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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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座建筑辉煌的背景光中,他的眼睛倒映着微光,十分安宁,却甚至显出一种让人心悸的纯真。
  在他的目光中,景予整个人都慢慢沉静下来,不知道先说些什么好。但不管说什么都好。
  他握住李泯的手腕,问他:你也有那块表吗?
  说着撸起袖子,露出那只从收到以来就一直佩戴的手表。
  李泯的腕骨线条干净,衔接的小臂流畅紧实,但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的目光也随着景予落向手腕,怔了一瞬,道:我也有。
  只不过他从未佩戴过外观这么张扬的饰品。
  当时订下,只是觉得正好有两只,不想和景予同样的一只流落到他人手里,于是一并买下。
  如果景予戴腻了那只银色,还可以换这一块黑色的。
  但他从未觉得过那块表属于自己。
  景予把手腕递给他,脑袋凑在一起,指给他看。
  这一块的右下角有一个很小的零件。他轻轻拨动了一下表面,一小片金属跳动了一下,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形。
  如果还有一块的话,应该就是它的另一半。景予顿了顿,补充道,拼起来是个心形。
  他小声说:好老土的创意。
  如果他嗓音里没有带那么多憋不住的窃喜的话,大概更有说服力一些。
  但他很快意识到李泯会当真,于是继续补充道:我最喜欢老土了。
  他摩挲着李泯的手腕,说:它很适合你。
  不止那块表。
  他还知道很多很适合李导的东西。
  油画质地的花衬衫,上世纪绅士的呢帽,细窄的银戒指,黑亮的钢琴,垂到后背腰窝的body 。
  他在想什么,这个好像不太能见人吧。
  不过。
  他用一种燃烧着的明亮目光望着李泯。
  他似乎是,有机会把那些可能一一试验到李导身上的。
  李泯不知道为什么耳廓有点灼热。
  他定定望着景予,说:好。
  李泯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腕抬起来,阖上眼,轻印一吻,轻声道:我会更自觉一点。
  更自觉什么?景予不敢想象。
  他只看见李泯发红的耳朵。
  回国之后还能见到你吗?景予最后趴在窗边问他。
  快了。李泯听从地回答,垂眼将他的袖口理好,把表带调整到最贴合的长度。
  景予也没有收回手,就这么和他说着。
  李导你知道吗,我这次拍的电影是什么?
  是什么?李泯依然配合地问他。
  造神计划。
  景予仰望着他,眼睛很亮,我是导演,我做主角。
  李泯的手顿了顿。
  他以为会等到李泯说算了吧之类的话。
  可这个造神计划的原型,那个被苛刻地造出来又被抛弃的神,却很轻地、如清风吹去一般,对他笑了一下。
  说:景予真厉害。
  他继续说,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景予能看见他的眼中是欣慰的,甚至骄傲的。
  他喃喃道:有李导在才会更好。
  李泯摇了摇头,轻轻笑着说:拍吧。
  漫长的对视过后,景予也微微笑起来。
  那我去啦。
  好。
  下次来见我,要带着它的另一半。
  好。
  首映要光明正大地来。
  好。
  该嘱咐的都嘱咐完,所有悬而为定的心都安定下来,景予内心非常宁静。
  他可以做到一切。
  李泯也可以。
  不知道多久后,轿车驶离,青藤缠绕的铁门外就只剩下一个身影。
  赵恒星这才敢放出屏住的呼吸,长出了一口气。
  正要趁李泯没注意离开,一道声音就将他喊住:赵恒星。
  他又一霎时停了下来,挂上和善的笑容,转过头去,李先生,久违,久违!
  李泯正垂头扣着被景予解开的袖扣。扣完后他放下手臂,颀长身影在夜色里孤高萧索,顿失刚才那片刻的活气儿。
  被李泯叫住后,却又半晌没下文。
  那人只插着兜凝视着远行的方向,像忘了他这个人似的。
  正当赵恒星又要松懈下来的时候,又是冷不丁的一句:有结果了么?
  哦,哦,是我那个副手搞的鬼,我已经连夜宣布要辞退他,回国就能执行。
  又没有了下文。
  这次赵恒星一咬牙,赶紧把自己阴差阳错的功绩一道而出:李先生,我这次带景予老师过来是因为我想将功补过,给他的新作品投了一笔资,啊当然,这个是不用回报的,这是我欠景予老师的,至于这个晚宴,呃,我是想,本来
  出乎意外的,他似乎看见板板正正的李泯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似的。
  你做了件好事。
  赵恒星精神一振。
  他腰杆都挺直了两度,确实,是件好事,很荣幸
  还想继续做好事吗?
  赵恒星愣了。
  ***
  早春的某些日子,雪依然铺天盖地。
  李萧山喜欢背山面湖的地势,这栋宅子建造得很早,从十多年前就开始筹谋着作为自己养老的地盘了。
  李浪还是第一次跟他爸来这个地方看老爷子。
  这一片庄园,修建得宏大璀璨,大路笔直向内,两壁开阔,四下起伏的山坡好似绵延看不到尽头。
  李浪馋得合不上嘴,这么大的地方,得多少钱才能买得下来。
  他这么多年是不是还小看了他爷爷的身家。
  爸,我能不能在这里留个屋住两年?他忍不住问。
  他爸也没忍住给了他一锤。
  智障玩意,丢人现眼,自己怎么生出这么个货来,哪像他哥,虽然
  他爸不往下想了。
  有些事情,想多了谁都难受。
  李浪被锤了一顿,不敢口出狂言了,灰溜溜地跟在他爸身后,蔫头耷脑去看他爷爷。
  李萧山的房子在庄园主路的最后。
  李浪感觉这一路走了好长,才走到这一幢。他亦步亦趋跟在亲爹后面,让自己干什么就干什么,怕再说错什么话,让本就脾气越来越差的老爷子揪住他。
  然而,拘束谨慎的他进了卧房之后,却看见床前站着一个人。
  因为那迫人的身高和挺拔的背影,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不是他从小到大的死对头李泯吗。
  李泯怎么在这?
  对家中现况一无所知的李浪显然成了在场最不明情况的一个,在他的想法里,李泯应该被老爷子当牛使,世界各地乱窜,又苦又累地做事。他还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来看望老爷子的孙辈。
  可是怎么看李泯这样子像一直待在这里没走过似的呢?
  李浪有点混乱。
  但在场没一个人理他,因为李萧山在睡觉。
  上了年纪之后他的梦很多。尤其容易梦到故人。
  当一个人老了,他所能梦见的故人都已作古之后,这种幽长的梦境就很难说明是对年轻的追念,还是另一个世界发来的邀请函。
  他不愿意相信是后者。
  所以在梦里,他拼尽全力地挥散眼前的迷雾,往更亮处走去。
  在第一个光源处遇见了他的妻子。
  鬓发零星发白的女人拿着报纸在看,戴着金丝的眼镜,皱纹都温雅。
  她抬起头来,问他:小泯呢?
  李萧山往后退了退,改道朝另一边走去。
  第二个光源处是他的儿子和儿媳。
  他们端端正正地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怀里抱着婴儿,却抬头问他:小泯呢?
  李萧山回过头,快步跑向另一个方向。
  在梦里他身体轻盈,越跑越年轻,白发退去,皱纹抚平,腐朽的骨骼咔啦重新生长,肌腱覆盖回关节,跑回了中年时的样子。
  他遇见了李泯。
  少年的模样,穿着灰白衬衫和长裤,弓缩着身体坐在角落里。
  身量颀长,脸刻板又漂亮,已经初具后来的雏形。
  李泯在这里。他都听见自己松了口气,像找到了交代一般,不受控制地说,李泯在这里。
  而终于被他找到的那个李泯,连头也没有抬起来过,便这么消散在了灰尘蒙蒙的光中。
  李萧山猛然惊醒。
  他第一眼看见了静静站在床边的李泯,他那样高,已经和少年时差别甚大了。
  而他身体的每一处线条,也都随着年纪渐长而脱离了单薄青涩,蜕作成熟男人。
  第二瞬间才感觉到腐朽的器官又回到了自己的胸腔。
  李萧山怔怔看了许久,才嘶哑出声说:李泯?
  床前的人回应了他。
  李萧山感觉此刻才连着灵魂一起落回床上。
  这是现实世界,他有一个二十九岁的孙子李泯,能干、可靠、从不失误,没有私人情绪,可以延续他的一切野心。
  过去的早已过去,现在的才决定未来。
  他照例冷下脸,和李泯谈论近来的事务。
  李浪等了半天,一句话都插不上。
  最后只好愤愤地被亲爹又带出来。
  离开主楼途中,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李泯住哪?
  他爸没回声,李浪问了好几次才知道,李泯住在另一幢楼,整幢都是他的,有一层是个巨大的宴会厅,可以设宴邀请宾客。
  就是他们进来时看见的,最瞩目的那一幢。
  李浪嫉妒得脸都歪了。
  他连在庄园里多呆一晚上都不允许,还得自己去找酒店住,李泯凭什么就能有一栋楼!
  同样是孙子,他还是讨爷爷喜欢的孙子,怎么待遇差别能这么大?
  他叫了好几声:爸!
  他爸没理他。
  李浪更气了,缠着他爸不肯走。
  你说老爷子重视李泯才磨练他放养我也就算了,但是你看他这住的地方,像个磨练的样子吗?我才是被磨练的那个吧?
  他爸已经十分不耐烦,只想给他一顿痛揍。闻言,只冷笑了一下,你?
  你经历得下来李泯那些磨练,我管你叫爷爷。
  那也不是不行,我们各论各的。
  李浪当即就捱了一肘子。
  你知道李泯做过什么吗?他爸冷笑着,你知道他从小怎么长大的吗?你光是吃了二十多年饭,不长脑子只长膘,还跟他比,你是个猪头你是。
  李泯又怎么了,谁家孩子没自己出去创业过似的,就他特别了?哦,他确实是做得好点,在娱乐圈有那么点名字,但是这也能拉踩我?
  你懂个屁,李泯是他骤然缄默了片刻,张口半天,才终于酝酿出了那个词,压低了声音,畏惧又似追忆,缓缓说:他有病。
  李浪还在愣着,心想爸怎么突然骂上人了。
  窗外惊雷炸响,早春冰凉的雨如同瓢泼。
  他看了眼窗外,隔着蒙蒙雾气,无数公里阴云,穿过那些苍绿的原野,好像能望见李泯所在的某一幢辉煌的建筑。
  但那更像是错觉。
  前几天的宴会怎么样?
  李萧山看着窗户。
  李泯没有抬头,在桌上签着文件,很好。
  那就好。
  李萧山有点恍惚,有点怪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有些病了,竟然连关注宴会的精力都没有,只能从李泯口中问得结果。
  大概是李泯一直以来太过妥帖了,他也没有去细究的心情。
  他的不远处坐着他最完美的继承人,一切都会被处理得很好,才移交权力没多久,他好像就已经看见了以后的样子。
  李萧山不能不说自己很骄傲。
  但这骄傲又带着些许的阴影。
  随着精力越来越差,他不知道自己的意志是否还能顽强地扛过这暗地里卷涌的黑潮。
  他做的梦越来越多了。
  也越来越奇异。
  一开始总是梦到儿子儿媳,后来次次都有亡妻,最后甚至还有一只猫,一只趴在妻子阳台上的猫,向他扑过来狠狠咬了他一口。
  他被疼醒,却发现是自己翻身不慎压住针尖了。
  他怎么开始挂药了?
  他病了?还是,老了?
  李萧山的记忆有些不太清晰。
  私人医生开始出入庄园。没多久,又迁进了当地最好的医院。
  他开始分不清白昼黑夜。
  时常半夜清醒过来,按住铃要叫李泯过来,交代什么事务。
  但生活助理总是告诉他,您放心,李泯先生已经妥善地处理了,一切都完成了,他做得很好。
  甚至连一句他可以指点的地方都没有。
  李浪和他父亲来看过他几次,都没说上话。好不容易有一次,李浪趁着他爸去找院长详谈,凑在床边鬼鬼祟祟地问他:
  爷爷,爷爷?他在李萧山眼里模糊得和七八岁没什么差别,一样调皮,一样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知悔改。
  他小声问:李泯到底有什么病?
  这一声像隔着二十年光阴,把他唤回了从前。
  那个时候,也是有人这样问他。
  他其实不记得了。
  只记得发现这个阴冷刻板的孙子人格异于常人,非极端刺激不会产生普通人的情绪之后,他才渐渐认识到,这个没人喜欢的透明人叫李泯。
  他不爱说话,喜欢观察别人,在非要他说话不可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将那些观察化为动作,模仿出来。
  情绪恒定、过目不忘、长于学习,种种病症带来的症状让李萧山渐生暗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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