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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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经过那几个月朝夕相处的共事,齐骆与陆辞已颇为熟稔,更对这年纪轻轻就功成名就、却毫不自傲、还愿亲力亲为地给百姓谋福祉的陆三元充满佩服,因此在收到陆辞请他收徒的信件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横竖军营之中,除他轮班值守的时间外,训练并不严苛,他不时还有休沐。最后就约好每十日上门三四日,教狄青教上两三个时辰,再布置课业,下回来时就做抽查。
  他在教授狄青时堪称尽心尽力,既有对狄青难得一见的上佳悟性起了惜才心思的原因,也有陆辞给他开出厚道酬劳的缘故。
  毕竟他家里人口虽不多,但居于京中,一切开销甚巨,而他阶官颇低,俸禄只能勉强维系,现得来这笔额外的收入,无疑是帮了大忙了。
  狄青暗舒口气,竭力维持住面上的云淡风轻,不好让自己内心的喜悦被公祖发现,以免惹得公祖失望,再向齐骆走去。
  在二人在院子里就地取材,练剑式时,陆辞就在旁边的摇摇椅上舒舒服服地躺着,虽主要翻看手里资料,却不时抬头,笑着打量无比卖力认真的二人。
  然而齐骆很快发现,每当陆辞的目光落到狄青身上时,狄青原本稳稳当当的呼吸,就要略微乱上一拍。
  次数多了,齐骆自然认作是少年腼腆,唯有无可奈何地看向优哉游哉的陆辞:“陆制诰,你不如换个地方?”
  狄青对齐骆提出这要求的缘由心知肚明,倏然满脸通红。
  陆辞遗憾地起了身,往屋内去了,边走还边揶揄道:“卫玠可是被看杀的,这么看来,哪日等你武艺大成,也该练练习惯被人看的功夫了。”
  狄青脸已红得跟滴血一般,一半是剧烈运动后被惹出来的,一半则是被陆辞这话给逗的。
  ……被公祖的目光盯着还能泰然自若的本事,他大概一辈子也练不出来了。
  等到入夜,柳七与朱说从馆阁回来,想也不想地直奔去寻陆辞。
  这却与柳七一路上都在奋力说服朱说有关。
  原来这几天,两人同车去馆阁的路上,柳七都在锲而不舍的给朱说洗脑。
  他信誓旦旦道,别看小饕餮瞧着云淡风轻,不在乎功名利禄,那不过是小饕餮故意装出来,以免叫他们担心罢了。
  毕竟在年少意气风发时,忽遭此剧烈打击,眼看着前途渺茫,哪儿还能一如往常的?
  朱说原坚信陆辞心胸豁达,自有凛然大意,不在乎官职上的浮沉的。
  但被柳七这么叨叨了一路,也忍不住倾向于相信陆辞是‘不愿让他们担心、从而采取行动,才强颜欢笑的’这一说了。
  二人闯入时,陆辞刚好搁笔,见是他们,不由展颜一笑:“你们来得正好。”
  唉,你若不想笑,就别笑了!
  柳七一想着小饕餮遭此大祸,还不忘体贴他人,不惜强作开颜,顿时阵阵心酸。
  他不好点破,只好努力撑着表情,询道:“陆弟是——”
  陆辞道:“我整理了一些地方,想让你们给我看看哪处最好。”
  柳七和朱说接过一看,结果发现,净是些让京官闻之色变的穷乡僻壤,面上的平静登时也撑不住了:“……你怎就不往好里想?”
  陆辞笑道:“好的地方,肯定也不会贬我去啊。”
  哎,又来了!
  柳七内心无比酸楚,正想着如何安慰陆辞,就见陆辞兴致勃勃道:“我看岭南就不错,虽然路途艰难遥远了些,但只要做好出行准备,算好行程时日,不难安全抵达。”
  加上岭南兵营多,蛮族势力大,显然比治理其他地方要更具备挑战性,这样也更能实现他报效大宋的理想抱负,而绝对不是因为他惦记上了那儿盛产的新鲜甜美的荔枝、龙眼、山竹、各色海鲜……
  朱说欲言又止,柳七却是猛然色变,无比痛心道:“你莫再勉强自己了,岭南算是哪门子的好去处?若朝廷当真要将忠言直谏的你发配到那地方去,我哪怕一头磕死在大殿上,也绝不叫你受那种糟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为了避免有人觉得我黑晏殊,在这特此列一下:
  “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这是晏殊学生欧阳修给的挽词。
  天圣六年(1028),虚岁四十的范仲淹丁忧除服,可以名正言顺地返回官场做事了。经晏殊推荐,荣升秘阁校理。关于晏殊这一回推荐范仲淹,有个细节值得注意,是在别人提醒之下才予以推荐的。据楼钥的《范文正公年谱》记载,宰相王曾特别看重范仲淹,“见而伟之”,就对已经回到枢密府的晏殊说:不是得选个秘阁校理吗?“公知范仲淹,舍而他荐乎?”你晏殊是了解范仲淹的,除了他还有更好的人选吗?于是,晏殊这就上了一道非常得力的奏议,后世多为传美,录出为妙:
  臣伏以先圣御朝,群才效用,惟小大之毕力,协天人之统和。凡有位于中朝,愿荐能于丹扆,不虞进越,用广询求。臣伏见大理寺丞范仲淹,为学精勤,属文典雅,略分吏局,亦著清声。前曾任泰州兴化县,兴海堰之利。昨因服制,退处睢阳,且于府学之中观书肄业,敦劝徒众,讲习艺文。不出户庭,独守贫素,儒者之行,实有可称。欲望试其辞学,奖以职名,庶参多士之林,允洽崇丘之咏。
  晏殊两荐范仲淹,范仲淹非常感激,一生对年龄比自己小的晏殊执弟子礼甚恭,诚心以师长待之,这一点也特别让后人敬重。但礼师是一回事,国事又是一回事,范仲淹公私分明,两不凑乎。这不,刚刚调回中央机关工作,位置又这么优越,只要小心经营,飞升指日可待。可他一点儿不珍惜难得的机遇,很快就干出一件生猛事,吓得晏殊心惊肉跳。
  事情是这样的:
  宋仁宗已年满二十岁,继位也已经五六年啦,但朝中大权依然掌在六十多岁的刘太后手中,大到军政大事,小到皇家细故,都得刘太后说了算,不得违误。眼下这不,刘太后又发话了,今年冬至这天,儿皇呀,你和文武百官一起,在会庆殿给我搞个仪式,叩头庆寿。宋仁宗哪敢违拗?只好俯首答应。
  谁也没想到,此时却蹦出个官微言轻的范仲淹。晏殊不是夸范仲淹“属文典雅”吗?范仲淹便来了一篇雅文:
  臣闻王者尊称,仪法配天,故所以齿辂马、践厩刍尚皆有谏,况屈万乘之重,冕旒行北面之礼乎?此乃开后世弱人主以强母后之渐也。陛下果欲为大宫履长之贺,于闱掖以家人承颜之礼行之可也;抑又慈庆之容御轩陛,使百官瞻奉,于礼不顺。
  听范仲淹这口气,虽则位卑人微,却俨然一副帝王师派头:这事我可得出来说说了,皇上你想给太后祝寿,以尽孝道没错,你可以在你们皇家内廷去搞;你要带上文武百官在会庆殿这么搞,这将会开个非常不好的头。你不能这么搞,这不合古礼呀!得,差点就把皇太后一桩好事给搅黄了。老刘娥还算有涵养,心想你小小范仲淹反正也挡不住我的事,就不计较了,表面上装作不当一回事。这是天圣七年(1029)冬天的事。
  你皇太后假装不当回事,我范仲淹可不放过。刚跳过年,他又紧接着一道猛奏,题目就极为要命——《乞太后还政奏》。
  陛下拥扶圣躬,听断大政,日月持久。今上皇帝春秋已盛,睿哲明发,握乾纲而归坤纽,非黄裳之吉象也。岂若保庆寿于长乐,卷收大权,还上真主,以享天下之养?
  这是在“乞太后”吗?等于给太后发一最后通牒。皇上可是年轻有为的主儿,你掌实权他顶空名,这可不是什么吉祥事。你老人家掌权太久了,赶快把它交给皇上,自己搞搞养老保健什么的,享享清福多活几年,不挺好?
  范仲淹一连两篇“雅文”,可把晏殊吓坏了。他把范仲淹叫来大加责难:范仲淹呀范仲淹,你怎么回事?在哪儿祝寿,还不还政,这是人家赵家的事,皇上都不吭声,你犯什么倔呀?满朝文武谁心里不清楚,可谁站出来了?没人,就你独个跳出来。你听到议论了吗?说你“非忠非直”,不过是“好奇邀名”罢了。你想干什么、你怎么想,我管不着;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呀,我好心推荐你,你这不是要连累我、害我吗?……这话说得可就重了。范仲淹想辩白几句,晏殊不让,“勿为强辩,某不敢犯大臣之威”,你走吧。前面说过晏殊的为人为官之道,公忠谋国,豁达大度,待人以诚,唯才是举,是他优秀的一面。另一面呢,则中庸之气稍重,处事圆通,不是那种不避风险、敢于担当的人,关键时候总会来点折中乃至折节。这一双重性格,在后来的“庆历新政”期间,表现尤为明显。连他的门生欧阳修有时都看不下去,在后来的“挽辞”中这样说尊师:“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
  范仲淹这边,他以师礼待之的晏殊,居然这么不理解他,责难他,抱怨他,还拒绝沟通,他有点想不通。他觉得,事关大是大非,自己受点委屈不要紧,但道理一定得说明白,于是,立马就给晏殊写了一封长长的《上资政晏侍郎书》,近四千字,这在古代真叫不短。非常精彩,剖心置腹,引古比今,颇见心地胸襟。
  范仲淹等了好久,不见宫中有动静,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说话不占地方,伤感之余便打报告要求下放。嘿,这回反应倒快得出奇,诏下,贬范仲淹任河中府通判,时年四十一岁。(《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第一百九十七章
  见柳七既是伤心,又是义愤,甚至说到情动处,还以袖擦拭起湿润的眼角来,陆辞在感动之余,更多的还是哭笑不得。
  他当初既下定决心要直言相谏,也的的确确地说了个痛快,自然是做好了为此扛起责任、付出代价的准备了的。
  况且身处汴京,固然更易入圣上眼,从而更勤地获得升迁机会,却也因朝野暗流汹涌,随时随地会卷入党争之中,步步行来,皆需周全思虑。
  多年下来,着实令他感到些许疲累厌烦。
  眼看着太子年富力强,思绪清明,在一干贤臣的尽心辅佐下,已是一派羽翼渐丰的佳境。
  经此事后,想必也能从有半师情谊的他的境遇上悟出什么来,起码不至于再像从前那般,一昧看重孝贤仁善。
  只要太子能稳住根基,循序渐进,那脾气时好时坏、神智时而清明、时而混乱的赵恒的搅局,也就仅成磨砺,而非摧折了。
  见素来多愁善感,重情重义的柳七眼睛通红,眼眶愈发湿润,陆辞不禁扯了扯嘴角,拉着他的手坐下,好声解释道:“我不过是未雨绸缪,多了解了解。又不是定下要去岭南了,你急着生气做甚?”
  朱说也沉默地跟着坐下来,一手安抚地搭上柳七的,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柳七尤不气顺,忍不住刺道:“你若肯将平日的伶俐圆滑拿出几分来,不论是关心你的前程也好,身家性命也罢,我才真愿信你去不得岭南!”
  陆辞笑眯眯道:“岭南也不是什么人去不得的虎狼之地,不过去的人少,以诈传诈罢了。君不见有人曾作诗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虽然作这促狭诗句的那位大词人,目前似乎还没出生就是了。
  柳七险些被气了个七窍生烟,末了反倒笑了:“好你个小饕餮。当初可是你将自己说得在京中孤苦伶仃,无人作伴,才骗得我与朱弟心甘情愿地来考这馆职,就为与你同起同住。现在你倒好,为个劳什子荔枝,还想做岭南人去?!”
  陆辞诚恳道:“也不尽然。岭南可还有京中难得见到的新鲜生蚝扇贝海虾……”
  柳七忍无可忍,“啪”地一下拢了折扇,就要往陆辞脑袋上敲:“单凭祸害遗千年这点,你的确就不会死在去往岭南的路上!”
  朱说安安静静地听着。
  起初他是信了柳兄的话,认为陆兄极有可能是为叫友人们莫为他担心伤感,才日日装出乐观从容,对外派为官充满期待的模样来。
  如今……
  朱说看看柳七,又看看陆辞,不禁笑了。
  素来最为喜爱美食的陆兄,恐怕是真的对能让他亲历各地品尝佳肴的贬谪之难,充满了期待吧。
  陆辞与友人们具未想到的是,因赵恒忽然冲刘娥大犯的疑心病,以及太子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击,朝中所爆发的这场拉锯战,居然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来得漫长。
  直到天禧五年五月,才以刘娥被收去皇后印鉴、遭幽闭宫中、李婉仪被册封宸妃、赵允初被送归八大王府、太子去除监国职权、寇准被贬至枢密副使、丁谓被贬至末辅、次辅空置为结果,彻底落下帷幕。
  乍一看是两败俱伤的结局,但不论是官家、赵祯一派、还是王钦若和丁谓一党,心里都感到如释重负,甚至称得上是满意了。
  官家固然厌恨刘娥将他耍弄,也因此不再顾念多年来的夫妻之情,但废后到底是件惊天动地、动摇福祉的大事,在尊神拜佛、国家气运方面,从来是慎之又慎的赵恒,自然不愿冒这风险。
  横竖已将人幽闭于宫中,主持中馈的印鉴也被收回,她今后既不能在自己前头碍眼,也不能再兴风作浪了。
  那留她个空头衔和一条性命,亦是无妨。
  赵恒的顾虑还在于,尽管刘娥的真实罪名一抖落,废后的阻碍将大为减少,但他被妇人愚弄多载的丑事也将为世人皆知,于他颜面声誉岂不有大损?
  如此得不偿失,还不如咽下这口恶气,将她打回原形便罢。
  而对赵祯而言,能为生母恢复名誉,今后能光明正大地前去宫中为她请安,唤声姐姐,而非疏远的‘李婉仪’,就已是被迫生隔多年的母子的最大慰藉了。
  本以为此生都注定无法与郎君相认的李宸妃,对自己位分的晋升毫不在意,仅对能见到亲生骨肉而感到欣喜若狂。
  当她忘情地紧抱住第一次来向她请安的赵祯时,已是泪流满面,又因过于欢喜而语无伦次,始终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被收回监国职事,赵祯虽难免感到惋惜,却也能坦然接受。
  且在李迪和寇准判断下,自从察觉出刘娥‘爱妻’的背叛后、就有一蹶不振之事的赵恒,怕是不久后就要故态重萌,再回三天两头抱病不朝的架势了。
  若是那样,太子头上不过少了个正经被委任的监国职事,但所履行的职责,仍是代父监国,与之前并无二样。
  被贬作枢密副使的寇准,反应可谓出乎所有人的平淡冷静。
  在得知这一‘报复’的时候,他面上竟连丝毫不羁不驯都无,仅是心平气和地俯身下拜,就堪称欣然地接受了这一新任命。
  他甚至还有心情冲为敌已久的丁谓揶揄一句:“可惜公身形矮瘦了些,不然这换下来的官袍还算新,转至公手,或可省下一笔置装的花费。”
  丁谓狐疑地睨他一眼,并未搭腔。
  丁谓对官家近来的频频针对心知肚明,自然猜出,刘娥的突然遭难,恐怕与他身上的变故事出同因。
  于是愈发谨小慎微,尽可能地减少自身的存在感,以免撞刀锋上。
  而他的罪责,也的的确确被与赵恒关系更为亲密的刘娥给分去了大半,加上寇准的上蹿下跳、赵祯的忽然硬气,皆打了赵恒一个措手不及,以至于这场风波过后,他幸运地只从次辅降至末辅,就未再受牵扯了。
  最感到遗憾的,显然是王钦若一派——他因始终看不透局势,不敢下重子,连不知是否清醒的陛下也不敢似以前那样一昧紧跟了,就怕好处捞不着,到头来落得陆辞那下场。
  等他看透后,要想下手,却已晚了。
  王钦若虽对失之交臂的次辅之位心痛万分,却也有可聊以慰藉的地方:他虽没捞着额外的好处,却也没遭受任何损失,反倒是他的老对手们都倒霉降级,叫完好无损的他看了出好戏。
  作为始作俑者的陆辞,则被这场轰轰烈烈、将朝中大员悉数卷入的大风波抢去了大半风头,唯有官家和太子一派还清楚地记得他。
  而在赵祯主动退了一步,自请辞去监国职事时,所求的头一件事,就是恳请让陆辞早些回归知制诰的职务。
  如此冒犯自己的陆辞,竟要被太子护着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如何可能叫赵恒甘心?
  不过赵祯提出这点时,也已在寇准李迪等人的规劝下,清楚不可能达成,仅是方便做讨价还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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