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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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原忽的想起圆子手臂上那些疤痕,都是蛇咬过后留下的印记……难道圆子根本就不怕毒?
  “查到那个在树上给他扔糖的人是谁了吗?”
  魏濛道:“还在查,现在还没有头绪。”
  裴原道:“尽快。”
  魏濛应下。他打量裴原的神色,担忧道:“小将军,你好好休息,别操心别的事情。若三天后你身体还是不行,我一个人去救驾也行,反正到时候功劳也还是你的。你可千万得好好活着,小夫人才十几岁,你别让她当寡妇……”
  裴原咬着牙,还有力气骂他:“放你娘的莲花狗臭屁!你死了,埋土里,烂了,生蛆,老子都死不了!”
  魏濛放下心。他施了个礼,转身告退。
  宝宁在外间听到他们的对话,笑起来,沉重心情好了不少。她进屋子去,又打了热水,拿了药酒来,给他热水擦一遍身子,干布擦干,再用药酒抹一遍,细细地揉进去。
  她满心期盼着雨可以快些停。
  但第二日早上,收到的还是坏消息。雨势绵绵,愈下愈大,宝宁连装笑都装不出来了。
  她发现情况比她想象中糟糕得多,水蛭的毒明姨娘并不了解,当初告诉她后果的时候也只是浮皮潦草提了几句,现在宝宁才知道,竟然这样烈。连着两日的雨,裴原快速地瘦下去,这变故来得太突然,宝宁根本反应不过来。她想尽办法给他补给,熬了鲫鱼汤,裴原喝得很痛快,吃了一大碗,但宝宁还没来得及高兴,转眼间,他又全都吐出来,连着黄色的胆汁,胃里一点东西都不剩。
  宝宁心疼得要死,她不敢在裴原面前哭,躲在外头偷偷哭。
  她觉得,他们的生活,好像过于不容易了一些。
  裴原和她说:“风雨过后就是彩虹,你等雨停了,我带你去院里头骑大马,你骑着我,行不行?我们一起看彩虹。”
  宝宁说好,就是不知道雨什么时候能停。
  他就又显出他的流氓本性来,吊儿郎当靠在软枕上,一手摇蒲扇,翘着腿:“你等着,等我再睡一觉,做一场梦,我深下东海三千尺,将那龙王抓上来,用尽百种酷刑,扒了他的裤子,打他的白屁股,问他,你停不停,停不停……”
  当晚,雨果真停了一夜,第二日早又下起来。
  宝宁发现,裴原的左腿好像没以前那么灵活了。当初的毒素和刀伤已经伤了骨头,他年轻,本将养得差不多,但这次把旧伤都勾出来。宝宁扶着裴原下地,让他走两步,他走得歪歪斜斜,只一步,就耍赖说不走了,要回去躺着。
  宝宁又想哭,强忍着,不在乎一样说:“嗯,也没什么好走的,回去睡觉吧!”
  她安顿好裴原,坐到外头石阶上,头埋进臂弯里,无声地流泪。阿绵和吉祥这两天都乖得过分,卧在她身边,陪着她。
  宝宁是被阿黄的叫声打断的,它一路狂吠着,将魏濛和一个黑纱遮脸的女人带来。
  宝宁抬起头,魏濛难掩激动,冲她道:“小夫人,找到圆子的母亲了!”
  那女子冲宝宁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声音粗哑难听,道:“婢名为莫难书。”
  第107章 秘密
  宝宁愣神一瞬,她看见微风吹起那女子的面纱, 露出半截脸, 左脸上森然褶皱的疤痕, 好像被什么灼烧过, 形容可怖。
  她很快反应过来,站起身将魏濛与那个叫莫难书的女子都迎进去:“直接去内室吧。”
  宝宁又吩咐刘嬷嬷:“让人都出去, 你也去歇着。”
  刘嬷嬷应声退下。
  宝宁揉揉发疼的眼角, 跟着走进内室。她直觉这个莫难书的身上有故事,圆子的身上也有故事, 宝宁的心砰砰跳起来,她想起被毒蛇咬也不怕的圆子,不知道裴原的毒还有没有回旋的可能……进去时,莫难书正三指搭着裴原的手腕, 给他把脉。
  她很快缩回手道:“伤到了骨头, 又侵入肌理三分,但还没伤及脾脏, 暂时死不了。”
  “还会看病?”魏濛狐疑地打量着她,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莫难书没有开口。裴原咳嗽两声, 问:“你怎么找到她的?”
  “不是我找她。”魏濛道,“她自己找到了将军府那边的旧部, 被人指点后直接到了庄子门口, 我看见了她,问清楚后带进来的。”
  莫难书还是没说话,面纱挡住她的神情, 但宝宁惊讶看见,她指甲的颜色惨白。她的手是自然垂在身侧的,可无论是指尖还是指甲,都白的像张纸一样。宝宁视线下移,观察到她的小腿有轻微的抖动。这是站不住了。
  魏濛身体转向莫难书,他拿出讯问时的威严架子,刚要开口,宝宁冲他摇摇头。
  “莫姑娘,先坐吧。”宝宁搬了个凳子来,笑着请她坐下,又道,“魏将军也坐吧。”
  莫难书没有推辞,她坐定,忽然道:“我想喝口水。”
  宝宁愣一下,没想到这女子竟一点没有惧怕紧张样子,宝宁说:“好,我去给你倒。”
  她很快回来,将茶杯放在莫难书手里:“热的,小心烫。”
  杯子递出的瞬间,宝宁故意摸了下莫难书的指尖,凉的像块冰,好像已经数九寒天里冻了很久,宝宁碰到她的时候,心哆嗦了一下。
  “我快死了。”莫难书喝了口水,声音平静,“我来托付我的孩子的。”
  宝宁轻声问:“是圆子吗?”
  “是的。”莫难书道,“但他不应该姓裴,他姓公孙,我给他取名为缘,缘分的缘。”
  宝宁震惊地与裴原对视一眼,她不能立时明白莫难书的意思。裴原脑子中飞快地回忆,他忽然想起圆子的那只小拨浪鼓,鼓柄上有着竹叶的刻纹,圆子说小鼓是爷爷送给他的……
  裴原眯起眼睛:“圆子是公孙竹的孙子?”
  “我本是公孙竹身边的药童,自小跟着他学习毒术,日子久了,就对公子生出了倾慕之情。后来公孙竹投入裴霄门下,炼制了许多毒物,公子觉得这样卑鄙,不愿从事,便与我们分道扬镳,远走了。他是公孙竹唯一的儿子,公孙竹曾因此动摇,想要离开裴霄。”莫难书缓慢地说着。
  “我便与裴霄请缨,愿意帮他设局,困住公子,也困住公孙竹。我的方法现在看来真的蠢极了,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这么些年来的情分,他将我当作师妹,从不是情人……但我,我说自己要死了,骗他回来,给他下了药。一夜温情。第二日,他没像我想的那样,留下来,娶我,他选择的是愤然离去,我们的计划失败了。”
  她好像很虚弱,也很疲惫,说了这几句,便不停咳嗽,宝宁上前给她拍了拍背。
  莫难书看了她一眼。
  她缓过来,继续道:“也不能算是失败,因为我腹中留下了他的孩子。我当时很害怕,我怕师傅怪罪我,我怕公子永远不会回来,我自己带着这个孩子,该怎么办?但裴霄告诉我,他愿意纳我为通房,以后会照顾我,我相信了。我不知道,那时候他已经和公孙竹商议好了,公孙竹需要血脉的延续,他不在乎留下的是公子,还是公子的孩子。他答应裴霄,如果我生下的是个男孩,他就愿意继续留在他身边,为他效劳。”
  裴原了然道:“后来生下的确实是个男孩,但是裴霄却想杀了你,因为他需要孩子,却不需要孩子的母亲,你很多余,并且知道的太多。”
  “是的。”莫难书道,“他在我生产后,给了我一碗补药,里头下了毒。我当时昏迷,没有分辨出来,便喝下了。他以为我死了,对外说痛失爱妾,随后潦草找人将我埋在了郊外。可他不知道,我跟随公孙竹多年,吃过无数的毒药,怎么会那么容易死。”
  魏濛道:“你就从坟里爬出来了?!”
  “我爬出来了,他给我下的是寒毒,我用火解,烧花了脸,但好歹没死。”莫难书停顿了很久,她的力气像是用光了,隔了很长时间,才慢慢道,“死过一次,我才知道以前鬼迷心窍的自己有多令人厌恶。我变成了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又是个死人的身份,一切正常人能做的事我都不能做……但我还有我的孩子。”
  “我只想看着他平安地长大。”莫难书的声音压抑着痛苦,“但是他的身份又是那么的尴尬,像我一样,是根本不该存活于世的。没有人喜欢他,他很不快乐,他连话都不会说几句,因为没人陪他说话。我住在府里的一处枯井内,我怕被人发现,就和他约定,每个月的月底,子时,我会去见他,给他糖果吃。那时候,他就很高兴。”
  裴原问:“圆子为什么不怕蛇,他是百毒不侵的体质吗?”
  “还不是多亏了他那个做贼心虚的爷爷。”莫难书笑道,“公孙竹坏事做多了,毒死的人多了,他害怕有人再来毒他唯一的命脉。从圆子周岁开始,公孙竹就偷偷给他喂药,将他培养成百毒不侵的药人,他希望圆子能长命百岁。”
  “你们知道吗?”莫难书忽然问,“药人的血,是可以解毒的。但现在还不行,要等到他十二岁,被药浸了十一年,那时候,他的血可以解几乎世间所有的毒。”
  宝宁本沉浸在她刚才讲述的故事里,但听了这话,心头猛地一跳,抬头看向莫难书。
  莫难书道:“我将这个秘密说出来,是希望你们能将圆子从裴霄的手中夺回来,安稳地保护他。我知道,除了你,没有别的人能做,并且愿意去做这件事了。我现在无路可走,我要死了,我没有办法阻拦太子妃,我害怕,如果连暗中的我都失去了,圆子该怎么在明枪暗箭密布的太子府活下来。我不希望他成为裴霄要挟公孙徐的一颗棋子,哦对了,忘记和你们说,那次下毒案后,裴霄余毒未清,公孙竹死了,他能指望的只有不知道身在何方的公孙徐。圆子是他唯一的筹码。”
  裴原问:“若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圆子的血可是宝贝。你怎么就相信,我若将他弄到手,不会将他当成一头血牛一样,满足我的私欲?”
  “就当是一场赌局吧,赌你们心底还有一丝德。”莫难书笑道,“我听他偷偷说过很多次,说他喜欢和你们在一起。”
  宝宁问:“取血会对圆子的身体有什么影响吗?”
  莫难书道:“如果取的不多的话,会短暂地乏力几天,吃点好的就缓过来了。但如果取得多,会死。”
  “我可没见过你这样当母亲的。”裴原忽然笑起来,“你是个傻子吗?当初那么轻易地相信了裴霄,现在又那么轻易地相信我们。”
  “就当我是个傻子吧,一个过于相信自己眼睛的傻子。”莫难书站起身,声音冷漠道,“奉劝你们要好好待他,护他到十二岁,到时解了你的毒,条件是,让他这辈子都能像那几天一样快乐。如果你们不答应,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裴原“啧”了声:“你这是吓唬谁呢?”
  莫难书挺直腰,双膝一弯,跪在他们面前,叩首道:“谢了。”
  裴原冷目盯着她,没叫起,莫难书自己挣扎着爬起来,找宝宁要了纸笔。她走到桌边,快速写下两个方子:“这是圆子平时吃的药,他总嫌苦,加蜂蜜和冰糖一起熬制可以缓解苦味,但府里下人嫌麻烦不给他弄。第二个,这是能够暂时镇下痛的药,但对身体不好,除非必要情况,少吃。至于信不信……你们爱信不信吧。”
  她把笔搁下,方纸卷起来,塞给宝宁,看她一眼道:“听说你做饭挺好吃的?”
  说完,她也不管旁的,喝完剩下的茶,扭头便大步出了门。
  宝宁怔怔看她背影,说不出心里感觉,这真是个奇女子……
  裴原吩咐魏濛道:“派个人跟着她。”
  魏濛问:“小将军,这女人的话,能信吗?”
  “这样的人,就是从小待在山里,也见不到人,性子都养傻了。”裴原低头看着自己指甲,淡淡道,“说她聪明,也不聪明,说傻也算不上。她用一条线将世界一分为二,觉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世上只有纯粹的好人和坏人,好人不会变坏,坏人也不会变好。很荣幸,她觉得我是个好人。”
  魏濛皱眉道:“所以……”
  裴原道:“所以你去问问小夫人,午饭吃些什么菜,我觉得饿了。”
  ……
  太子府前院书房中,一盏昏暗灯火下,裴霄与陶茂兵并肩而站,面前放着舆图,在最后一遍核对策略。
  陶茂兵道:“……我知晓了,已经都吩咐下去,兄弟们连夜已埋伏好,万无一失。等事成后,推到四皇子的头上去,说是受他指派,他意图谋反,咱们可一箭双雕。”
  裴霄扔下笔,淡声道:“如此甚好。”
  陶茂兵看了看他侧脸,迟疑道:“殿下……臣觉得,圣上已经对臣有所忌惮了,对殿下的母家高家也很忌惮。且听风声说,圣上已经暗中派人手去寻大皇子,已经找到蛛丝马迹,就在西北齐连山一代。大皇子手里还有着巴蜀军,虽名头上说是效忠圣上的兵,但里头都是大皇子的旧部……还有四皇子,他一直与邱明山勾勾搭搭的,北疆戍军中也多是他的好友。咱们朝中有臣,到底手里无兵,我只有京中守备,区区三万而已……”
  他担忧道:“咱们所作所为,说白了就是谋反,到时就算弑君成功,得以登基。可那些文臣武将,怎么才能服众啊。”
  “眼前的事还未做好,就开始操心起以后了。”裴霄看着他的眼睛,“你怕了?”
  陶茂兵虎躯一震,察觉到他眼底寒意,立即道:“自是不怕!富贵险中求,成大事者本该如此,有何惧怕的?!”
  “圣上活得太久,我等不了他自己慢慢老死了,送他一程。裴原也不老实,他明面上搬到了溧湖去,好像避世而居,但心里什么算盘,我都知道。越拖下去,等他势力壮大,我反倒难办。”裴霄喉中又犯痒,他喝口水,压下轻咳,“圣上不喜我,你知道的。”
  他偏头看向陶茂兵:“况且,如我不尽早得权,怎么才能大肆搜捕公孙徐?”
  “这次计划,我必要赢!”
  ……
  第二日,仍旧阴雨绵绵。
  裴原喝了莫难书留下的药,静坐一会,果真好了许多,他试着射箭,拉满弓,射程和以往几乎没有差别。
  宝宁昨夜几乎整宿没睡着,她担心裴原,也担心今日的计划。现在看着裴原好起来,她觉得高兴,心中又有着淡淡的忧虑。
  宝宁给他整理着装,撑伞送他出门,看着远方的路,宝宁知道,裴原这次出门,和以往不同。会改变什么,也都是未知。
  宝宁仰着头,拽他袖子,小声道:“阿原,你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无论如何,可得好好的回来啊!”
  裴原笑骂道:“跑个屁,能不能说点好听的,大敌当前,你先忙着给我打起退堂鼓了。”
  宝宁说:“我惦记你。”
  “嗯,回来给你带如意楼隔壁的酱板鸭。”裴原敛住笑,搂过宝宁,众目睽睽下,在她额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温酒去吧,等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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