 母后这辈子不会消停。只要她觉得, 我还有可能继承皇位,她就会想方设法地害你。五哥你已经仁至义尽,若她再逼你,只恐怕...哥,六弟我没本事,净给你添麻烦。我还不如发挥点余热,当个“和亲”的亲王,远离是非之地。”
  六弟离开后,我呆坐在书房里整整一天。我心里很矛盾。我既觉得六弟走了也好,毕竟祁国安定又富庶,他去了过着不担惊受怕的好日子,还有娇妻在侧,算是此生无忧了。然而我又舍不得他。这些兄弟里,当属他跟我最亲,突然不在身边了,让我难以释怀。
  我想了想,总该去跟母后说一声。我得让她知道六弟的去向。再者,六弟成亲是一辈子的事儿,母后她毕竟是六弟的生母,六弟大婚之日,她理应出席。我不想让六弟有遗憾。
  我约莫着母后听闻此消息,第一件事则是蹦起来打爆我的狗头。于是我带了护狗大队长...不是,是禁卫军统领徐长治同志一齐前往。让他在必要的时候扛着我就跑。
  陆久安问我既然如此,干嘛不派个宫人去说,何必亲自冒险?我没回答。我虽然说了此生不再相见,但有个事情我必须搞清楚。那就是我的生母到底是血崩,还是死在了她手里。
  我不能任这个疑问一辈子憋在我心里,我怕我会真的发疯。
  慈康宫里冷冷清清,偌大的宫院只有零星几位宫人。我蹙眉,我记得我好像没撤走这么多人吧?徐长治跟我咬耳朵,说宫人们都悄悄跑了,太后娘娘如今失了势,还不是墙倒众人推。
  我没多说什么,既不幸灾乐祸,也不同情她。只是觉得她很快就用不着宫人们伺候了,不必过问此事。因为在我印象里,母后她去世得蛮早的。具体时间我记不住了,可能没几年了吧。
  我心里舒畅了一些,为生母报仇的念头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搁置下来。
  慈康宫里最中间的大殿则是佛堂。洒扫嬷嬷告知我母后在佛堂里诵经,而且已经一宿未眠。我想母后她总算是开始担忧了。当年那个被她说打就打,说罚就罚的五皇子,终究羽翼丰满将她软禁于此,到底是风水轮流转。
  佛堂大门紧闭,推门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徐长治护在我身前,小声告诉我,太后娘娘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我倒不是怕,就是觉得怪怪的。从我懂事开始,母后她从没给过我好脸色看,我在她面前说话时一向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如今时过境迁,再面对她时,我当如何?
  徐长治率先把门推开了。随着吱呀一声的回响,我抬眼看向佛堂正中央的母后。她背对着我跪在蒲团上,掐着念珠,敲着木鱼,一言不发。庄严肃穆的佛像在微薄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金光,让我感到说不出的压抑。
  我走了进去,站在角落处等母后回身。我听着木鱼的哒哒声,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甚至忽然觉得自己抽空诵诵经也不错,将心态培养得更稳重一些,免得年纪轻轻得动不动就“急火攻心”。
  我就这么静站着,站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徐长治诧异,以眼神询问我。我只是摇摇头,继续闭目听木鱼声。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木鱼声戛然而止,母后并未回头,淡淡地说道:“岑越。你倒是好耐性。”
  “习惯了。”我回道:“往年给母后请安时,哪次不得在外头候个半个时辰?”
  “哀家那是不想见你。偏偏你又不识好歹。”母后冲着佛像拜了拜,起身看向我。她起身的瞬间踉跄了一下,可能是腿麻了。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过去扶她,然而也只是那么一刹那便止住了脚步。
  “怎么。来看哀家的笑话?还是来送哀家上路?”母后微眯着双眼看向我。神情竟与父皇有三分相似。
  我微微摇头:“我不似你这般狠毒。六弟尚在,我就不会动你。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六弟他决定陪纯熙公主回祁国成婚。”
  母后手中的佛珠瞬间滑落,丝线断开,朱红木珠哗啦一声散落一地,犹如玉石砸冰盘,来回跳动,清脆作响。
  我看向滚落至我脚边的一枚珠子,抬眉做好了被她谩骂的准备。
  “岑越...”母后却不像以往那般河东狮吼我,而是用一种沙哑且低沉的声音,带着滔天的愤恨:“你竟然如此折辱你弟弟!”
  折辱?我轻笑:“母后。您是觉得是我算计的这一切吗?”
  “难道不是吗!”母后戟指怒目,似是恨不得将我剥皮抽筋:“从纯熙公主刻意接近睿儿,到你找来那假乳娘来指证哀家,那个不是你算计好的?”
  我微怔。六弟大名岑睿,因许久没被人叫过,我险些将其忘了。母后一向喊他:“乖儿”,或者“儿”,极少喊他的名字。一个“儿”字,足以。毕竟她的世界里,只有六弟是她的儿。
  “母后,您倒是抬举我了。”我突然很想笑,便真的毫不避讳地露出了嘲讽的笑意:“母后。虽然我与您没有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但我倒有一点很像您。那就是脑子不好使。”
  “你!”从未被我如此冒犯过的母后瞬间恼羞成怒,竟弯腰拿起木鱼向我砸了过来。
  徐长治手疾眼快,一把打落木鱼,并下意识地打算拔刀对峙。我按住了他的胳膊,向前一步道:“您觉得都是我在背后操纵一切?您未必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如若不是您主动招惹我,我宁可睡在折子堆里,与您老死不相往来。六弟与纯熙公主是真心相爱,他自请去祁国也并未受我挑唆。若真的要追究个原因,那您只能怪您自己。六弟他是为了您才远走祁国。”
  “哀家不信!”母后恶狠狠地瞪着我,旋即阴阳怪气地干笑一声:“人人皆知,纯熙公主心悦于你,自请远嫁。岑越,你费尽心思笼络祁国,为何会放着到手的公主不要?难不成那“子嗣无望”的传言是真的?还是你另有所图?!”
  “子嗣无望的传言是真的假的。母后您心里最清楚。”我有些倦了,积攒在心底里的全部愤恨终于爆发了出来。我到底不是圣人,无法做到面对仇敌还能言笑晏晏:“母后,要怪就怪你自己吧。你一直逼着六弟继承皇位,殊不知他压根就无心于此;你迫害我至今,被群臣所不齿,连带着六弟也一起被人看不起。你自以为处处为六弟着想,其实是你亲手堵了他通往皇位的路。如若不是你如此露骨地溺爱他,听不得忠言逆耳,不自量力地搅乱朝政。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应当是六弟而不是我!”
  母后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恍惚,满眼的不甘与悲切。我狠着心继续说了下去,心中泛起一丝报复的快感:“我傻了二十年,本想着继续傻下去,当个快活的闲散王爷。倒是感谢母后你把六弟从皇位上给拉了下来,成就了今日的我。”
  “岑越...你这个...你这个讨命的扫把星,你这个...”母后捂着心口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我有些迟疑。母后她毕竟年岁大了,如若被我给气死了,那我不是白忍了这么久吗?于是我将语气缓和了半分:“六弟去祁国当驸马,其实是件好事。你也知道,如今咱国分两家,外敌犯边,稍有闪失就会变了天。祁国安宁,纯熙公主贤淑良德,又备受国君宠爱。六弟过去是享福而不是受罪。”
  母后直愣愣地看着我,似是想洞穿的我的内心。我便波澜不惊地任她看,横竖我问心无愧。许久后,母后终于颓然地垂下了头,喃喃道:“岑越...你恨极了我吧?你是不是觉得,曦太妃是我杀的?所以你要把睿儿从我身边夺走,让我孤老终生?”
  我气极反笑:“母后,我说的话难道不够清楚吗?六弟不是我夺走的,他是自愿的。”
  “曦太妃不是我杀的。她确实死于血崩。怀胎八个月时,赶上了突厥偷袭。曦太妃在奔波中动了胎气,你是不足月便被生出来的。”母后苦涩地勾了勾嘴角:“就算是饱受盛宠又如何?生逢乱世,偏偏她又体弱。我们都劝她喝避子汤,曦太妃却不听。她觉得,就她这具身子骨,撑不住几年了,若不能给先帝留下子嗣,她不得瞑目...”
  我愕然。我没想到母后居然如此淡若平常地提起我的生母。于是我屏住呼吸等她继续往下说。
  “岑越。你就不该活着。”母后突然抬起手,在空中虚无地比划着,神情古怪似是带着某种眷恋:“你的命太硬了。你克死了你父皇,你生母,你还克死了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才不足一个月。就这么没了。全是因为你...”
  “你的女儿...怎么没的。”我感到一股寒冷从脚指头一路蔓延向上,到我的指尖也跟着哆嗦。我是命硬,但我绝不信什么克死人一说。毕竟我也是在现代社会活过一遭的人。
  母后歪着头,双手画了个小小的椭圆,好像在举着一个婴儿一样露出满足又慈爱的笑容:“我的女儿...软软糯糯的,生下来就会对我笑。我把她放在怀里,每天亲啊,看啊,怎么都看不够。她若还活着,也是皇族中唯一的公主。会跟纯熙公主一样极尽殊荣。然而...然而...”
  母后的表情猝不及防变得阴冷无比,双目空洞地看向我,直接让我打了个寒颤:“然而突厥那群天杀的,正面打不过先帝,就派出奸细偷走了我的女儿和你。试图要挟先帝退兵。先帝察觉后,亲自去追,却...却只追回了你...岑越,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惶恐无比地问道:“为什么?”
  母后突然张开手扑了过来,如同一匹饿狼。我吓了一跳,藏在徐长治身后不敢露头。徐长治紧紧勒住母后的双臂,向外头喊道:“来人!快来人!”
  几位嬷嬷跑了进来,拖着母后远离了我。母后似是得了失心疯,疯癫地哭喊道:“就因为你是个男儿!她是个女儿!你父皇舍弃了她!岑越!你欠她一条命!...”
  母后被人拖走了。我呆站在原地,头晕目眩。高大的佛像俯视着我,如同一座巨山带着厚重的阴影向我倾斜而来,要将我碾得支离破碎。我终于忍不住落荒而逃,满头的虚汗刺得我眼睛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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