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贪欢 第1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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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忙说:“这也很好。若是……若是这药能一直顶用,不与他们要什么解药了也好。”
  “母后关心则乱,还是没明白儿子的意思。”苏曜失笑,太后怔住,他垂眸,神色沉下去,“从父皇、到大哥,再至儿臣。他们的态度已摆得明白,无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八个字。可母后,此事若纵容下去,后患无穷。现下他们只是想朝廷不扰他们,是不难办到。可来日若他们要朝廷割地呢?若他们要自立为王呢?再不然,若他们要这皇位呢?难道就因为他们手里握有一味奇毒,大宁天子就要世世代代地退让下去?”
  太后滞住了。
  她经历过失子之痛,想让这个儿子活下去,可他说出的道理却让她再劝不出半个字。
  她想,昭儿昔年应该也是与他想法一样,才会宁死都不肯低头吧。
  她无声地低下头,良久不语,攥在苏曜胳膊上的手终于松开了,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长叹:“唉……”
  然后她说:“儿大不由娘了。”
  这句话她从前也说过多次,每每总带着讥讽,与他针尖对麦芒。
  这次,却只有无奈与忧伤。
  苏曜温言宽慰:“此事也未见得就是死局,母后莫要太过担忧。若真到了那一步……”他顿了顿,“还需母后主持大局,挑一位有真才实学的宗亲承继大统。”
  太后抬眸看看他,笑意疲惫:“你是怕哀家撑不住倒下。”
  苏曜无声低头,她又道:“真怕哀家倒下,你就活下去。哀家老了,已经不住什么风浪,儿孙满堂才能长寿。”
  苏曜无言,太后又叹了声:“留下用膳吧。”
  “诺。”苏曜轻应,便转身走向殿外,吩咐候在外面的宫人传膳。
  太后适才激动了些,外面的宫人多少听到了些动静,却又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乍见陛下出来心弦一提,又见他一侧的脸颊上分明有几道红痕,宫人们无不惊慌失措地低下头,不敢多看。
  苏曜用完膳又陪太后坐了会儿,就去了灵犀馆。顾燕时回来后小睡了一觉,起床便着人去备水沐浴。他来时她才刚从汤室出来,坐在妆台前梳头。
  她满头青丝乌黑柔顺,苏曜无声上前,从宫女手中接过梳子。她手里摆弄着几件他新送给她的小家具,觉出身后换了人,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下镜子。见是他,她笑了笑,就又继续玩起了手里的东西。
  过不多时,她忽地反应过来什么,一下子又抬起头,神色诧异:“脸怎么了?”
  说完,她就索性转过了身,仰头仔细看他。
  稍一定睛,她就猜到了,吸了下凉气:“太后……打你了?”
  苏曜轻笑:“嗯,但不是什么坏事。”
  顾燕时听得愣了愣,余光睃见周遭宫人一个个都死死盯着地,就摆手让他们退下去,推着他去茶榻上坐。
  待他坐定,她就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他膝头。手指碰了碰他的脸颊,问他:“疼吗?”
  “不疼。”他浑不在意。语中一顿,又说,“朕突然发现,母后对我还挺好的。”
  顾燕时缩了下脖子,不免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
  她先前总在想,太后那样清明豁达,对她都宽容,对他应该更不会差才是,不知他们为何那样不睦。
  方才乍见他挨了打,她倒有些意外,觉得这不该是太后会做出的事。
  没想到,他反倒觉得太后好了。
  这人好奇怪。
  她拧着眉,好似在判断他是不是在逗她。他笑起来:“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许母后待我好啊?”
  “……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顾燕时睨他一眼,想了想,直言问,“到底怎么了 ?太后素日端庄,怎么就动手了呢?”
  “母后怕我送命,不想让我再跟江湖上的人较量。一时说得急了,就动了手。”他言简意赅地说完,长舒了口气,“我才知道,母后在意我的死活。”
  “她自然在意你的死活。”顾燕时明眸望着他,“若她不在意你,先前你重伤的时候,她就不会让我照顾你了。你就没想想她为什么开这个口?不过是想让你心里舒服些呀!”
  苏曜眼睛眯得狭长,凝神想想:“有道理。”
  她又斜眼睃他,不懂他缘何会想不明白这样明显的道理。
  他环着她静了静,口吻变得慵懒:“你呢?静母妃。你是想看我跟他们一较高下,还是就算了?”
  顾燕时浅浅一怔,陷入思量。
  她好似从未细想过这些,因为她觉得这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他现下来问她,她才第一次揣摩起了利弊。
  思索半晌,她想不太明白,就问他:“是不办他们更险,还是办他们更险?”
  “嗯……”他稍作斟酌,“若将目光放得长远,不办更险。但若只看眼下——”他顿声,“我可能会直接送命。”
  “那……那……”她身上一紧,不自觉地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会不会等等更好?比如……等你古稀之年的时候……”
  他微愣,探究地乜着她:“古稀之年的时候,横竖都离死不远,所以被他们杀了也没关系了,是吗?”
  “就……”顾燕时双颊一红,低下了头。
  她确实是这样想的。若要送死,老了再送死总比年轻时要划算很多。
  “怎么会有人这样想。”他笑出声,摇摇头,又问,“那若我死了,你想怎么办?”
  “我……”
  他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身形僵住。
  他默不作声地打量她的神情,她却不看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双目都放空了。
  许久,她摇摇头:“你不要说这些。若真到了那一日,我们再说那一日的事情。”
  “总要提前打算。”他目不转睛,“你怎么想,大可直说。就算想改嫁也不打紧啊。”
  “又在胡说八道什么!”顾燕时瞪他,转而轻喟,“没什么好提前打算的,我不想提前想这些事。”说罢,她起身走向矮柜,“我给你找些药,你敷一下。”
  “没事。”他满不在乎。
  “要敷一下的。”她很执拗,说话间已拉开抽屉,埋头找药了。
  .
  肃杀的深秋在一重又一重的寒风里匆匆而过,待得枝头树叶尽凋,枯枝也变得干脆,一晃神的工夫已入深冬。
  这三两个月间,各方议论渐渐蔓延天下,深埋已久的隐情渐渐为朝臣所知。顾燕时偶然在宣室殿前碰见过朝臣几回,他们看见她不再有什么非议,只是人人都挂着愁绪。原因无他,只能是怕当朝天子突然丧命。
  十一月,苏曜在太傅姜高懿的劝谏下拟定密旨,定立储君。以免他一朝命丧黄泉,天下会陷入动荡。
  万般议论与不安之余,日子也在一天天继续过下去。
  腊月里,年味渐渐重了。许多原本还在洛京的宗亲逐渐听闻陛下迁都之意已决,索性趁着贺年的由头举家前到了旧都来。
  户部因而格外忙碌了一阵,将尚可住人的府邸尽数挑出来,让宗亲们可有地方落脚。
  除此之外,礼部和兵部也很忙,因为苏曜要率一众宗亲前去冬狩,事无巨细都需提前安排妥帖。
  “冬狩去什么地方?”顾燕时听闻此事后专门跑去宣室殿问苏曜,苏曜抬眸,看见她披着件毛茸茸的白色披风走得飞快。
  这件披风还是他先前在大奇山给她猎的雪貂,毛质又软又亮,她被围在其中,像个漂亮的娃娃。
  他不自禁地抿笑,托着腮看她。她在他旁边站定,抬手一晃:“发什么愣!”
  苏曜嗤笑:“去白霜山。”
  顾燕时闻之,松了口气。
  她私心里不想让他总往外跑了,生怕他哪次会让那些人得了手。但白霜山是去过的地方,倒让人安心些。
  他则问她:“你去不去?”
  “方便么?”她道,“若是方便,我就跟你去。”
  他点点头:“燕窝修好了。”
  她眼睛一亮,即刻点头:“那我去!”又拽拽他的衣袖,“你千万当心一点,好不好?多带些宫人侍卫,嗯……还有无踪卫,别让那些人有可乘之机。”
  “我知道。”苏曜抿笑,目光划在她面上,她眼中仍只有他所熟悉的真挚。
  这份真挚还能维持多久呢?
  他不知道。
  若她真的在骗他,他希望她能骗得久一点。
  六日后,圣驾离京,再度去往白霜山。
  约是因为近来四下里的氛围都紧张至极,顾燕时总觉得一股杀气越来越近,生怕与他分开两日就再也见不到他。
  于是在去白霜山的路上,她鲜见地黏起了人,死皮赖脸地一直待在他的车上。这其实极为不妥,天子御驾,便是皇后也不宜这样一直同坐。
  但好在,她是长辈。
  朝臣们偶尔前来觐见,看到她正襟危坐,脸色虽会沉下去,却终是没人把她往下轰。
  苏曜因此大是幸灾乐祸,待车里没有旁人时,他以手支颐,另一只手一下下敲在她额头上:“母妃拿起架子来还挺像样的。”
  “……”她抬手揉揉额头,身子忽而软下去,抱住他的胳膊,“你要好好的。”
  “这么怕我死么?”他语中带笑,“不怕我留道遗旨让你殉葬?”
  她知他是在开玩笑,犹自愣了一下,继而有些意外地发觉她好似也并不太抵触这件事情。
  活着很好。
  她自知若没有他,她也能活得很好。
  可对于给他殉葬这件事,她也并不大恐惧。
  苏曜嘴贱得很痛快,语毕就靠向车壁,闭目养神。
  半晌,他听到身边的人认真说:“我可以的。”
  他一怔,低眼看她,她仍抱着他的胳膊,缓缓道:“自己待在偌大的陵寝里一定很可怕,对不对。若我来日要自己待着,我也会害怕,不如我们一起……”
  他捂住了她的嘴:“我胡说八道,你怎么也学我。”
  她羽睫低了低,拨开他的手:“你若能没事,那就最好了。”
  次日天明,一行人入了山。山间的营地已先一步扎好,顾燕时住去了后面的“燕窝”里,苏曜却要与宗亲们一道住前面的营帐。
  她走进那幢夏日里还只有个雏形的小竹楼,楼中朴素里透着雅致,处处竹香清幽,恰是她所设想的样子。可她却没心思多去欣赏,满心都在担忧他的安危。
  其实,暗潮汹涌也已大半年了,她如今担心至此没什么道理。可她就是很怕,总觉得下一瞬他就会出事。
  接下来的两日里,君臣一同驰骋于山野之间,狩猎狩得酣畅淋漓。
  第二日入夜,山间下起了雪。这雪下得又大又急,约莫一个时辰就已结出厚厚一层,到了清晨,几乎已末至小腿。
  南方鲜少能见到这样大的雪,加之又潮气重些,山道变得分外泥泞。
  苏曜驭马行向山里,林城随在身侧,一壁环顾四周一壁与他说话:“这样大的雪,不免成灾,户部的诸位大人怕是有的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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