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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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邸店屋内磨蹭了小半个上午,谢青鹤与伏传才出门吃早饭。
  谢青鹤本以为昨日驻扎在此的三百卫队离开了,邸店能显得清静些,哪晓得出门之后,清静是彻底清静了,邸店的气氛也彻底改变了。
  同住在邸店的客人全都被清了出去,邸店的掌柜与店小二也尽数不见踪影。
  沿廊伺梯隔三差五站着的全都是身穿灰袍的男女侍人,容颜素净安闲得宛如一件家具。
  有贵人降临,财雄势大,将此地彻底清了场。
  换言之,有人跑来这里反客为主,接管了整个邸店。
  谢青鹤在寒江剑派做了几十年话事人,以他的身份地位,若要讲究排场,弄上百八十个修为精湛的外门弟子站班服侍,难道用不起么?俗世王侯富贵门第之中,能使唤的也不过是末路卖身的奴婢,谢青鹤身为寒江剑派掌门,门下全都是资质远超常人、精心苦修过的弟子,他若要炫耀神仙排场,俗世中的王侯将相、朱紫门第与他相比,又如何能及?
  然而,无论谢青鹤去什么地方,处什么场合,从来都是一桌一椅,一房一榻。
  若是想要清静不被搅扰,他也不会提着银子去使威风,说要把客栈第二层全都包下来,一间间屋子全都空着,不许别人住,而是独自赁上一间小院儿,自己主动避了出去,从不会做扰民霸凌之事。
  堂上吃饭若是实在没有位置了,他也很乐意与人拼桌同坐,从来不觉得自己如何高人一等。
  所以,他也不喜欢别人在他跟前摆这样的臭架子。
  不管来的人是谁,就冲此人驱赶所有邸店住客,赶走经营邸店的掌柜与店小二,把整个邸店都换上了他自己的侍人的这份儿狂妄恣肆,就让谢青鹤感觉到冒犯与不满,心生不悦。
  只是谢青鹤城府修养极深,外人很难轻易看出他的喜怒。
  连走在他身边的伏传也只顾着低头看楼下大堂的来人,没有注意到他的不悦。
  邸店的地上一楼是待客歇息的饭堂,二郎坐在一张饭桌边,正与一个气度从容的华服官人说话。
  听见楼上谢青鹤与伏传出门的动静,两人暂停了交谈,齐齐站了起来。
  大师父,小师父,阆大人来拜见。二郎高兴地说。
  他与阆泽莘是老交情了,当初分别时,阆泽莘前途缥缈,生死未卜,二郎很有些诀别的感伤。
  如今久别重逢,阆泽莘活得气派又滋润,又有心讨好二郎,跟他聊了一会儿,二郎就被逗得心花怒放,冲着谢青鹤和伏传回禀时,也忍不住将故友重逢的喜悦带了出来。
  阆泽莘则解释道:我叔父与萧、田几位大人目下都在朝。今日大朝会,他们要去宫中站班,全都出不来。只有我位卑职小,偶然告假辞了出来,倒也不会耽误天下大事。
  说话间,谢青鹤与伏传都已经下到一楼。
  阆泽莘上前施礼:拜见两位先生。
  谢青鹤点点头。
  闹出这么一场的人是阆泽莘,还真不使人意外。
  谢青鹤还记得他从前闹的蠢事。
  比如刚刚救回一条命,就把给他翻身擦身的二郎骂了一遍,责怪身为贱民的二郎不该拿屁股对着他,责怪二郎给他擦身的毛巾不够细柔奢贵,还挑剔吃得不好,喝得不对
  后来阆泽莘在小院儿是被迫接受了现实,不得不脚踏实地地过上贱民生活。
  现在重新过上了养尊处优的日子,打小养成的贵人排场又摆出来了。
  不管阆泽莘出身如何,是否是家庭教养使他成了这样的排场,谢青鹤都不会认同他这样嚣张跋扈、肆意扰民的作派。如皇帝出门非要清场,是怕暗蓄刺客失了国本,清场花费的人力精力反而比不清场要少。他阆泽莘不过一介世家公子,有什么必要如此滋扰百姓?
  哪怕就目前来看,阆泽莘清场包店带一堆侍人来服侍,很可能是出于好意,为了迎接他的归来,希望他宾至如归、感觉到家的温暖,谢青鹤依然不认为这是一种礼遇。
  楼下就是吃饭的地方。
  谢青鹤与伏传刚刚坐下,马上就有阆泽莘带来的灰袍侍人上前。
  侍人们熟练轻柔地铺好餐垫,将早已准备好的餐食一一摆开。
  桌子就是邸店的木桌,餐垫则是厚实吸水的绒布,上面绣着青竹白鹤。
  谢青鹤看了伏传一眼。伏传假装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自己,目光偏向一侧。
  两人眉眼间打了个小机锋,谢青鹤觉得小师弟可爱,心里也有些甜。二人未定情时,谢青鹤看着寒山上下到处都是鹤纹,隐隐觉得好笑,定情之后,再看着到处刻绘的鹤纹,那滋味是越品越甜蜜。
  伏传对鹤纹的喜欢不是单纯寄情,他是真的疯狂喜欢鹤纹。
  他自己作画时,也是舞鹤图画得最好,每一只鹤都能活灵活现。捕捉到了鹤形的神髓,有时候仅仅是用笔在纸上潦草勾勒两下,几乎看不出完整的形状,外人打眼一看,也能辨认出是一道鹤影。
  谢青鹤则是比较喜欢竹草纹。
  一来素净,二来幽清,若是绣在衣裳上,雕刻在把件儿上,做工简单优雅,也能大方好看。
  伏传自然知道谢青鹤的喜好,只是一个月前,谢青鹤还坚决不肯接受他的追求,他哪里敢去做什么青竹白鹤的纹样?定情后的一个月就更忙碌了,衣裳都没时间洗。
  如今在入魔世界里,伏传也算是左右着天下局势的几个人之一,权势极大。
  六年时间过去了,他住进了京城,生活渐渐上了正轨,下人准备日用家什时,他指定要青竹白鹤的纹样,甚至分心费神自己做了些纹样叫下人照做,似乎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以伏传在这个世界的地位身份,哪怕他平时多吃一口菜,都会被有心人记下来。
  阆泽莘打听到伏传喜欢青竹白鹤的纹样,私底下照着准备好,在合适的场合比如今天这样的时候拿出来讨好,让伏传知道他的虔诚与孝敬,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很有心思的青竹白鹤餐点铺开之后,侍人们将餐点一一捧上来。
  承托饮食的器皿俱是宛如白玉般细腻的白瓷,有粥面蒸饼,新鲜的小菜,卤过的片肉蒸禽菜色很简单,手艺也不复杂,唯独选材极其很讲究。初略看上去并不抛费,只让人觉得干净。
  有心了。谢青鹤说。
  从推门出来到坐下看菜色,每一步都能感觉到阆泽莘认真侍奉的虔诚。
  阆泽莘在小院住了近十个月。
  那地方实在太小,哪怕谢青鹤从不与阆泽莘同桌吃饭,平时阆泽莘担水劈柴,在厨房进进出出,与二郎还玩得挺好,他想要摸清楚谢青鹤的饮食习惯,并不困难。
  谢青鹤是个很讲究的人。
  他不追求山珍海味,也不稀罕各类少见珍稀的食材,吃食第一要干净,第二要美味。
  阆泽莘把他看重的两样都做到了极致。
  听了谢青鹤的夸奖,阆泽莘腼腆地笑了笑。
  伏传多看了阆泽莘一眼。大师兄说的这句有心了,可不是夸奖。
  诚心挚意是有心,处心积虑也是有心。伏传单从谢青鹤平平的口气就听出来了,大师兄不喜欢阆泽莘所做的一切,这顿饭非但没有讨好到大师兄,反而让大师兄生出了厌恶。
  侍人只准备了两副餐具。
  阆泽莘居然和二郎一样,敛神垂手侍立在桌边,看样子非常客气恭敬。
  这就是隐有些执弟子礼的意思?难道小师弟将阆泽莘收归门下了?谢青鹤不喜欢阆泽莘的作派。不过,如果伏传正式将阆泽莘收入门下,他就得给小师弟面子。
  谢青鹤没有急于表态,给伏传递了筷子。
  吃了?伏传抬头问。
  阆泽莘和二郎都点头。
  二郎说:早一个时辰他就来了,我俩一起吃的。
  坐下随便吃两口吧。要么你们自己找地方坐一会儿?我和瓦郎吃饭,你们站在一边直勾勾的盯着算怎么回事?伏传一句话说完,马上就阻止阆泽莘,别过来,不要你服侍吃饭。就这么大张桌子,我胳膊挺长,四处都照顾得到。
  所谓礼不下庶人,二郎压根儿就没有服侍长辈吃饭的意识,他上来一屁股就坐下了。
  阆泽莘本来要接侍人递来的餐碟和筷子,被伏传抢先阻止了,那边二郎也已经坐下了,他就跟着坐了下来,腼腆地说:许久不见大先生了,我总要感谢救命授业之恩。
  谢青鹤还记得他从前的模样。刚开始不懂事时自视甚高,刁横跋扈把所有人都当贱民,在小院住了十个月就彻底放飞了自我,毫无自尊心且无比不要脸。这会儿穿上华服,蓄上短须,居然露出如此矜持腼腆的笑容,这也是个特能装的人才啊!
  伏传已经见惯不怪了,给谢青鹤捞了面条,浇卤汁蘸了片肉,见谢青鹤开始吃饭,他才端了一碗豆浆喝了两口,说:行了,你别装了。这时候跑出来缠着我是要做什么?宫里又发罐儿了?
  谢青鹤听得挺迷惑。发罐儿是个什么东西?
  伏传马上意识到他不明白,解释说:宫里喜欢斗蛐蛐,嫌禁中抓不到好虫,就给外臣发了一批蛐蛐罐儿,叫外臣逮了虫子交上去。给小阆大人的罐儿里边有夹层,打开来是刻了字的。
  夹层刻字,还能是为什么?六年前,幼帝年纪还小,完全不能自主,蔺百事一个太监就能把他从宫里背出来,藏匿京中。如今幼帝日渐长大,慢慢地懂事了,他察觉到韩琳有不臣之心,害怕自己稀里糊涂殁于深宫,向韩琳的政敌求助,这是很正常的打算。
  让谢青鹤觉得很吃惊的是,幼帝发罐难道是个日常操作吗?
  发了一次不满足,还要发第二次、第三次?次数居然频繁到阆泽莘听见发罐儿的消息就往外跑?
  阆泽莘面露无奈之色:倒是没有发罐儿。天气才刚刚有一丝燥气,上哪儿去捉虫?
  发蛐蛐罐儿这事要讲究时节。通常五六月份暑气最浓时,蛐蛐将将长大又无死斗暗伤,最容易捉到好虫。如今暮春初夏,虫子还很羸弱,也不大喜欢叫唤,发了罐儿让人上哪儿捉去?
  天子再是喜欢发夹层刻字的罐儿,也得守着天时更替,不能闭着眼睛乱发。
  阆泽莘叹了口气,说:天子使人找我,说要叫我进宫去教他丹青。伏先生,您是知道的,我琴棋书画都是平平,聊以自娱也罢了,哪有为天子师的资格?说来说去,天子想要我伯父进宫我那会写字的十八堂弟已经逃回河阳了,如今京中会画画的,就是我伯父家的二十四堂弟。
  这番话说得非常玄奇。
  为什么呢?
  因为不合常理。
  如阆泽莘所说,幼帝能自己指名要谁当师父?韩琳却不加以干涉?那证明幼帝处境不坏。
  这年月的师徒关系不比亲子关系浅薄多少,许多承继了师门法本的入室弟子,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代老师主持家事,替老师的儿孙们分割财产,取走老师的书卷墨稿等遗产。
  一旦阆家人成为天子师,就等于捞到了绝对正统的政治资本。阆家以后与韩琳翻脸,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宣布,他是为了天子冲锋陷阵,为了朝廷斩除奸臣。
  若韩琳想要彻底控制幼帝,肯定会把讲经堂都放上自己人,绝不会让河阳党人充任天子师。
  使人想不透的问题就在这里。
  如果幼帝连老师都可以自己挑选,他还为什么要玩蛐蛐罐儿里夹层刻字的把戏?
  伏传将一块蒸得粉糯的红豆五花卷用筷子拆开,蘸上糯米与白糖,眼也不眨地吃了下去。谢青鹤听着他嘴里咔嚓咔嚓咀嚼白糖渣的声音,心想,小师弟还是这么爱吃糖肉,难怪养得小脸粉嘟嘟的。
  这时候,谢青鹤又难免想起昨夜同寝时,伏传紧紧依在他怀里的滋味。
  软玉温香四个字,从来没有那么真实过。
  是天子想让你伯父进宫,还是你家伯父也想进宫?伏传问。
  他吃了肉,又去舀炖好的蛋羹,跟阆泽莘说话并不耽误他吃东西。
  伏传虽穿着草娘的皮囊,却从未把自己当妇人来规训。日常照旧大口吃肉,毫无顾忌喝着浓茶,举手投足挥洒自如,从不会如当世妇人一般小心翼翼地护着胸缩着臀,有时候还把裙摆提起来扎裤腰上,把裤子裸在外边蹬着两条腿到处跑。
  阆泽莘分明见过伏传穿女装的模样,凑近了也能看清伏传根本没有长喉结,这些年却越来越不能肯定伏传的性别,心底甚至渐渐生起了一种伏先生可能真的是菩萨的迷惑。
  平时伏传都是独坐一席,对比也不怎么强烈。
  这会儿伏传就坐在谢青鹤的身边,谢青鹤吃东西一贯清雅冷峻,还带了两分吃也香甜,不吃也惬意的从容,越发衬得伏传像是一头嗅着血气汹汹开餐的小豹子岂有妇人这般浊像?
  阆泽莘又在困惑伏传的性别,冷不丁就听见伏传的问题,顿时虚弱小意下来:我这不是就跑出来了吗?我伯父是想进讲经堂,韩丞相必然不准,我猜,小师父也不喜欢
  谢青鹤留意到,阆泽莘对伏传的称呼很混乱,一会儿小师父,一会儿伏先生。
  小师父显然是顺着大郎二郎的叫法,想要拉进与伏传的关系,提醒伏传,他们曾有小院同居授业的亲密关系。伏先生则是尊称,略疏远正式一些。
  最让谢青鹤觉得玩味的是,阆泽莘说小师父不喜欢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他是觉得我与小师弟的意见未必一致?他此来不仅是为天子求师的问题试探伏传的态度,也是想知道我和小师弟的关系究竟如何?想知道我与小师弟之间是否有可以离间利用的余地?
  我是不喜欢。伏传一口答应下来,嘴里还吃着阆泽莘的孝敬,翻脸就不认人,你如今就快马回京,去告诉你的伯父,请他具折辞官,三日内离京。
  阆泽莘一愣,有些惶恐:伏先生,我伯父也是念旧情,知道恩义二字的。当年是您把他从提点司的监牢中救了出来,但凡家中有何决定,他老人家总会先来问问您的意见。若是这会儿让我二伯父辞官离京,家中再有来人
  伏传这时候才发现谢青鹤不怎么吃东西了,不禁回头看他:为何不吃?
  谢青鹤从瓷盆里给伏传舀了滚热的豆浆:我吃好了,你继续吃。
  伏传又转回头来,继续吃早饭。
  谢青鹤就坐在他身边,看似目光流离,实则注意力似乎总落在伏传的身上。
  他二人一番动作下来,全程没说一句话,彼此的关心温柔就从开始过渡到了结束,自然流畅得半点不像是分别了六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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