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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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令大宋耗费巨资购入的所谓良马,无一不是经过两势先行挑选后,看不上眼的残次品,且数目还少得可怜。
  且不说宋人与党项、辽人间体格的天然差距,单是军需物资上,就有老大一截差距了,长久以往,哪儿还会是他们对手?
  陆辞心念一转,笑问狄青道:“你在追击逃脱的那几人时,是怎么想到要喊出那么一句话的?”
  即使精心勾画的计略失败,令李元昊的精锐部曲近乎全军覆没,这就注定了那俩汉奸没好果子吃,但有狄青喊的那么一句作为提醒,下场定然更加凄惨。
  李元昊精明残忍,倒不见得那么好糊弄,但沉浸在同袍丧命的悲愤中、家室非富即贵的党项兵,需要的不外乎是个能宣泄怨恨的出口,根本不愿细究阴谋诡计。
  既然这口气不能出在家族利益牵扯密切的李元昊身上,出谋划策的那两名汉人,就成了最好的替罪羔羊了。哪怕只为安抚身边部曲和家族势力,李元昊也非杀张吴二人不可。
  “我只是,”狄青不好意思道:“原没想到会叫那残部跑了,既然实在追不上,总不能叫他们白跑了。”
  陆辞不置可否。
  说来简单,但单这份直觉和当机立断的本事,就不是一般人会拥有的。
  在又对这大放异彩的三人进行一番褒奖,陆辞就让人回去更衣洗浴了,旋即将早已等候在外的滕宗谅召入,一同商量下一步。
  滕宗谅激动地快步走进来,还来不及开口,便听到陆辞一句‘贴心’提示:“为免滕兄贵人多忘事,我还得多嘴提上一提——之前定下那场赌约,应当算我获胜了吧?”
  滕宗谅原本满肚子对他神机妙算的佩服和夸奖,都被这话给生生的压了下去。
  他眼皮一抽,没好气道:“你怎就惦记这个?”
  陆辞厚颜无耻道:“接下来多的是要忙的地方,能从滕兄手里多抠几日休沐来,也是好的。”
  他承认得如此大方,反倒让滕宗谅没话可说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决计不会赖账的,你便放一百个心吧。”
  玩笑开完了,接下来便言归正传。
  “大宋泱泱大国,讲究一个先礼后兵,”陆辞一本正经道:“然世子李元昊亲自领军,党项肆意破坏榷场,烧杀劫掠,公然掳走朝廷命官,不知礼仪为何。对如此胆大妄为的嚣张挑衅,是决计不能容忍的。”
  滕宗谅顺理成章地附和道:“当即刻上报天听,联合北辽与吐蕃,对恣意毁约的党项,必须有所强硬表示。”
  陆辞颔首:“在诏令降临前,我等当先断绝与党项的经营贸易,且于城中重金搜捕党项细作。”
  明里暗里两张清单,现能一道清扫了。
  实际上,陆辞不是不觉遗憾的。
  毕竟他和曹玮一早便默认的是,制服党项的核心不在别的,还得落在李元昊头上。
  这回在制定计划时,陆辞也犹豫了许久,看究竟是让李元昊顺利劫走王钦若后、再将其部曲清剿;亦或是不计一切代价,借此良机,暗杀李元昊。
  李元昊一旦身陨,在李德明余下那些并不成器的子嗣中,势必围绕争位有一场大乱,而李德明本人虽能忍辱负重,到底匮乏魄力,再痛恨宋廷,也多半会不了了之。
  只是这么一来,整个事件的性质便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在素来藐视党项的朝廷看来,陆辞仅为秦州知州,却自作主张诛杀藩王世子,破坏边境安宁,无疑犯了为臣大忌。
  如在恨他入骨的李德明的强烈要求下,宋廷为维护邦交,会否将他这一罪魁祸首交出去,或是自行处置以平对方怒火的可能性,便不是一般的大了。
  即使小皇帝定然会看在往日情分上试图袒护他,但诏书的签署,却需要通过三省的副署,而轮不到官家一意孤行。
  一旦越过这条线,之前一直帮他暗行方便的寇准和李迪,都绝不会对此时而不利的。
  陆辞固然不介意做好事不留名,但对牺牲式奉献还是敬谢不敏的。
  现今的局面,虽放跑了李元昊这条真正的大鱼,也有打草惊蛇之嫌,意味着之后再难行刺,但纵其公然劫走朝廷命官的行径,无疑是一记狠狠打在宋廷脸上的耳光。
  李元昊虽有些野心,也具备头脑,但对于宋廷真正无法容忍的高压线何在这点,还是了解得不足。
  以往对远在汴京的宋廷而言,党项兵偶尔在边境上烧杀劫掠,滋扰平民,尚能靠不自近前、大可装聋作哑而容忍下去,甚至以宽厚的态度对待蛮夷引起的争端的话……
  如今被冒犯的,却是奉了皇命去的堂堂尚书。
  对于这点,朝廷哪有视而不见之礼?
  就如陆辞所想的那般,当王钦若被当党项李元昊亲自派兵,于榷场中掳走的消息传到汴京时,瞬间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竖子尔敢!
  群臣无比激愤,恨不得那犯下此罪行的李元昊小儿就在跟前,好容他们对其唇枪舌剑一番,羞辱得体无完肤。
  饶是提前知晓了小夫子的谋划,赵祯此时一颗心也砰砰地剧烈跳个不停。
  没想到小夫子说的都是真的,党项人竟真是如此胆大,浑然不将庙堂放在眼里了!
  之前还多少猜出其中存在猫腻的寇准等人,此时则压根儿没往陆辞故意纵容的这一可能上想。
  面对突然撕破脸的党项,再想想吉凶难料的王钦若,哪怕是平日与其势如水火、针锋相对的寇准,都没有丝毫落井下石的心思,而只有同仇敌忾。
  倒是历来与王钦若一派的朝臣在震惊和焦虑之余,想也不想地就对陆辞攀咬几口:虽不至于直白地怀疑他与党项一方勾结寻机报复、消除异己,但一个督查不利的帽子,却是铁了心要扣上去的。
  听他们信口雌黄,越说越离谱,原本还有些心虚的赵祯,都被活活气乐了,当场斥道:“在你们看来,究竟是救人要紧,还是先将陆秦州拿下定罪的好?”
  听出一向温和好脾气的官家语带怒意,群臣不禁噤声。
  将人镇住后,赵祯无意去顾及众臣那些浮动的小心思,径直点了几名最为信任的军机重臣和宰辅留下,便提前宣告散朝了。
  半日后,由皇帝亲书,宰辅副署的一份份任命诏书,被快马加鞭地送往包括秦州在内、处于西北防线上的诸多州郡。
  只是在陆辞收到这诏书之前,更早遇上的,却是一批西夏降将。
  在局势极其微妙的此刻,身为李元昊表叔的赵山遇竟举家来投,不免让人起疑。
  在官衙上下一致反对的时候,陆辞略作沉吟,还是决定派人前去,将为首的赵山遇单独请进了城。
  滕宗谅一脸的不赞同,委婉道:“何必多此一举?不论是真是假,朝中自有定策,即使说服得了我等,旁人也是不愿冒这风险的。”
  “正如你所说的,他不管是真降假降,都无关紧要。”陆辞莞尔:“重点只在于表明宋军的态度。”
  如有弃暗投明者,是可不究的。
  尤其赵山遇还与李元昊有亲缘关系,连其亲表叔都不赞同该人所作所为,光是这点,就可拿来大做文章。
  不过,为防对方身怀武艺,或有行刺的歹念,自认十分惜命的陆辞虽不好使唤忙碌的李超,还是将狄青和高继宣从军中请了来。
  二人虽生得人高马大,但从面容上看,很轻易就能分辨出年纪颇轻。
  对精神紧张的赵山遇而言,也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压迫感。
  果然,当满心忐忑的赵山遇被人请入城中,面见秦州知州时,看到对方身边还有两名护卫,在丝毫不觉意外之余,还悄悄地松了口气。
  ——当然他并不晓得,就是那个一脸老实巴交、眼观鼻鼻观心的高瘦小子,凶狠起来能活活打死一头牛。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与其他党项人不同的是,赵山遇的的确确下定决心举家降宋,对陆辞所怀抱的自非恶意,而更多是紧张地进行观察。
  陆辞一边优雅地沏茶,一边保持着大方的微笑,在将茶盏推过去前一直不发一语,给足了赵山遇平复下来的时间:“慢用。”
  “多、多谢陆秦州。”
  赵山遇与宋商没少打交道,虽谈不上精通,汉话着实算说得不错的了。
  于是在接了茶后,赶紧以汉话向这位据闻说一不二的秦州长吏给道了谢。
  听得他那口蹩脚的汉话,陆辞微笑不改,狄高二人则忍不住皱了皱眉。
  ——公祖的党项话才学了一年不到,可比眼前这人要好太多了!
  只是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分明操得一口流利党项语的陆辞,却未如他们想象的那般以党项语同人进行交流,而是面不改色地忍受着对方的怪腔怪调,甚至听得一脸认真。
  倒是他们,若只是些常听好懂的话倒罢了,但凡碰到易混淆的那些,就得苦思冥想许久,才能靠着下文分辨出来。
  在陆辞看来,赵山遇带来的党项贵族内的惊天消息,可比计较那口破汉话要重要上太多了。
  按对所言,别看明面上的党项王还是李德明,但从几日前起,实际掌权的就变成世子李元昊了。
  原来李元昊先是公然袭击榷场,掳走宋廷高官王钦若,又中了宋军埋伏,失了一千党项精锐……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不可能不惊动其父李德明。
  李德明初初听闻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前不久尚且应了徐徐图之的,怎就眨眼功夫,大斧便落下去了?
  还一下劈歪,狠狠地砸中了自己的脚!
  对于李元昊年轻气盛才中了宋人奸计这点,李德明非但无法理解,只感到深深后怕。
  他辗转反侧几宿,越发不安。
  一方面是唯恐受了李元昊的连累,让自己多年来卧薪尝胆的心血皆付诸东流;一方面又是着恨极了对方不听劝解、还越过自己行事的出格做派,便起了废其世子之位的心。
  尽管一直以来他颇以李元昊为傲,但此番榷场之祸,足见其之桀骜、已至藐视王权这一地步,着实触碰了他的逆鳞。
  若还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话,往后族人哪儿还将自己这一党项王放在眼里?怕是干脆听从李元昊的号令了!
  倒不如将元昊抢先一步交至震怒不已的宋廷手里,多半便可表明态度,算是有所交代,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以宋廷素来软弱好欺的做派,只要姿态放低,元昊也不至于真伤了性命。
  只是打定注意的李德明,浑然不知,自己亲手蓄养、放纵出的这头豺狼虎豹,不仅洞察了他的心思,还将宋太祖登极前的那点猫腻弄得清楚,甚至还仗着比他果断狠厉这点,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赶在李德明集结精锐,要秘密拿下李元昊前,嗅到危险气息的李元昊已抢先一步,残忍地来了个将计就计,将最有实力同他争夺世子之位的弟兄暗杀不说,还将李德明本人重伤,软禁起来。
  待包括赵山遇在内、深受李德明恩惠的那党项贵族得到消息,一切竟已尘埃落定了。
  李德明生死未卜,人也不知在何处,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浑身浴血的李元昊漫不经心地坐在王座之上,自立为王,径直朝他们发号施令,部署分兵三路讨宋的事务。
  且不说赵山遇根本不看好一直有野心勃勃的吐蕃环伺,辽国则摆明作壁上观的党项族人能否再抵御发怒的宋军,单是李元昊是夺了于他们有恩的前党项王李德明之位这点,就足够让他们对其心怀怨恨。
  人心散乱,饶是自知犯了众怒的李元昊及时以杀止乱,也防不住赵山遇等人的离心。
  只是旁人姑且要多犹豫一会儿,远不比赵山遇的坚决——他当晚就带上积存多年的财物,率妻儿亲属数十口及所属部落,日夜兼程地来到秦州城门下,孤注一掷地投宋了。
  赵山遇自知所投的时机极为敏感,为取信于陆辞,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然而他所知西夏的军事情报到底十分有限,且因其出逃事泄后,李元昊暴怒之余,必定会对作战计划进行调整,以免再在宋人手中吃个大亏。
  这也就意味着,赵山遇所提供的信息,大多无法再起用途。
  陆辞对此自是心知肚明,却还是耐心地听完了赵山遇的讲述,末了还亲自起身,将人客气送出内厅。
  等他重返厅中,就见狄高二人一脸凝重的模样,不由失笑,随口问道:“你们认为如何?”
  狄青与高继宣对视一眼,狄青便率先回道:“回公祖,我与高弟皆认为,此人应是可信。”
  “不错。”陆辞颔首:“我亦如此认为。”
  若非李元昊直接夺了李德明的位,那李德明纵使再能忍,也不可能放任对方至如此地步,而势必要做出些惩戒的举措来。
  只是李元昊这一手棋,从最后结果来看固然没有下错,但也不可避免地失了一部分民心了。
  高继宣则一脸不怀好意地好奇道:“只不知权力更替后,那位王尚书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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