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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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如此着魔一般发奋,难免就让跟其同居一室的陆辞倍感压力。
  朱说这灵感泛滥的状态,足足持续了好几日,陆辞终于在舱室里躺不下去了,索性多去甲板上看看沿河景致,再寻人聊聊天。
  这条商船上的客人虽是自密州港登船的居多,但大多来自天南地北,也并非全前往苏州的,而不乏中途下船者。
  陆辞的运气显然不错。被他选中的聊天对象,不但年纪与他相仿,还刚巧跟他目的地相同。
  怪的是,今日晴方正好,他瞧着却是一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模样。
  陆辞心念一动,言辞中略施手段,就将对方的一些基本情况给套了出来。
  这人姓李,名辛,苏州人士,祖父李诚曾在苏州城里担任一名不大不小的吏员,又因祖上经商多年甚富,索性就在当地购置了一处田产,后修成庄园,大大小小的佃户加起来也有二十多户。
  这样的家境,按理说是十分美满富足的。
  无奈好景不长,一日城里发起了大水,李诚因抢救公家财物不及时,就被勒令赔偿五千贯之巨。
  他纵有些积蓄,又怎么一口气拿得出来?
  李诚面对这无妄之灾,只有将能变卖的都变卖了,还剩下四千贯的欠债,他不愿卖了家里的庄园,就不得不欠下国债了。
  欠下国债还不算什么,只要不再连续遇到天灾人祸,单靠从佃户那收回的租子,李诚用个十几年,也能还清。
  偏偏李诚运气极其不好,第二年就遇上了太|祖皇帝重惩拿了国库的拨款、却未依照约定购买征战需要的箭杆的火气。
  按照官家新颁布的敕令,但凡是欠了国债的,田产都得被没收了。
  李诚连变卖庄园都没来得及,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这能估产个一万五千贯的庄园,就此被充了公。
  他一气之下大病不起,不久之后,也就与世长辞了。
  陆辞听到这,不禁蹙了蹙眉:“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场冤案。时隔多年,如今想平反昭雪,怕是难有对症,并不困难。可当时怎就不曾想过上诉?”
  涉及的钱财数量如此之巨,又的的确确是蒙受了冤屈,要能狠心闹大,不一定保不住庄园。
  “当时官家因那些胆大包天之人欺上瞒下之举而盛怒,州县怕触霉头还来不及,又有谁会为我翁翁一小吏出头?”
  李辛苦笑道:“我亦不愿在新友前愁眉苦脸,讨人嫌恶,可不瞒陆郎说,我娘娘如今病体沉疴,心心念念的就是买回那座庄园。我现将家财尽数带出,虽依然无甚希望,也只有一试了。”
  他未明说的原因还有一点,那便是在一干庸庸碌碌的小吏中,家境如此富庶的李诚显然被人暗中嫉恨着。
  莫说替他祖父出头了,怕是见人倒霉,忙着落井下石呢。
  陆辞若有所思:“你确定官府已在‘要闹处’张榜公告招标了?”
  “我虽未亲眼得见,却是故友专程通知我的,十分可靠。”李辛点了点头,叹气道:“只是我还从他处听说,今年所设的标底为两万贯,较上回还多了五千贯。”
  一回比一回多,他又如何买得回来?
  这还仅仅是个起标价!
  李辛心里愁苦至极。
  这回他身负重望,带上家中所有钱财来,途中连睡觉都睡不安稳,生怕遭遇盗匪,或是不慎遗失。
  可他极为清楚的是,这一趟多半也跟前几年那回的招标一样,自己是注定白跑了——他所有的,不过六千多贯,于常人而言是一笔巨款,可对买下偌大庄园却毫无作用,可怜得连半数都不够。
  陆辞默然片刻,忽问道:“上回的买扑,是实封投状还是明状添钱?”
  李辛答:“是明状添钱。这回就换作实封投状了,唉!”
  “又怎会无人竞价呢?”陆辞故作疑惑地再问:“难道孙、秦、张家也都未至?”
  被充公的庄园拍卖不出去,官府却还老神在在,并不着急,对此陆辞倒不感到讶异。
  毕竟宋时的州县根本没有实际上的长官,即县令和刺史,而只有知县和知州。
  知事,仅作主持。
  这么一来,官员们对地方的归属感也好,自身职务的责任感也好,都少得可怜。他们会对积压的陈务视而不见,对不利处兴趣缺缺,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回李家庄园会被重新翻出来拍卖,还是托了有新官来上任的福。
  李辛回想片刻后,如实答道:“孙家有派人在,倒未见秦、张姓之人出现。”
  因此事对他而言关乎重大,那日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几乎都记得一清二楚。
  陆辞颔首。
  没有姓张和秦的在场,那才是正常的。
  因为秦和张两姓,完全就是不了解苏州情况的陆辞信口胡诌的两姓氏。
  李辛心里煎熬,谈兴自然不重,陆辞不欲强拉他说话,便在套出最重要的信息后,就暂且客气作别了。
  等回舱室后,陆辞就忙起来了。
  他专心写写画画,不再受朱说的半点影响。
  倒是刚搁了笔,沉浸在思想放空的奇妙状态中的朱说,忍不住盯着他瞧了。
  朱说心思细腻,陆辞甫一进门,他就敏锐地察觉出对方只独自出去了这么一会儿,回来后的心情,却好似十分不错。
  他踌躇片刻后,还是问出了口,只口吻中带了点连他都一无所觉的淡淡酸气:“陆兄方才可是遇着什么人了?”
  “不错。”陆辞心情颇好地应道:“方才有幸结识了一位原居苏州城的李郎君,知晓了一桩趣事。可惜朱弟当时不在,不过,一会儿用过午膳,朱弟若还有兴趣,我愿为你们引荐一二。”
  朱说闷闷地“哦”了一声。
  他还想追问几句,看到底是聊了什么,才让陆辞心情这般愉快。
  但话都到了嘴边,他又恐此举太过失礼,怕是容易引来陆辞不快,便在纠结一阵后,还是默默地放弃了。
  陆辞对朱说的小小别扭,自是一无所知。
  他这会儿的全副心神,都摆在蒙冤被没收田产、如今只有眼睁睁看着庄园被拍卖的李辛一家的遭遇上了。
  且非仅仅出自对霉运连连的李诚或是萍水相逢的李辛的同情,而是管中窥豹,察觉出了孙家要写信召他们回来的用意。
  陆辞对苏州情况并不了解,唯一清楚的是,他的外祖孙家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颇有资产。
  会对曾被李辛家拥有的大庄园心动,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头回拍卖时,是以一万五千贯为标底的。一万五千贯是官府对那田庄的估价,正因估得准确,才才怎么都不算便宜。
  当时孙家虽勉强出得起,却还想观望一二。毕竟按照常理推断,要是第一次没能卖出去,官府多会酌情降价。
  如此一来,说不定就能捡个漏了。
  不料跟孙家财力相差无几的那几户人家,同样也抱了这样的想法。
  而官府却让这一等就是几年,并且今年来主持拍卖的官员还反其道而行,不减还增,硬生生地把标底提升至两万贯,顿让这些人家纷纷呕血,也着急了起来。
  五千贯的差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况且竞价之人定也不缺。实封投状的招标方式,更是让他们头疼得很。
  出高了怕拿不下那地,就此错过,又令他们着实不甘心。
  孙家一边后悔着上回未能果断拿下,这次则是铁了心要拿下这庄园,先内部筹了钱的大头,又设法到处借了一圈后,还未感觉有十成把握,于是连被他们苛待过的出嫁女都不惜惦记上了。
  哪怕陆孙氏最后掏不出多少,横竖就是写一封信的功夫,也不耽误他们什么。
  不到竞价的最后一刻,谁又能知道,那寡居的妹妹带来的会是雪中送炭,还是锦上添花呢?
  孙家的如意算盘拨得哗哗响,陆辞只不知他们是从谁口中得知,陆母的日子过得还不错的消息的了。
  但这目前也不重要。
  见陆辞陷入了沉思,一直偷偷瞄着他的朱说也彻底绝了再问的念头,而是蹑手蹑脚地将茶壶取来,在未惊扰他思路的情况下,上了杯热汤。
  或许能算是李辛的大幸的是,陆辞因这几年来都在筹备购置属于自己的房产,自然对官府买扑的流程极为了解。
  正因如此,李辛已一筹莫展的此时,在陆辞眼里,却仍有一线转机。
  他很快就得出了个大致的计划。
  当然,具体要如何实施,还得真正到了地方,亲自查探过庄园的情况后,再作详细打算。
  陆辞微微一笑。
  只带了区区六千多贯、仅够个零头的李辛,在这群势在必得的富绅面前,当然是毫无竞争力的。
  ——除非他帮李辛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运河沿岸:
  《宋史·地理志》收录有近50个人口10万以上的城市,其中位于运河沿线的有15个
  整条大运河沿线,也因为运河的通航运输而形成餐饮、住宿、仓储、搬运、商品交易、娱乐、脚力服务等市场,从而催生出无数市镇。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访问宋朝的日本僧人成寻,沿着大运河从泗州乘船前往汴梁,他的日记详细记录了沿河见到的繁华市镇,如船至宋州,在大桥下停宿,成寻看到“大桥上并店家灯炉火千万也,伎乐之声遥闻之”;“辰时拽船从桥下过店家,买卖不可记尽”
  2.李诚庄园案在宋史中有原案,被我进行了改编。此处暂不详述。
  3.翁翁:即祖父
  娘娘:即祖母
  4.买扑:宋人管招投标叫作“买扑”“扑买”。扑,有博弈、竞争之意;买,即买卖、交易。合起来,“买扑”的意思就是竞价买卖。
  买扑主要有两种:实封投状为一定时间内对密封的木箱进行匿名投标,价高者得;另一种则是明状添钱,近乎现代的公开竞价,价高者得。不过因为后者容易激起人的火气,导致一些人以太高的价格拍东西,以至于倾家荡产,后来宋朝政府就叫停了这种拍卖制,只用实封投状了。
  第十九章
  用过午间的膳饭后,陆辞便邀了仍在甲板上徘徊的李辛来自己舱室内一坐。
  李辛一踏入这舱室,便由衷感叹道:“这较我所住的舱房,可要宽敞太多了。”
  李辛这话,可半点不是客套。
  陆辞从来就是个精细人,尤其是手头宽裕、完全有条件讲究的现在,自然不可能再委屈自己。
  他一出手就订下了最好的船舱,而李辛所住的舱室,其实与这一样大小,可因为要同时容纳十来人,便显得无比逼仄了。
  李辛虽经历了家道中落,到底也曾富裕过,不愿在那既拥挤、又隐约飘着异味的地方带着,才频频上甲板处吹风。
  陆辞给他和朱说相互做了引见,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汤,才微笑着切入正题:“今晨我与李郎相谈甚欢,听闻你所烦恼之事,实在不忍视而不见。在钱财方面,我虽给予不了什么帮助,可经方才仔细思索,我倒是认为,此事并非李郎所认为的那般毫无转机。”
  李辛一愣,旋即摇头苦笑道:“我的的确确正为此事无比烦恼,陆郎若是个贴心人,可莫要拿此说笑了。”
  显然,李辛丝毫不认为与他年纪相仿、又是萍水相逢的陆辞,真能给他什么有用的建议。
  见陆辞的能耐被否定,他本人还不觉又什么,朱说就先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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