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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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各学子就得在这白日考试的狭小隔间里入睡了。
  陆辞倒是想带自己那更舒服的羽绒枕进考场来,可这类极易藏匿作弊纸条用的填充物,显然是不被允许带入的。
  他未能如愿,也只能遗憾地跟其他人一起,凑合着睡一宿了。
  不论如何,于他而言堪称最难的第一场,竟然考得不错,自是心情颇佳。
  尤其跟患得患失、满腹忧愁,脑子里还翻来覆去转着白日试题的内容,为一些个后知后觉的错误而扼腕痛惜的学子们一比,就更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陆辞费了大约半个时辰,就适应了这硬冷的地面和单薄的被褥,很快安然入睡了。
  其他人就没他这好心态了——有痛哭流涕的,有满腹愁绪的,有忐忑不安的,也有被周围气氛感染、原本还觉得考得不差,都被带得担忧起来的。
  负责巡夜的巡铺官,不知何故,特意绕到了这白天让他印象深刻的悠闲考生的隔间里来。
  见陆辞睡得颇熟,半点没被他轻微的脚步声惊醒的样子,全然不似其他人见他靠近就露出不安态……
  他真不知是感到意料之中,还是无言以对了。
  朱说常常经受跟陆辞一起的考场环境模拟训练,因此虽也辗转一阵,可昨夜本来就没睡好了,今日又经历了一番心情起落,考了一整天试,连答三道大题,也觉得颇为疲累,因此不久后也沉沉睡着了。
  在各人喜忧中,天光破晓,简单洗漱后,第二场解试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第二日考的是论策五道。
  然而众人皆知,如今朝廷取士,最重的无疑是赋——君不见不久前还有人,因做得一手好赋而被点做了状元呢!
  其次为诗,之后才轮得到‘兼取’策论。
  要是第一场没发挥好,哪怕后两场出彩,结局也基本是注定了的。
  因此,绝大多数人纵知道不好,也还是忍不住沉浸在自己昨日的诗赋论的发挥上,审题时心不在焉。
  加上连续两夜没睡好,精神恍惚者,也不在少数。
  而秉着吸取经验、盘算着下回再战而来的陆辞,却拿每一项都认真对待——别人还神游天外时,他已将昨日之事全部抛之脑后,专心致志地答起题来了。
  况且他因休息得当,此时精神抖擞,神气充沛,单是形容气貌,就比周边人不知强上多少。
  连主考官杨庐都不可避免地注意到这位年纪在最轻的一列,却镇定从容得极其与众不同的士子了。
  论策同诗赋一样,命题范围皆广,但凡经史子集,皆可出题,还有可能结合时务。
  不过,昨日所考的论,是以观其所以是非于古之人;今日考得策,则是以观其所以措置于今之世。
  且因论只试一条,策则需试五条,不管出于什么考虑,考官在命题时,都必须将三种策都囊括在内:以儒家经典为题的经义策;以历史事件为主的子史策;以及以时事政务为主要内容的时务策。
  这次虽未跟昨日一样幸运地押中题目,但类似于后世议论文、不需讲究韵律的策,陆辞可向来是不虚的。
  跟诗赋一比,这简直称得上是他的强项了。
  陆辞与昨日一样,打好腹稿,估算好大概字数,才不急不缓地下手——即便策同样只设下限,没有上限,可时间限制,就注定不可能像省试殿试那般动堪七八千字,而得悠着点来了。
  陆辞还有轻微的强迫症,为追求整洁,他索性让五篇策的长度保持基本一致,字数差距不超出一百。
  这样既是为了防止让人看出他的侧重或偏好,也是为了避免给人以头重脚轻、规划不足之感。
  不过,陆辞虽答得顺利,还是感到有些意外的。
  在他推测中,应该是不重时务的这位主考官,竟然出了整整三道时务题。
  被大多考生偏好、也更那首的经义和子史策,则只各出了一道。
  以至于前两题还能洋洋洒洒,后三题则焦头烂额,不知如何下笔者颇众。
  更使他感到几分微妙又熟悉的是,最后一题,竟然是问广州背靠白云山的某县水苦而浑浊,百姓汲水工序繁琐,如何长解此困……
  陆辞陷入了挣扎。
  要不要偷懒炒炒冷饭,再详述一回自己上次写过给官府、最后却不了了之的自来水系统的提策?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誊录制度的作用真的无比强大,能阻止考官凭私情决定考生前途,不过这会儿还没有施行。
  其中两个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仁宗嘉佑四年,欧阳修为殿试考官,想要黜落刘几,但因为誊录+封弥后辨认不出是谁,欧阳修才批阅卷子的时候,猜测某份是刘几的,就黜落掉了,谁知那份卷子是萧稷的。最后刘几凭自己才识中了状元,让欧阳修都大吃一惊。(《梦溪笔谈》卷九)
  第二个例子,则是苏轼。他在元祐三年知贡举时,为了让“苏门六君子之一”的李麃中,据《鹤林玉露》所说,还曾尝试用人情预买题目。在批阅卷子时,他以为找到了李麃的卷子,大喜说这个绝对是李麃的,让其通过,结果不是,李麃还是落榜了……
  2.上请=进问题意
  《宋会要辑稿·选举》七之五《亲试》里提及,省试殿试中如果不明示题目出处(我没找出解试不可以的资料,就推测也可以),应举人是可以上请的。
  通过上请来翻书作弊的行为,也曾被欧阳修所描述。在上章的作话里已经做了注释了,就不再详解了。
  3.挟书的惩罚
  参考自《宋会要辑稿·选举》三之一。
  殿一举即为下次贡举时不得应举,殿二举则意味着两次贡举都不能参加,不以赦原,是表示连大赦天下也不能减免。
  4.巡铺官捉到舞弊之人,是有赏钱的,最高达到五百贯(如文中所说)。
  因此也出现过有人为了得赏钱而诬陷士人的事情了。后来规定,必须有确凿证据,才能判定。(就如某人身边捡到纸团,不能就说是某人参与了舞弊,必须有更加确凿的证据)
  《宋会要辑稿·选举》五之六至七《发解》
  5.策的类型和命题范围如文中所提,不再详述(《长篇》)
  直到庆历四年,范仲淹尝试改革取士的侧重点,策论都一直不怎么被重视的(不过很快就变法失败了);之后王安石再度改革贡举,才真正轻诗赋,重策论。
  第四十五章
  单纯照搬或扩写自己提过的策略的话,当然省时省力,却也不是没有顾虑的。
  一是他当初为引起官府注意,是以题壁诗的形式,留在了人来人往的亭台处的,不知被多少人看到过了,也不知有多少人会记得;二则是官府一直对该策悬置不用,不曾见半点动作,也侧面证明了其并不赞同的态度。
  陆辞见时间充裕,又为求保险,索性麻利地阐述了上中下三策,又按影响力来分了近远。
  上策为派吏兵探寻致水污浊的源头,设法根治,或视周边情况,看是否能借用竹筒建起自来水系统;中策为增设临近江河道的分流,导入净水的同时,官府亦可鼓励百姓各自凿井,且为此提供一定资助;下策从临县调度水源供人使用,农地则改种耐该等水质的庄稼……
  陆辞文思泉涌,奋笔疾书,很快就清晰明了地罗列干净了。
  在简单提及自来水系统时,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委婉地提了一句‘两年前曾于题壁诗中提及,在此不多加赘述’,以明确自己对此策的原创身份。
  等他满意地收了笔,反反复复地审读了好几遍,杨庐也示意时间到,让人收卷了。
  最后一日考的,是只以记诵为工、甚至不需明了含义的帖经和墨义。
  出题范围也很明确,帖经只出自论语,墨义要么出自《春秋》,要么是《礼记》,因此只要是平时有用心笃学业文的,都不可能在这最基本的上面漏太多分。
  当然,平日分明倒背如流,却因临场状态太差,导致心生不宁地漏了在开头写上‘对’和‘谨对’,或是征引注疏不符的人,也不在少数。
  众所周知的是,除非是以诵经为主的童子特科,不然在正式贡举之中,帖经墨义所受到的重视,都是公认最低的。
  可以说,就算是在帖经墨义里全得了最上等的‘通’,也不可能弥补前两场的不足,更不可能凭此翻身的。
  因此,等解试彻底结束,陆辞一身轻松地走出考场时,早上黑着脸走进去的人,哪怕感觉考得还算不错,走出来时,也还是垂头丧气着。
  心理更脆弱些的,已经忍不住抱头痛哭,自知绝对落榜了。
  陆辞拎着装着文房的小袋子,大步流星地行过穿廊,直奔屋舍,竟是难得地不等晚一步出门的朱说他们了。
  见陆辞头也不回地疾走着,筋疲力尽的滕易钟三人,也仅剩有气无力地看着感叹的份,而根本没有余力和心情追上去了。
  这三天,吃不好睡不好,连做梦都在紧张兮兮地答题。
  费尽心神不说,单在体力上,也是莫大考验。
  他们虽狼狈,但比他们狼狈的,可还大有人在——确切地说,似陆辞那般还能走得潇洒好看的,才是凤毛麟角。
  大多数人,此时都已又饿又累又困,还想哭了。
  相比起另两人,也是双目无神,四肢绵软的钟元,倒是心累彻底盖过了身体上的疲累。
  毕竟这么高强度、高难度的连续应试,他自打娘胎出来,可还是第一次尝到。
  其实,陆辞过去训练自己、朱说和柳七时,也想着拉钟元一起。
  然而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最怕呆坐屋中拿笔背书的钟元,都是跑得比兔子还快的。
  见逮不着他,陆辞也不愿强人所难,便痛快作罢了。
  这会儿差距就凸显出来了——接受陆辞训练最多的朱说,这时还有余力追上对方。
  他在后头远远见到陆辞一直头也不回,只闷闷地快步猛走,顿时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陆兄考得不甚如意。
  他一边快步追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说辞:“摅羽兄,不过一时得失——”
  陆辞先是一愣,旋即失笑:“朱弟你是误会了什么?”
  见朱说面露愕然,陆辞不由微笑,坦坦荡荡道:“我只是因着在颇湿热的三日里都不曾洗浴,感觉浑身又臭又黏,十分不适……加上考场里人员密集,馊味更是浓烈刺鼻,难以忍受,才想着快些回去洗浴的。”
  他虽为少汗偏凉的体质,运笔却是个体力活,加上考场里隔阻无数,通风是完全不可能指望的了。
  在静止闷热的空间里,各人身上积累了三天的汗味化馊、就此绵绵不去……
  就这一点,怕是素来喜洁的陆辞,在解试里遇到的最大难题了。
  头一日还好,从第二日起,那味道就越来越浓了。
  他将薄荷膏用得一点不剩,才从那恐怖的气味里挺了过去。
  朱说见是误会一场,恍然大悟之余,耳根不禁变得赧红一片。他假装无事地岔开话题道:“这么说来,今日出考场的人,好似比三日前进考场的已经少了好些。”
  陆辞毫不在意道:“不是犯禁舞弊被扶出,便是体质太差,晕倒其中被抬走了吧。”说到这,他故意挑了挑眉,戏谑地看向朱说:“朱弟这会儿可是体会到,我每日让你围着小巷跑十个来回的做法,颇有几分道理?”
  要换作钟元他们在,这会儿就已经开始拆台了,朱说却是深以为然地点头,十分认可道:“摅羽兄之言,从来就不曾没有道理过。”
  要不是听了陆兄的话,他怕是也要成为晕倒的其中一员了。
  陆辞嘴角微抽。
  不,他还是会经常性地胡说八道的。
  在等人将热水送来的这段时间里,陆辞就跟朱说一起,并不进屋,就毫不讲究地躺在门口冰凉的地砖上乘凉,而根本不愿让桌椅床榻都叫一身脏兮兮弄坏了。
  二人聊天时,默契地绝口不问考得如何,省得徒增忧虑,只等发榜日到。
  因试已考完,在等待考试官们批阅卷子到放榜的这些天里,他们虽还要在贡院里呆着,不能与外头人交流,但除了不能靠近衡鉴堂等地外,可以活动的地方,还是多了不少的。
  等在考场门前跟其他考生一起瘫够了,饥肠辘辘地往膳食屋挪动,想取点什么充饥,再回房去倒头大睡时,就见浑身上下、焕然一新的陆辞,携朱说风度翩翩地走来,修长好看的手指上环了几根细绳,下头捆着几只包子和胡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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