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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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梦观的恩师周仁钧家在城南第一街的永通里,离修文坊有些路程。因而,梦观不到申时便告辞出来,要赶在晚食前回府。可才至门首上马,正要挥鞭驰去之际,门内忽追出一个紫裙女子,一声声唤着他“二哥哥”。
  郑梦观回头一望,很快又跃下马背,将马鞭绕了几圈背在身后,对那女子浅笑道:“燕阁,何事跑得这样急?老师还有交代?”
  女子稍歇了口气,却是摇头,眼帘忽低忽起,显得茫然犹疑,辗转才道:“非要叔父有事,我就不能有事找二哥哥了?”
  原来,这女子是周仁钧的侄女,小字燕阁,因六岁上失了父母,无所依靠,被叔父接来抚养。她与郑梦观差了七八岁,又算是同门,便一直作师兄妹相待,尔来已有十年。
  “那你直说便是。”郑梦观还是一笑,觉得周燕阁话中有话。
  周女仍有些迟疑,两手拧握身前,缓道:“二哥哥觉得开心么?成婚好不好?新妇子的品貌如何?”
  郑梦观被问住了,眼色一怔:“成婚自然是件大事。”
  这话避重就轻,又轻描淡写,明显是掩饰。周燕阁察觉了这种不寻常,忽伸手拉住了郑梦观的手臂:“你别瞒我了,昨日你去亲迎,我跟在人堆里都瞧见了。那位裴家女儿害你苦等,惹得旁人笑话,才一日就又生出许多流言,把你说成软弱惧内……”
  “这是什么话?”郑梦观自是惊疑,敛去怔色打断了周女,“燕阁,你是知书识礼的,不可轻信谣传。”
  “可我是亲眼所见!”周燕阁脱口反驳,不服也不甘,似乎不仅仅是为眼前这人不平。
  郑梦观不以为意,见她愈是固执,不过无奈摇头:“我是当事之人,岂会不知真相?她是远道而来,不服水土,病了几日才致延误,并非你看到的那样。”
  “哦,是吗……”周燕阁神色淡去,略有窘迫,却更多的是失望。那只搭在郑梦观臂上的手颓然滑落,而这人竟一直没察觉。
  “回去吧,我也走了。”事情解释清楚,也迟了一时,郑梦观不宜再留,说罢跨马而去。
  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周燕阁泄了口气:十年的情谊都不值他过问一句,为何要跟在亲迎的人堆里。
  ……
  郑梦观回到寝院时,天边只余一片残照,橙红渐紫,倒映在小池里,随着水波浮荡晕散,像一幅斑斓的绉纱。他不觉停驻观赏,却蓦然望见对岸的石台上趴着个人,一身宽大飘逸的白衣,青丝松松挽在头顶,细长的手臂露了大半,伸在水面上撩拨。
  这人正是他昨天娶回来的妻子,裴云安。只是,她的打扮与先前实在判若两人,郑梦观不禁生出几分好奇。又看了片时,他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未必想打扰,却被云安发现了水中的人影。
  “才回?怎么一去就是一整日?”云安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一面甩去手上水珠,一面笑着致意。
  “嗯,有事耽搁了些。”梦观平常应道,目光仍不经意地端量云安,近看与远观又不同了:清瘦颀长的身架,素水雪净的面孔,在白衣的映衬下简直淡到了极致……
  “这是旧年里,我叫素戴仿照魏晋古画的人物做的深衣,是不是与你这院子的情境十分融合?”
  直到云安问起,郑梦观才收回思绪,但他没有接这句问,只另道:“你对魏晋古事还有钻研?”
  云安不过是看这人盯着自己的衣裳,以为他稀奇,便一阵摆手,道:“这才不算钻研,就是学人样子,附庸风雅而已。”
  郑梦观听了失笑,觉得云安直率,便因这笑,一对初相识的夫妻忽而熟悉了不少。昨夜春帐良宵都不曾这般。
  “你忙了一日,快去更衣用饭吧!”很快,残照尽收,天色暗了下来,不免云安想起这正事。
  “你不用?”郑梦观赶着回来便就是要一道用饭之意,这是夫妻间的本分,可云安却叫他独自去,倒有些奇怪,“还是尚未习惯洛阳的饮食?”
  云安原是与郑濡他们玩笑时吃了没停,根本不饿,却不想郑梦观还记着她“水土不服”的谎话。她羞愧笑笑,将实情告诉了。
  郑梦观倒不算意外,想妹妹侄儿与云安年纪相仿,彼此亲近也是自然。便要就去,抬脚两步又转了回来,道:
  “濡儿活泼好动,又大意得很,以后你们一处取笑,还烦你看着她些,别让她磕碰受伤,她怕疼,又很爱哭。”
  郑濡的性情云安已有了解,的确活泼好动,天真娇怜。但她听了这话还是愣了下,像是不懂,缓道:“好,你放心。”
  郑梦观离去后,云安仍站着没动。她理了许久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在羡慕郑濡有这样细心温柔的兄长,虽然只是一句交代的话,也不曾见他们兄妹相处,但其间亲情宠爱却都尽显了。
  云安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
  ……
  晚食之后,郑梦观去了隔廊的书房,云安依旧闲着,便往院后耳房,素戴的住处消遣长夜。主仆向来要好,况又初至郑家,各样都有的说,便不留神,一下过了两更。
  云安因而快步回房,心想这郑二郎别是自己先睡了,她倒不好安置。可还好,她跨进主屋的第一眼,便见这人坐在那张三彩榻上,腰背挺直,双手抵膝,正颙望窗外夜空。
  “我一时忘了时辰,你等很久了?”
  云安搓了搓手,踮脚走近,声音微有些虚。郑梦观原是背对着,闻言转过头,起身将窗户掩了,平和言道:
  “不久,我平素也歇得迟。”
  云安明白了,这人并不全为等她,倒是自己多想,点头道:“那你还是自便,我不扰你。”
  左右夫妻间尚是有名无实,云安也不好催着他什么,说完便又跨出房门,倒不去远,就靠着门,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她其实也一向睡得晚,此刻天上一弯月钩,光华澄明,权作赏月也无妨。
  然而,郑梦观还有话说,并不是“自便”之意,却见云安极有分寸的样子,心中不觉一顿。他想起小妹郑濡,同是世家门第,也只相差两岁,云安的行事态度却很特别。这非关各人性情,只是究竟为何,他还摸不透。
  “我歇得迟是长久的习惯,你不必熬着,若是累了,就去内室睡下。”想了想,郑梦观走去劝了一句。
  云安仰面望他,嘴唇轻抿,又回头看了看屋内,指着堂上一张平榻道:“我睡内室,你呢?是晚些进来,还是又要睡外间?”
  云安自然知道郑梦观还无意圆房,她也不是这意思。她只是不得不有些思量:昨夜只一夜,百子帐也拆了,夫妻如何,外人难知细详。今后则不同,院内屋内都有小婢侍奉整理,夫妻分榻,总有痕迹,时日长了必瞒不住,便难免传出闲话。
  大家族,人口多,口舌自不会少,这是云安在裴家十二年所懂得的最简单的道理,也是才在郑家领教过的。她看重这门婚事,也不愿意多事,在心底的打算里,尊严二字分量极重。
  “你倒别误会。”见郑梦观久不回答,云安便知他是为难,站起身,索性一气讲明了,“你自然有你的原因,我既认可,便不会多问。只是,你我毕竟已是夫妻,为这名分面上也要应付。不然人多眼杂,未免传言,多少不值。所以,以后同榻分枕,可好?”
  这番话同昨夜的誓约如出一辙,且云安说得更冷静,更沉着。郑梦观固然是有自己的缘故,但听完之后就只剩了一样感觉:愧,不仅是愧于自己的做法,更是愧于这小女子的气度。
  “是我思虑不周,就依你所言。”
  云安倒没想着几句话就成了,十分惊喜:“多谢多谢,我睡觉还算老实,若有不好,你只管叫醒我,我不生气!”
  小丫头的脸变得快,郑梦观慢了一步,眼色稍一凝滞,才缓缓点了下头。这间隙,云安却已溜进了内室,从箱橱中搬了一套枕褥出来,铺在寝塌的里侧,只占得小半宽度。
  郑梦观随后进去,云安已忙完了,正坐在被褥上歪头发笑。他望着不言,嘴唇抿了下,朝一侧衣架上取了寝袍,要出去换了。
  “我不看,你就在这儿换吧。”云安察觉这人的举动,丢了这话,很快躺下钻进了被子,连头带脚都蒙得严实。
  郑梦观未及迈步,闻言回头,只见榻上裹得蚕蛹似的一长条,当即忍笑不已。他原非严肃刻板之人,可这丫头也怪道有些不同寻常的乖滑伶俐,竟不知是个什么性子。
  憋住这股劲,郑二郎用几声干咳掩饰过去,还是往外间换了衣裳。再进来时,那条巨大的蚕蛹冒了出两只眼睛。他暗咬住牙,目光故意错开,怕自己又忍不住笑。
  “先前房门未关。”郑梦观也不知云安看没看到他出去,便有心摆出一句。说完,他走到榻沿坐下,动作虽还自然,却到底不曾直接躺下,顾忌着身后的眼睛。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为难的事?”
  云安见这人纹丝不动,愈发沉静,便细想他方才对窗仰望的样子,或许是心中闷滞,有所不悦。她倒真不知自己刚刚惹笑了这人,纯粹是白纳闷一回。
  郑梦观实无所思,顿了顿才转身应对。一见,云安又坐了起来,被子扯在腰间,丝发披在两肩,正一脸认真地注视他。“无事,你还不睡吗?”
  云安吸吐了口气,展眉挤笑:“无事就好,若有什么,也能与我说的,你不妨吐露吐露。今后时日还长,姑且解闷也罢。”
  这小女子说的话都还有理,郑二郎也多是认同的。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因一纸婚书成了连理,名分所系,便是情分所起,就算是友人同窗日常交际,再不相投,也必定是要来往的。
  而况,郑梦观并不讨厌裴云安。
  “云安,我今后便这样叫你吧。”
  以名相称原是极平常的,不算件事,但郑二郎说得尤为认真,像是一种身份的认可。迟到了一日的认可。
  “好啊,都这么叫的。”云安愉悦地点头,亦才想起来,自昨日起,这人还没正式唤过自己的名字。“那我也和你家里人一样,叫你二郎吧?总指名道姓也不好。”
  郑梦观倒没在意云安是直呼其名,觉得怎样叫法都在常理,便随和地应诺下了。
  长夜虽长,也经不起几番消磨,二人说完话便又到了四更。云安机灵知趣,先挨着内侧躺下了,脸面也是朝内。郑梦观望之一笑,很不自禁,笑意划过嘴角也不曾留下痕迹,然后才掀开被褥躺下去。
  云安笑闹了一日,到底有些疲乏,沾了枕头没半刻便去见了周公。郑梦观平躺着,心神虽宁,却未曾入睡。他的两眼缓慢眨动,思绪随之游散,一丝一缕,或有意或无意。
  云安的鼻息既稳且轻,但夜更静,一舒一吸便勾动着那一丝一缕,像微风轻浪,一阵阵撩拨着寂寥的滩涂。郑梦观转了身,望向云安的背影……
  他只是看着,毫未惊动,然后在黎明到来之前,伸出一只僵硬的手,替这熟睡之人掖了掖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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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安:熬夜小能手,不要妄想跟我比
  二郎:一不小心输出去半张床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疒臼丨又 3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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