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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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语的生日?”
  “八月十六,他出生那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雨,他妈妈生他生得很顺利,是顺产,我这里有当年的出生证明。”
  “小语的妈妈叫什么?”
  “容襄,容易的容,襄阳的襄,我这里有当年的结婚证明。”
  “小语的奶奶家在哪里?”
  “佩县,离江尧市很近,佩县三弄村197号,他奶奶前年去世了,我这里有他大伯的电话。”
  “那,”女房东被一桌的证明弄得手足无措,口干舌燥地道:“你、你光有这些也没用啊,还有没有别的证明?”
  说了这么一大堆他们还不信,男人急得额头都出汗了,拿出手帕擦了擦汗,灵光乍现道:“他有个姐姐,没多久就病死了。”
  正在一张张检查证件的富二代抬起头来:“说谁呢你?”
  男人不知所措,又擦了擦汗水。
  他把证件丢回桌面上,和小白对视一眼。
  富二代说:“应该是真的。”
  白警官点点头,确认道:“是真的。”
  男人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
  他抬头,深情地看着已经快比他还要高的儿子。
  高中生心乱如麻,浑身难受,往小白身后躲了躲。
  男人叫高敏俊,名字很韩国,早就在福利院那里做好了功课,知道这么些年收养小语的是个小姑娘,还挖空心思准备了个讨小姑娘欢心的段子:“可以叫我敏俊西。”
  女房东嘴角都没动一下。
  高敏俊的突然出现,让高中生和女房东都措手不及,高中生不愿意跟父亲说话,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女房东敲门叫他吃饭,他也不下来。
  高中生知道自己有个亲生姐姐,五岁的时候病死了,那一年高中生才两岁,一年之后,母亲容襄也病死了,三岁的高中生甚至都没有记住这两个人,就被高敏俊送到了乡下奶奶家。
  奶奶人并不好,摔锅摔碗地把高中生勉强带到六岁,高中生听人说,这个村子重男轻女,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是个男孩,奶奶还是那样不喜欢他。
  高敏俊很少回家,高中生对他的印象寥寥无几。他唯一记得的一幕就是某个中午,自己正在高高的椅子上吃午饭,爷爷奶奶都在,那天中午奶奶煮了排骨汤,椅子很高,是大人坐的木头长椅,他踩着踩脚爬上去,不亚于攀登上一座大山,大人们就在旁边冷着眼舀汤,他和往常一样费了很大的劲爬上去,看见自己碗里有一块排骨,那个心情,他现在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为什么要给我排骨,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这碗是我的吗?
  我可以吃吗?
  真的吗?
  他受宠若惊、诚惶诚恐,以至于他捧着碗,不知道该拿那一块排骨如何是好。
  奶奶冷着脸,拿方言道:“吃啊,蠢崽,有肉都不知道啃,狗都比你灵光。”
  高中生拿起筷子,连忙夹起排骨往嘴巴里塞,那是块大骨,肉只有一点点,在嘴里像是一块木头,他正在想可不可以拿手抓着啃,门开了,进来一个穿着深青色衣服的男人。
  家里不怎么会来客人,高中生一惊,松开手,骨头咕噜咕噜地滚在地上,家里的大黄狗跑过来,摇着尾巴啃着。
  掉菜会挨打,他胆战心惊。
  男人朝他一笑,问道:“吃干净了吗?”
  高中生怕挨打,下意识连连点头。
  男人说:“那就行。”
  奶奶在旁边说:“干活不利索,就吃肉快。”
  后来的记忆又模糊了,他很长时间没再见过高敏俊,奶奶把高中生送去大伯家的时候,高敏俊也不在,大伯家的日子比奶奶家好过,但是又太短暂,大伯母很快听说他的妈妈和姐姐都是病死的,害怕他命硬,克人,趁着大伯不在家的时候,将高中生带上了大巴车,摇摇晃晃很久,把高中生送到了马戏区的福利院。
  城市就是城市,他们不信克不克人那一套,他们相信科学,他们相信高中生身上一定有科学可以解释的遗传病,说不定会传染,他的核酸脑干dna可能都有问题,陈老师就是这么跟小朋友们说的。
  高敏俊还是没有来看过他,自从那个啃排骨的中午之后,他仿佛人间蒸发,整个高家对高中生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相信,高家祖坟炸了,自己也会安然无恙,因为自己从来不曾属于过这个家,他属于女房东,他努力生活的意义都是为了报答这个姐姐,仅此而已。
  高敏俊见和高中生无法沟通,只好曲线救国,找了个附近的酒店住下,每天都来拜访女房东,今天带着水果,明天带着蛋糕,这个小女孩子看上去比较好说话,东西她都收下了。
  然而,每当他准备进入正题时,女房东都会说:“你别和我说这些,和小语说。”
  小语更不想跟他说,每次和高敏俊狭路相逢,高中生都漠然视之。
  好不容易找到的孩子不肯认爹,高敏俊急得嘴角长了一圈燎泡,没几天,连头发都白了。
  当又一次试图以留在家里吃晚饭的方式和高中生同框时,高敏俊又失败了。高中生再次看见他坐在桌前便折身上了楼。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捧着碗,看看楼上,又看看女房东,竟像个遗弃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他的手机响了,高敏俊放下碗,看了一眼,掩着话筒,很谨慎地问女房东:“能不能接个电话?”
  女房东忙道:“当然可以,没关系的。”
  高敏俊走到门口去接了电话,一边说话,一边小幅度地磨着地板,他很焦虑,又很紧张,女房东看着他鬓边的细白,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掩着手机打电话,有点心软。
  富二代给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道:“想想他是怎么对小语的,这就叛变了?”
  女房东小声说:“万一真有什么事儿呢?亲爹哪有那么坏的。”
  富二代乐了:“我为什么住在这儿,忘啦?”
  女房东嘀咕道:“人张扬都说了,你爸早就不生气了。”
  作家早就心软了,听女房东终于开了这个口,连忙帮腔道:“是呀是呀,叔叔都来江尧十来天了,我们连话都不肯听他讲完,多不好呀。”
  “闭嘴,”富二代道:“你从小父母健在家庭幸福,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么?”
  作家小声逼逼:“冷酷无情。”
  高敏俊接完电话过来,露出有点歉意的笑容,自己道:“我妻子。”
  女房东有点惊讶:“你结婚了?”
  “嗯,”高敏俊并不遮掩,点点头,解释道:“他(高中生)妈妈去世十几年了,我前年结的婚,去年刚稳定下来,生了个妹妹。”
  富二代想,别占我们小语便宜,谁要这个妹妹。
  他说:“您可不像刚稳定下来的,手帕都用高端线。”
  高敏俊脸一红。
  富二代冷笑一声,接着道:“说说吧,为什么突然来找我们家孩子?”
  这个态度,高敏俊恍惚间以为高中生是他的亲生儿子。
  然而他还是很谦和地道:“当年的事情比较复杂……”
  女房东道:“不用说这些,说说您为什么丢下小语这么多年吧?可别和我说找不着,福利院送到这,我连家都没搬过,你稍微打听打听就能知道,可你呢?你找来过吗?你知道小语在来我这儿之前过的什么日子吗?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她说着说着还是激动了。
  高敏俊也被她吓得有些出汗,下意识想掏出手帕,又怕被富二代说,只好尴尬地任汗水滴落下来。
  他伏低做小,嗫喏道:“是,这么些年,我对不起孩子,我知道……所以现在日子好了,急着想把孩子接回去……小丫头,你可能不知道,我原先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没钱买鞋的日子,你经历过吗?我没能力,没能让他妈妈过上好日子,又让他姐姐……噢,原先那个姐姐……病死了。这么多年,回家的脸都没有,前几年好歹才混出个人样,现在一切稳定了,我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个孩子……我,我不是没打听过,我打听过,人家都说他在你这儿过的很好……小王姑娘,谢谢你……这回你要是不肯让孩子跟我走,我也不怪你……我也知道你养他辛苦了,我带孩子回家,也能给你减轻负担……”
  女房东打断:“小语从来就不是我的负担。”
  高敏俊苦笑一下,还是卑微地垂着头,连声迎合道:“是。”
  他声音沙沙的,说一小段就要停一会儿,一口饭也没吃,谈及这么多年的时光,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作家一下子就想到了最近单曲循环的李荣浩,“那些美梦,没给你,我一生有愧”,作家仿佛看到了因为“没混出个人样”,而放弃了挚爱的自己。
  他简直感同身受,眼睛都红了,富二代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他连忙揩了揩眼角,将菜推到高敏俊面前,和气道:“叔叔,你先吃饭,吃饭,我们等会就叫小语下来。”
  “有你说话的份儿么?”女房东道,她原本还有点心软,听完高敏俊这如泣如诉的解释,半点同情也没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原因呢,没钱也叫原因吗?没钱就不养孩子了?你当孩子是什么?没钱的时候丢开,有钱了再拿回去?”
  高敏俊连连摆手,脸涨得通红:“不是、不是,钱只是一部分原因……当年、当年的计划生育,你们年纪小,可能不理解,也不明白……那时候,户口都没法上,也不能露面,大家都很辛苦,我和他妈妈也没有办法。”
  “我明白!我明白!”还是博览群书的作家,干啥啥不行,共情第一名,很快便领会了,着急地帮高敏俊解释道:“那个年代很黑暗的,又残酷又绝望,那个时候被抓住可不止罚钱那么简单,尤其是村里!我就是农村的,我知道,我听说过,我见过。那时候小语不是有个姐姐吗,肯定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个时候拆散一个家庭的,不是钱,而是环境,天大的环境。”
  女房东白着脸,小声反驳:“你就知道了。”
  “一定是这样的。”作家笃定地道。
  “是这样吗?”
  楼上忽然传来一句低问,面对楼下这么多人,不知道听了多久,不知道在问谁。
  高敏俊一悚,触电似的抬头,高中生不何时出了房间。他长得很像他那早逝的母亲,一双眼睛瞳仁圆圆,望着你的时候,总有几分让人不舍辜负的单纯。
  然而他的表情又是那样冷酷,站在楼上远远地俯视着,安静得像他出生那天停歇的暴雨。
  他问:“是这样吗?”
  高敏俊徒劳地张着嘴,汗如瀑下,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只有作家很激动,他一心希望他们能父子团圆,他站起来,急迫而恳切地道:“就是这样的,小语,你想想你的名字,你叫高声语,‘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个大环境,就是天上人,让你爸爸和你分开的,不是你爸爸,不是别人,是这个‘天上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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