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 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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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着芦屋道满离开,半趴在地上的大狐狸耸起耳朵,仔仔细细地盯着章子瞧,被观察对象对此一无所觉,一篇和歌将要念到尾声时,她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下,合上书卷,脸上露出年轻女孩才会有的活泼之色:“糟糕了,我这几天都忘记了要给天丛云做养护!”
  天……什么?!
  狐狸的耳朵因为惊讶而高高立起,顾忌着章子还靠在自己身上,于是没有贸然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侍女奉命捧来一只长长的古朴木匣,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正躺着一振样式古典的长剑。
  熟知各类古物,对于鼎鼎有名的三大神器了如指掌的大阴阳师瞳孔骤然紧缩。
  天之丛云!
  本应该供奉在热田神宫的天之丛云剑,怎么会在章子内亲王手里?
  作为由神明赐下的器物,三神器都有着保佑国家平安的作用,天之丛云是诛邪避恶的利器,八咫镜是联通神国与人间、祈求神明长久庇佑的道路,八尺琼勾玉则是带来福祉和平安的福器,它们在这个国家享有无上的崇高地位,一直被珍藏在神宫里接受供奉,不允许在人前现身。
  天皇竟然把天丛云交给了章子内亲王?这个行为着实出乎了安倍晴明的预料,更重要的是……在他面前的这振神之剑,身上全无神器应有的庄重清明之气,宛若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老者,处于即将崩坏的边缘,皇室上千年的虔诚供奉竟然没能让神器生出付丧神,反而还快要使之折断——
  不,不是供奉不虔心的问题。
  狐狸狭长的眼睛瞪的大大的,一对耳朵立在雪白毛发中,死死盯住了天丛云。
  在阴阳师的眼中,这振古老的神剑周身拢着极其浅淡的灰色光晕,这光晕每与章子接触一分就会消减掉一丝,转而被染上眼熟的灰黑色,但它还是毫不气馁地用自己身上的薄光去消融章子身上的灰黑色怨气,尽管笼在天之丛云身边的光晕已经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殆尽。
  蒙受皇室供奉多年的天丛云在努力地庇佑这个无辜的女孩,或许这也正是章子能够在众妖鬼的恐怖怨念中挣扎活到现在的原因之一。
  安倍晴明眯起眼睛,抬起前爪挠了挠绒绒的耳朵,在章子将要把天丛云收回盒子里时,把软乎乎的下巴压在了天丛云上,连同盒子一起按在了章子身旁。
  “狐狸君?”内亲王的手也被狐狸的长毛埋住了,她好脾气地蹭了蹭狐狸的脸颊,“抬一抬头啦,盒子被压住了哦,你不硌得慌吗?”
  大狐狸如通人语,抬起下巴用前爪将那只四方的长匣子拨出来,至于天丛云,还是被它压在脖子下。
  “你喜欢天丛云?”章子垂下眼帘略有些为难地想了想,“可这是陛下赐予的……”
  狐狸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甩了甩头,把耳朵甩得噼里啪啦响,低着头嘤嘤呜呜地撒娇,小心地收着力道拱了拱章子的侧脸。
  “诶诶诶……”章子无奈地接受了大狐狸的撒娇,双手轻轻环抱住狐狸的脖子,让低声嘤嘤嘤的狐狸贴着自己的脸,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包容,“好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可以暂时放在这里,但是要小心哦,就算没有实战的功绩,但也是凶名赫赫的三神器之首呢,万一伤到就不好啦。”
  披着狐狸外壳的安倍晴明忍下了向一个年轻女孩撒娇的羞耻,而被撒娇的对象则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扫了一眼样貌平平的天之丛云。
  安倍晴明不让她将天丛云收回去,是因为天丛云对破坏芦屋道满的计划有用处?还是他看出了什么更多的东西?
  章子并不能像阴阳师们一样看见这些东西,只能在心里模糊地猜测。
  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天真单纯”“什么都不知道”的内亲王,观察一下芦屋道满和安倍晴明的行为,还是能推测出自己应当如何行事的,跟着安倍晴明能保命,顺着芦屋道满则能接触深层剧情……
  两全其美啊。
  将章子现在的生命力具现化成数值的话,就是一层时刻闪烁着红光的危险血皮,任何一种能回血的方法她都来者不拒,因此看见狐狸制止她将天丛云收回去后,她就从善如流地将神器留在了身边。
  一个心软的、宠爱狐狸式神的内亲王……让人不由得想,她这样宠爱它,究竟是因为本性如此,还是因为它是属于芦屋道满的式神呢?
  聪明人总是愿意多想,把每一个细节都拆开了磨碎了思索其中的含义,章子总是那样单纯无辜,芦屋道满才是他们中常常会多想的那个“聪明人”。
  再想的多一点,再主动一点,作为两人中关系的主导者,他怎么舍得那样脆弱的章子费心费力?
  如果能让自私凉薄的芦屋道满承认想要娶章子的话,那么这个陷阱就已经抓到了最大的猎物。
  宫中很快就传遍了章子内亲王将要下嫁给大将军的消息,芦屋道满回去后对于天皇的另一个承诺守口如瓶,他心平气和地对前来确定消息真假的章子点了头:“陛下的确允许了将军的求亲。”
  他带着隐秘而扭曲的快乐,看着章子努力掩饰住看他时眼里的失落,反复地用这个方法来确认章子对他的喜欢,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勉强安心。
  而这样的独自快乐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天,章子就对他露出了端庄的笑容,连称呼都恢复了初次见面时的疏离:“道满大人,我想,作为将军的未婚妻,或许我们不应该如此亲近了。”
  被不动声色地暗示了离开的芦屋道满笑容僵硬在脸上,舔着尾巴毛的狐狸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他想解释你并不会嫁给他,九条文真很快就会死了,而天皇也同意你之后会嫁给我……
  可是他无法将这些说出口。
  芦屋道满露出了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陛下嘱咐我守在章子身边……”
  章子睁着剔透的眼睛坚持:“那请称呼我章子内亲王,或者殿下。”
  术士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配上这个弧度固定的笑容,显得有些可怕,不过章子显然不是会害怕他的人,两人对视了片刻,芦屋道满还是顺从了她的心意,慢慢地说:“既然这样……请章子殿下再耐心等待几天。”
  他嘴边的弧度里多出了一种扭曲狰狞的东西:“他不会在意我们之间的相处的……很快,我保证。”
  他话语的尾音近乎耳语,听力敏锐的狐狸转了转耳朵,敏锐地眯起了眼睛。
  第92章 魍魉之国(十九)
  凭物之术能持续的时间有限, 安倍晴明借着式神的掩护努力待了半个月,排除了一切可疑的东西后,终于将目光落在了侍女们端给章子的“救命药”上。
  章子常常命悬一线, 几个药炉子日日夜夜开着火温这个药,内亲王一有不好了的症状就端一碗过来喂下去, 药效立竿见影,大狐狸趁着她们都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舔了一口碗底的药汁, 里面丝缕如蛛网的妖鬼怨气差点把安倍晴明从式神身体里踢出去。
  参杂了死去妖鬼们的血, 将活人的性命与它们相连接,怨念深重的妖怪们于是死死扒着这个带有活气的生命, 一方面供养着她让章子活下去, 另一方面又因为怨气指向了章子而贪婪地想要她一起死。
  毒药和解药都来自妖怪们的尸体,芦屋道满的思路诡诈新奇, 就是安倍晴明都有被惊艳到, 只是这方法着实狠毒,当初芦屋道满想出它时肯定打着将受术者和妖怪们都利用殆尽的主意, 恨不能把两方的所有价值都榨得干干净净。
  因为由怨气和血肉组成的平衡是不可能长久的,妖怪的血肉对于人类而言是毒药, 章子用这样的药吊命, 妖怪的血肉也在缓缓地侵蚀她的身体, 尽管她现在还能活着, 但时间一久,她就只有两个下场, 要么被妖怪的血肉侵蚀成不人不妖的怪物, 要么被怨气吞噬殒命。
  安倍晴明刚开始还为此感到忧心, 不过后来他发现芦屋道满大概比他更加焦灼, 邪道术士搬来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书籍,一部分是阴阳寮的藏品,一部分则是医书,除了和章子说话,他几乎闷头将自己砸在了这堆古籍里,翻书翻的焦头烂额。
  安倍晴明难得的对他有了点怜悯。
  用唐国的话来说,就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现在的芦屋道满心里急的不得了,脸上还要笑眯眯地和章子相处,一边听着侍女们谈论一个月后婚礼的事情,一边看着章子无知觉地喝下那一碗碗带毒的救命药,五脏六腑里火烧火燎又无可奈何。
  大阴阳师卡着死线脱离了式神的身躯,当大狐狸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忽然转过头盯着它的内亲王。
  “嘤嘤嘤……?”大狐狸满心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凭借着本能爱娇地去亲章子的侧脸,得到了内亲王一个温柔的抱抱。
  天皇吩咐的事情不能不做,更不能拖延,很清楚什么对于自己最重要的芦屋道满将事情的轻重缓急分得明明白白,但就算是忙到头晕脑胀,他也会好脾气地陪伴着章子,给好奇心旺盛不谙世事的内亲王讲自己多年来的经历。
  直到这个月的最后一天,神无月将要结束,出云的神明宴饮到了尾声,人间即将迎来再度被神明注视的日子。
  七天后,就是章子内亲王出嫁的日子,全套十二单礼服已经送到了章子面前,一寸千金的西阵织奢华大气,朱红深青,金碧辉煌,光是唐衣和长褂就足足有几公斤重,实在很难想象本就体弱的章子要怎么穿着这一套礼服参拜宫中三殿。
  临近婚期,芦屋道满反倒淡定了起来,他甚至有闲心点评章子出嫁那天要选用哪一把绘扇,一副全心全意为章子筹划的样子,偶尔趁着章子午休时出门一趟,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神无月的最后一天,午后天色就暗了下来,像是要下雨,闷热得有些异常,章子从早上醒来后就精神怏怏的,胸口发闷呼吸急促,喘气大了就感到肋骨要断裂似的疼痛,趴在狐狸怀里蜷着身体半梦半睡。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勒住四肢躯体的那种沉重感骤然加大,本就被抻到了极限的身体出现了剧烈的反抗意识,章子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大口大口的血就从口中涌了出来,血肉骨骼如经烈火烧灼,胸口脊背上令人发指的沉重负担在一瞬间重重砸下,像是从地面上伸出了无数的指爪,窸窸窣窣勾住了章子的皮肉灵魂,要将她拽入无尽的深渊。
  “章子殿下!”侍女们发出了慌乱的尖叫,“道满大人呢?道满大人呢?!”
  发觉芦屋道满不在,她们就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样,往常照顾章子的事都是由芦屋道满接手的,术士不见踪影,侍女们一时间都慌了神。
  守着药炉子的人急急忙忙端来一碗药,侍女们扶着还在不断吐血的章子,将这碗药给她喂下去,褐色的汤药咽下去了一半,另一半则随着赤红的血被吐了出来。
  往日百试百灵的药一下子失去了作用,内亲王还在止不住地吐血,还算红润的面色迅速地灰败下去,呼吸微弱到几乎不能发现,间或夹杂着一点点幼猫似的低吟——只有痛到了极致又没有力气的人,才会连哀鸣都这样低微。
  在一片混乱里,有机灵的侍女已经站起来准备去禀报天皇,内亲王的身体状况如何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有这么一天也是迟早的事情,以天皇陛下对章子内亲王的宠爱,必然是要过来守在女儿身边的。
  但是谁都没想到,清凉殿中的天皇只是敷衍地对前去禀告的侍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要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依旧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面色紧绷,仿佛在等待什么重要的消息。
  侍女被天皇的反应给弄懵了,讪讪的退下,一路踩着无声的小碎步往回走,还没有走到回廊拐角,就被身后一阵骚动吸引了注意力。
  一名甲胄俱全的武士匆匆冲过来,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她都能听见武士跪在天皇面前中气十足的那一声报告。
  “陛下,江户那边传来消息,大御所逝世,忠于皇室的几名贵族组成了军队,包围了幕府本丸!”
  “将军经过罗生门时因马匹受惊,摔下了马,目前昏迷不醒。”
  “九州藩宣布拒绝九条幕府的领导,重新归顺皇室。”
  侍女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短暂的寂静后,清凉殿内骤然爆发了一阵狂笑,这声音堪比嘶吼的夜枭,透着大仇得报的畅快淋漓,除此之外更有某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森寒意味。
  守在外面的藏人已经用警告的眼神扫了过来,侍女一惊,急忙低下头,快步离开了这里。
  她听不太懂武士的那些话意味着什么,但长久生活在宫闱中的第六感告诉她,有什么剧变正在发生。
  大狐狸用舌头舔着章子的脸颊,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哀鸣,焦躁不安地动着尾巴,动物比人类更能感受到死亡的来临,式神对此更是敏感,狐狸胸腹雪白的长毛已经被章子的血染红了一大片,暗红的毛尖结成一绺一绺的,凌乱地蹭开了一大片,湿润温热的血液还在顺着皮毛往下淌。
  “嘤嘤……嘤——”狐狸从胸腔里发出了长而细的婉转鸣叫,像是在呼唤自己的幼崽,半昏迷状态的内亲王动了动手指,试图去碰一碰狐狸的耳朵,下一秒被云朵似的狐狸皮毛包裹住的厚实感消失了,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怀抱罩住了她。
  非常、非常重的血腥味,就算章子自己现在口鼻中都是血,也能分辨出那种浓烈怪异的铁锈气息。
  被章子收在衣服里的天丛云微微震颤起来,以斩杀邪恶为己任的天丛云在靠近的恐怖妖气里发出了无人能听闻的急促颤动,它在催促自己庇护的这个无辜女孩立即离开这个危险的人!
  “道满大人……”
  侍女们惊恐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哆哆嗦嗦地行礼,然后就紧紧闭上了嘴巴。
  消失了一段时间的芦屋道满忽然回到了这里,浅色的衣摆上都是深红的痕迹,吸饱了液体的布料还在往下滴滴答答地淌着猩红的水,随着他的步伐在榻榻米上留下了一串圆形的水渍。
  所有人都能闻到他身上那种浓重的铁锈气,但她们都本能地闭上了嘴巴不敢多说,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道满大人快速走到章子殿下身边,将已经睁不开眼的内亲王抱在了怀里。
  “章子?章子?”
  术士的声音低沉和缓。
  躺在他怀里的内亲王呼吸微弱不可闻,胸口的起伏近乎没有,双眼紧闭,鸦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周围,一张惨白的脸没有丝毫血色,就像是一捧即将消散的云。
  她快要死了。
  芦屋道满清晰地认知到了这个事实。
  这个结果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设下那个术时,他就明确和天皇说过,受术人的性命将会被用来供养这个术,成为捆缚皇室和幕府的锁链,等幕府的命运开始倾塌,这条锁链的使命就完成了,她会被用作养分的妖怪们给吞吃殆尽,来安抚那些死得惨烈的妖怪,抹平最后一点首尾。
  ——芦屋道满是对此最清楚不过的人。
  天皇则没有任何犹豫地将自己宠爱的内亲王章子推了出来,芦屋道满这才发现,原来在他到达京都之前,皇宫中竟然已经有了一个以章子为中心的术。
  不过设下这个术的人纯粹是半桶水咣当,大概因为天皇想要绕过阴阳寮找符合他心意的术士,结果遇上了个半吊子,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有得到什么成果,阵法都画得勉勉强强,也难怪章子这么多年来只是卧病。
  本领不怎么样,施术的思路倒是狠毒。
  芦屋道满爽快地接手了这个未完成的术,麾下式神高效率地执行了他的命令,疯狂地屠杀所有能捕捉到的妖鬼,将这些异物填入了人造的神国。
  用作桥梁和锁链的章子内亲王也会和它们一起,在这个术完成后死去,而他则能够得到天皇允诺的权势与富贵,彻底抛弃污泥般的出身。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术士小心翼翼地抱起奄奄一息的内亲王,他答应天皇的事情已经做到了,牵系皇室和幕府的术彻底完成,现在,他应当要取得自己的报酬。
  皮毛染上了血污的狐狸式神对着自己的主人哀哀鸣叫了两声,得到主人居高临下的一个冷冷眼神,立即恐惧地向后压了压耳朵,腹部紧贴着地面。
  芦屋道满好歹还记得这只狐狸已经被自己送给了章子,没有抬手杀了它,抱着章子转身向外走去,两旁的侍女试图阻拦他,却都被他充满恶意和暴戾的眼神逼退了。
  好、好可怕,好可怕的眼神。
  侍女们不约而同地想,简直比食人的恶鬼还要可怕……
  “是道满吗……”芦屋道满抱着章子走到廊上时,内亲王如同回光返照似的睁开了眼睛,其实她根本看不清抱着她的人是谁,视野里一片模糊,但她还是准确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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