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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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传上街去转上一圈,听街边老叟瘦汉说说自己的往事与悲苦,他就会情绪低落,感慨万千,想着要怎么帮帮忙。不止是帮路边这一个人两个人,而是帮更多的人。
  转头拉着谢青鹤去吃上一碗米糊,看看玉带河边的柳树,先前的抑郁就彻底消失了。
  他还记得自己的难过与抱负,并不会因情潮退却就将从前的志向遗忘,但,这种感同身受的情绪进去得很快,抽离得更快,根本就不会让情绪影响他的心志,更不会扰乱他的判断,使他走入歧途。
  这使得伏传成为一个极其真情实感的聆听者,又是一个极其理智冷静的决策者。
  换言之,就是个搞迷信的天才。
  伏传可以坐在门槛上,听挑剔的婆婆讨伐自己刁馋的儿媳妇,也可以坐在茶摊上,听摊主抱怨兄弟不孝、父母难伺候,以至于后来有娼妇来哭诉老鸨苛烈、同行排挤他也能面露同情之色,认认真真地听着,且是真的认真去体会了对方的苦处与为难。
  就这些破事情,谢青鹤是绝对做不到的。
  谢青鹤虽不如上官时宜那样认为蠢货都活该倒霉,可他的眼光也很高,但凡有些道德瑕疵的人,他不会抨击惩戒,也会在心里看不起。自然做不到向伏传那样,不管是谁,他都能共情聆听。
  原本伏传只是想从贫民街巷中寻找合适的传人,授以修行之法,哪晓得走街串巷的时候多了,莫名其妙就成了人人欢迎的小菩萨。
  我也不明白。分明就是正儿八经的择徒修行,怎么就弄成个误人迷信的邪教气象了?伏传对此也很不忿,我传的也不是释家的法门,偏要唤我菩萨。我哪里像菩萨了?
  大郎和二郎都在院中整理药材,闻言俱是偏头偷笑。
  如今周家四口都在伏传门下修行,修行进度最快的不是被谢青鹤唤回魂的大郎,而是卧床五年的陈老太。根据谢青鹤的说法,是陈老太偏瘫沉朽了身骨,却意外地闲心养意,壮大了魂魄。一旦被谢青鹤妙手回春治好了皮囊的旧患,神魂上的强大就占了大便宜,修行自然一日千里。
  如今陈老太就每天扫扫院子,除此之外,终日沉迷修行。
  家里三个晚辈也都体谅她人老怕死,也不可能让老人家去做多少琐碎活,由得她自由修行。
  三娘则基本上跟着伏传行动。伏传恢复了女装,这年月男女大防不如后世那么严重,可但凡有些身份的妇道人家都不会随意在市井行走,身边总有丫鬟仆妇随行,伏传年纪也不大,身边得有个妇人陪着,各种事情才方便。
  大郎二郎就在谢青鹤跟前听差,帮着谢青鹤收拾药材,也会跟着谢青鹤学些医术药理。
  谢青鹤就给伏传出馊主意:明日换上道袍出门,就没人喊你小菩萨了。
  伏传就去找三娘:三娘子,舒阿孃,阿孃孃你会不会做道袍?
  大约是从来没有跟女性长辈相处的经验,突然有三娘伴在身边有求必应,伏传对着三娘时小嘴特别甜,张嘴就是孃孃,叫得三娘眉开眼笑。伏传出去没一会儿,三娘就匆匆忙忙走到廊下,吩咐二郎:二郎,拿着银子,快去买五尺上好的棉纱布,就要素色的,不拘青色灰色
  二郎听了全程,笑道:知道阿娘,就买道袍那似的颜色。
  伏传美滋滋地回到堂屋,跟谢青鹤说:三娘马上给我做,明日就得了。
  这小院儿虽是谢青鹤与伏传作主,可有了周家四口的操持,更像是谢青鹤与伏传寄居在周家。伏传常年居住在寒江剑派,从未有过家庭生活,这一切对他来说都非常新奇与温馨。
  伏传每天都忙忙碌碌,开开心心,谢青鹤才能安下心来,做他自己的功课。
  想要生造一门修法就不容易,何况是替不修者生造一条登天之路?当初创出内火炼真诀,谢青鹤就花费了上万年的时间,如今重新研究器修之道,终苏时景一生毫无寸进也不奇怪。
  周家四口修炼的都是《大折不弯》心法,这也是门槛最低、进展最快的修法。
  伏传已经新物色了好几个人选,谢青鹤建议他慎重些,他就明白了。
  最初的传授不能太过急切,必须可控。
  一来伏传自己的修行根基也还不稳,对于修者而言,三五个月的差距根本不能算是差距。就算伏传天资聪颖,草娘资质奇高,在没有绝对的实力之前,一打十,一打二十也是要吃亏的。
  二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看着老实不吭声的人,一旦修行有了实力,会变成什么样子?这都是很难说的。若不能率先建立起一支可靠的力量,护佑传承有序,胡乱传道更似授恶人以枪兵。
  说到底,只有一条,想要传道,先得保证自己有清理门户的能力。
  所以,这些日子伏传走街串巷物色人选,谢青鹤就帮着义诊施药,还没有正式传道。
  次日。
  伏传穿着三娘新缝制的道袍,出门去转悠。
  三娘会提着药篮子,把谢青鹤准备好的药茶四处施舍。这些药茶效力都不强,主要是根据四时更迭,预防各类瘟病,肯定没有包治百病的功效。若有病得严重的贫民求救,伏传就会望闻问切,将症状都记下来,回家告诉谢青鹤,再由谢青鹤写方子抓药,次日再让三娘送出来。
  一路上都有人叨叨小菩萨,小菩萨来啦,小菩萨来坐一坐,小菩萨来喝碗茶吃个饼。
  伏传故意抖了抖自己的道袍,暗示自己并非释家。
  哪晓得这些贫苦人家别的不会,迷信活动搞得精熟,马上就有人喊,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小菩萨好深的道行啊,不止会治病,是不是还会画符啊?
  马上就有不少懒汉追着他不放,要求一道符水!
  所谓符水,将灵符焚烧之后,化入水中喝下去就有效果,岂不比花钱买柴煎药吃方便?
  伏传马上意识到自己被大师兄坑了!
  大师兄久历尘俗岂会不知道这些道道?却要他穿着道袍出来晃荡!就是故意坑他的!
  伏传在符咒上本就涉猎极少,他的修行还在内修本我的状态,尚且没有余力专注外物。但,画符念咒这个事,他多少也是懂一些的。只是这个皮囊还没有根基,画符念咒都耗费精力,他才不肯为了这群贪图方便的懒汉损伤自己。
  反正都是搞迷信,谁还不会招摇撞骗了?伏传随手画符,根本不行炁注神,等于屁用没有。
  他把这装模作样没有用的符纸撒出去,马上就有人烧了化水喝下高温焚烧的纸张没什么害处,喝下去倒也不会生病,只是完全没效果罢了。哪晓得居然有不少久病沉疴的贫民喝完符水就坐了起来,精神百倍地说:我好多了,小菩萨显灵了!
  伏传:
  只怕不是我显灵了,是你祖宗十八代显灵了!
  伏传闷着头回了家,关上门就把一沓黄纸扔了满地,气怒交加:愚夫愚妇!
  大郎二郎都不知道他为何生气,原本在院子里晒药材,闻言战战兢兢地跪下。
  谢青鹤闻声出来,问道:怎么了?
  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我发脾气你们不必多事。伏传将大郎二郎唤起来,进门找谢青鹤说话,我就是不懂,提起贫民就说辛苦勤恳的说法,究竟是哪里来的!一个个懒得烂泥扶不上墙,平白施药给他都不要,非要喝符水!还马上就坐起来说好了我好他个鬼哦!
  突然意识到,听自己说粗话的是大师兄,他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改口:我说错了。
  三娘已经把他洒了一地的黄纸收了起来。
  谢青鹤点点头,示意三娘自便,拉着伏传进屋坐下:这世上自然有懒惰不自救的人,可你心里也清楚,他们想要符水,不想要药材,是因为煎药要柴火。这里是京城,不似乡野之中,满山都是枯草干柴,不少火源。要煎药就得买柴,这是一笔支出,自然能省则省。
  可那符纸我并未行炁,哪来的疗效!伏传最气的就是这一点。
  若他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也罢了,他并不是。踏踏实实赠医施药的效果,居然跟招摇撞骗的效果一样,搅扰得真伪不辨,是非不分,岂不让人吐血三升。
  你自己行了哄骗事,却责怪信民是非不分。是你不信在先,岂能责怪他人愚蠢?谢青鹤觉得小师弟气得完全没来由,你生来聪明机灵,又得师门教养,见识广博,这不是你歧视愚夫愚妇的理由。你若如此高高在上,为何要传我的道?只挑拣资质极高的少年,送入外门培养十五年,再往内门挑选栽培就是了!
  被谢青鹤训斥了两句,伏传还有些不服气。等到吃了晚饭之后,伏传慢慢地就想通了。
  大师兄为何要自创《大折不弯》修法?就是为了体恤资质不够的人。
  这些人天生不够聪明,资质也不够好,或是没能受到足够的教养,没有太大的见识。他们就是会做蠢事,没有太好的分辨力,可,这一切并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也希望自己能言善辩、耳聪目明、思绪敏捷
  大师兄说我高高在上,我本有几分不服气。我能坐在泥地上听他们说心中最偏执的抱怨,最无理的挑剔,大师兄能做得到么?岂不是大师兄高高在上,我平易近人?细想一想,我这边听他们的诉说,那边就为他们的愚蠢暴跳如雷,大师兄责怪我的话,我其实不能反驳。伏传去找谢青鹤坦诚。
  见得多了,自然就不会这样了。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谢青鹤安慰他。
  我不该生气。我该将他们导入正信,而非迷信。伏传说。
  谢青鹤抱抱他,鼓励道:这是正理。
  伏传就拿出笔墨纸砚,坐在谢青鹤身边,说:大师兄给我补一补课么?我这符咒的功夫学得不够扎实
  谢青鹤迟疑了片刻:你要
  我明日就教他们如何辨别真假符咒!别让走街窜巷的骗子哄了去!伏传说。
  谢青鹤无语片刻,说:你觉得他们能学会?符咒这门功课,水分极大。多少天资聪颖的修士都会栽在上头。只是外人难以分辩符咒的质量,也看不出有什么差别。懂行的修士也不会故意去拆穿别人家的符咒没什么用处也算是同道之间的默契。
  伏传毕竟经历得少,与他交朋友的也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他是真没见过多少笨蛋。
  连周家四口也是被谢青鹤精心挑选过的,修行天资都很不错。
  所以,伏传是真的没有考虑过,他教了真本,别人能不能学会的问题。
  被谢青鹤问了一句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可能不对。这些人八成学不会啊。想了想,他就把笔墨纸砚收了起来。
  谢青鹤又看不懂了:不学了?
  伏传摇头:不学了。反正他们也学不会。明日我就去告诉他们,什么是真的。
  谢青鹤:?
  不要钱的都是真的,要钱的都是假的。要大价钱的绝对是假的。伏传斩钉截铁地说。
  谢青鹤心想,你这样会砸同道饭碗的。转念又想,真正靠法金供养的同道也不会来贫民街巷打转,肯定是吃富贵人家的供养。来这地方搜刮贫家钱财的,多半都是招摇撞骗的骗子。
  这样一想,伏传的防骗法虽然简单粗暴,却也有效。
  谢青鹤便点点头,没有阻止。
  ※
  吃过晚饭之后,谢青鹤会在院子里讲一讲医书药理。
  原本只有大郎二郎来听,三娘闲着没事,就抱着针线簸箩,一边听一边做绣活儿。
  最开始讲得浅显的时候,伏传就自己去做晚课修行。渐渐地,谢青鹤讲得深了,伏传也有许多不大踏实的地方,也搬个椅子到院子里坐着听。
  谢青鹤讲课从来不查问功课,听了多少,会了多少,他是不管的。
  大郎二郎都很紧张,得亏大郎记性好,谢青鹤讲得也不多,每天只讲一点就结束。
  哪晓得等伏传开始听讲之后,谢青鹤的态度就不一样了。每天讲课之前,先问昨天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啊?偶尔还要抽查一下当然,只问伏传,从来没问过大郎和二郎。隔三差五的,还会布置功课,今日安排了本子,明日就得交。
  伏传本来是打着随便听一点儿的主意,他对医术没什么兴趣,反正不是有大师兄在么?
  结果大师兄居然要查堂!搞得伏传半点不敢懈怠,每天听讲都把耳朵竖起,只怕有一句话没听着,恰好就被大师兄抽考那可太吓人了。
  就这么强行教学了大半年,伏传本就有修行的底子,居然就能勉强出师给人开方子了。
  他学得最好的就是针刺。
  人全身的穴位是有数的,哪些穴位管哪些地方、与什么病症相关,谢青鹤跟他讲一遍就记住了。何况他本身就是入了道的修士,既了解人体的气行状况,在施针的轻重上也无比精准娴熟。
  被谢青鹤抓着填了大半年,这一手针刺的功夫,比许多几十年的老大夫还强悍。
  我这皮囊不行。若论施针的功夫,是我不及你。谢青鹤也向他认输。
  在京城住了大半年,过了一个中秋,又过了一个春节,苏时景十岁了,草娘十二岁。这大半年生活平静,吃喝不愁,营养跟上之后,正在发育中的伏传猛地蹿了个子,正经有了少女模样。
  苏时景就不同了。不管谢青鹤怎么努力,这人资质巨差,身体还不怎么好。
  伏传噌地长高长大,已经比谢青鹤高出了一个头。
  谢青鹤从前都是独自入魔,挑选的皮囊再糟烂,他自己也没什么感觉,无非修行而已。
  这回他是真的受了些冲击。
  小师弟的皮囊资质奇高,长得高挑清秀,在小师弟跟前,自己就跟个矮豆角似的。
  偏偏小师弟还喜欢搂着亲亲啃啃。刚开始两人差不多高,后来小师弟就要低头亲,再后来小师弟搂着自己的腰,差点把自己提起来亲
  不得已在小师弟跟前踮起脚的瞬间,谢青鹤心情特别复杂。
  谢青鹤知道,这是苏时景还没到长个儿的时候。再过三五年,苏时景也会拉身条。
  但是。
  在小师弟跟前,踮着脚,才能亲到小师弟。
  谢青鹤自认心修沉稳,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半点都没有伤自尊。
  出了正月之后,日渐健康年轻的陈老太居然长出了一颗新牙齿,周家上下都喜不自胜,阖家四口到堂前给谢青鹤与伏传磕头拜谢。
  到三月初时,伏传告知谢青鹤,他马上就要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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