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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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兴瑞笑问道:“小师弟,这世子殿下能得大黄庭几许?”
  洪洗象叹气道:“约莫十之五六该有的。”
  俞兴瑞震惊道:“那此子内力岂不是冠绝武当?”
  洪洗象摇头道:“那还需要相当长时间去消化。”
  陈繇无奈道:“这些日子武当耗费心机去给徐凤年拓展经脉窍穴,废去丹药无数,就如同在他体内挖出一个深潭,而掌教师兄的内力便是那条悬仙峰瀑布,冲击而下,盈满便要溢出,吸纳半数已是天大福运。如此也好,大师兄还能留下一半大黄庭。”
  洪洗象还是摇头:“未必。”
  陈繇疑惑道:“此话怎讲?”
  洪洗象泄漏了一个掌教王重楼闭关前便告知自己的机密,“当初掌教师兄是按照世子殿下体内气穴去修的,所以不管世子殿下能最终接纳多少,大师兄一身大黄庭只会尽数散去,滴点不剩。”
  俞兴瑞脸色苍白,喃喃道:“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陈繇苦笑道:“掌教师兄何苦来哉,我们武当再式微不济,也不需如此畏惧那大柱国。”
  王小屏看了眼天空,转身离开。
  洪洗象头也不转,只是轻声道:“小王师兄,别去黄庭峰找龙虎山道士的麻烦,会误了你的精纯剑心。不杀不当杀之人,一旦破例,神荼剑上心魔缠绕,盖过了仙机剑意,这辈子小王师兄就与剑道渐行渐远,越是努力十分,便越是远离十分。”
  王小屏停了停身形,只是略作停顿,便心无挂碍,依然背负神荼潇洒远去。
  洗象池中,刺入深潭拣选鹅卵石做棋子的世子殿下在潭底缓慢弯腰摸索,只是速度比陆地行走稍慢,其余并无异样,潭水深千尺,比王府湖底更加冰冷,只不过跟白发老魁练刀时,不知不觉学会了他的闭息术,徐凤年以为只是练出了水性,不知这种古怪闭息与道门返璞胎息是殊途同归,且不说徐凤年内力仍是稀薄,终究是找到了一条正路,差别巨大,远处看山人肯定比不上登山人,登了山却找不到路则比不上找到道路的人,至于上山道路千百,走哪一条,走到哪一步,得看天命机遇和个人苦修。
  徐凤年捡了十几颗光滑石子,不急于浮去水面,在潭底观景也很有意思,否则世子殿下以前也不会经常去湖底探望白发老魁,只不过这潭水深厚幽碧,抬头低头能看到的景象都模糊不清。
  徐凤年不知晓武当山巅的电闪雷鸣,只感觉到瀑布水势壮大了几分,潭底愈发寒冷难耐。
  走到那块根植于潭底的巨石边缘,双脚一点,徐凤年捧着战利品向湖面冲刺而上。
  洗象池上方,一匹白练瀑布如观音提瓶倒泻而下。
  武当掌教王重楼掠到巨石上,屈膝坐下,望向潭底,微微一笑。
  闭上眼睛。
  轻轻一呼,轻轻一吸。
  水面雾气腾空弥漫开来。
  这位身为天下三大道门之一掌教的老道士,一生并无太大跌宕可言,出身孤苦贫寒,十二岁为了不饿死,便被父母送上了山,除了早晚两课,便是在太虚宫值守,每日扫地上香敲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时候师父陈英凝还未成为武当掌教,却也有徒弟二十几个,其中王重楼资质中下,只是肯埋首诵读经书,扫地时都会捧上一本入门典籍,晚上睡不着,便借着月光看书,边读边看,成了师兄弟眼中的书呆子。二十四岁才有资格给香客摇签算卦。四十岁才勉强算是道法小成,因此等到上辈掌教陈英凝仙逝,交由王重楼接手武当,天下哗然,那时候连龙虎山都没有怎么听说这个中年道士,不料武当这一辈真人年轻时大多道行惊人,年老却止步,唯独不显眼的王重楼渐得大道,扶摇直上,一指截江只是王重楼老而弥坚的一个小例子。
  王重楼双袖一挥。
  道袍激荡鼓飘。
  竟将那条落势万钧的瀑布给牵扯了过来。
  瀑布倾斜如桥。
  《参同契》超出提出“五腑藏神”的道教古典《河上公老子章句》一筹,在于首言三部八景二十四神。
  只见这位老神仙呼吸庐间入丹田,闭目存思,潜神入定,精神充盈,整个人如典籍上所说道教仙人羽化时熠熠生辉。
  只听王重楼默念:“五色云霞纷暮霭,闭目内眄自相望,才知我身皆洞天,原来黄庭是福地……”
  “黄衣紫带龙虎章,长神益命赖太玄,三呼二四气自通。”
  “世间尽恋谷粮与五味,唯我独食太和阴阳气。”
  “两部水王对门生,使人长生高九天……”
  每说一句,老道士嘴中便吐出一股金黄气色,萦绕天地间。
  最终共计九九八十一道金气缠绕主瀑布水龙,一起轰入深潭。
  徐凤年上浮一半,便感觉到潭水有些不对劲,先是愈发冰冷,转瞬便滚烫,水生火热不过如此,于是加快速度,最为惊恐的是依稀看到天空中一条水柱朝他直冲而来,徐凤年一咬牙逆势而上,却如何都冲不破水龙和呈现出诡谲金黄色的湖面,世子殿下不管如何拼命都无果,水面就像是铺上了一个重达千斤的大盖子,以人力根本掀不开揭不掉,徐凤年意识逐渐模糊,仍然攥紧手中要以绿水亭剑诀雕刻棋子的鹅卵石,昏迷中,没来由想起了二姐徐渭熊那句“天地大火炉,谁不在其中烧”,没来由想起当年年少贪玩在湖中几乎溺水而亡,没来由记起第一次提刀杀人的血肉模糊……
  是要死了吗?
  徐凤年昏迷过去。手中鹅卵石尽数掉落。
  王小屏去了趟黄庭峰,却没有杀人。
  龙虎山三人识趣下山,剑痴那一剑,委实恐怖,倒不是说三人没有一拼之力,只不过在武当山上,王小屏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胜算太小。
  王小屏来到洗象池畔,闭眼枯坐,膝上桃木神荼跳跃不止,嗡嗡作响。
  世子殿下被交织如莲座的金气托起,悬浮于水面上,瀑布冲击在头顶。
  王小屏不去看。
  以他的脾气,恨不得一剑斩断那条瀑布,要知道这瀑布,可算是掌教师兄的一生修为了。
  一昼夜后。
  雷雨停歇。
  山上气象清新。
  通体泛红的世子殿下被洪洗象背去茅屋,额眉中心,倒竖一枚红枣印记。
  王小屏负剑下山去了。
  洪洗象和王重楼来到龟驼碑附近。
  掌教老道士看上去气色如常,只不过洪洗象无比清楚大师兄已是回光返照的迟暮时分,最多不过两三年了。
  年轻师叔祖苦涩道:“非要如此武当才能兴起吗?”
  老掌教坦然温言笑道:“倒也不一定,只不过我修不修大黄庭,有没有大黄庭,于武当何益?总不能老是站着茅坑不拉屎,由我做掌教,实在是小材大用。你是顺其自然的清淡性子,我这样做,也好给你一点压力,总是好事。你瞧瞧,连你的小王师兄都下山了,不出意外,以他的天资,加上这趟游历,将来可以压过吴家剑冢一头,到时候山上有你,山下有他,不说我们师父那句玄武当兴五百年,好歹能多些香火钱,你身上道袍穿了七八年都没舍得换,到时候便可以换一身新的了。”
  洪洗象蹲地上叹息复叹息,无可奈何道:“这话你也就只敢跟我说,要是被其余师兄听了去,还不得被你气死。”
  老道士大笑,毫无萎靡颓丧神色。
  洪洗象沉默不语,托着腮帮眺望远山发呆。
  王重楼轻声道:“徐凤年戾气虽重,可人倒不算太坏,你与他交往,我不多说什么,只是怕以后江湖和庙堂,就要不消停喽。”
  洪洗象轻声道:“我可管不着。”
  王重楼干脆坐在小师弟身边,愧疚道:“我这一撒手,你暂时就更下不了山了,怨不怨大师兄?”
  洪洗象笑道:“当然怨,不过若不让我做掌教,我就不怨!”
  王重楼哼哼道:“休想。怨就怨,到时候我也听不到看不见,你怨去。”
  洪洗象摇头道:“大师兄,有点掌教风范好不好?”
  老道士不以为然,他可不是那些龙虎山的老家伙,仙人之下都是人,辈分身份都是虚的东西,若不能立德立言,所有都是带不进棺材的身外物,何苦端着架子板脸看人几十年,不累啊。
  王重楼突然轻声道:“小师弟,咱们比试比试?好多年没一较高下了,呃,是一较远近。”
  洪洗象如临大敌,紧张道:“不好吧?”
  掌教老道激将法道:“不敢?”
  洪洗象年轻气盛道:“比就比!”
  只见两位武当最高辈分的道士在小莲花峰万丈刀削悬崖边上,做了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撒尿!
  老掌教叹息道:“当年顶风尿十丈,如今年迈却湿鞋。老了,老了,不服气不行啊。”
  洪洗象哈哈大笑道:“怎么样,比你远吧?”
  老掌教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这件事,当年师父输给我以后,就跟我说哪天输给小师弟,就可以放下担子了。”
  洪洗象苦着脸。
  老道士望向远方,感慨道:“山不在高啊。只可惜我是见不到武当大兴那一天了。”
  洪洗象嗯了一声,想要偷偷去拍大师兄的肩膀。
  刚才手上沾了点,得擦干净。
  大师兄拍自己肩膀为的啥?洪洗象一清二楚!
  老掌教巧妙躲开,怒道:“你这道袍比我的旧,师兄身上这件,可是崭新的!”
  洪洗象讪讪缩手,气愤道:“忒不公平了。”
  武当掌教开怀大笑,离开小莲花峰,遥遥传来一句话:“小师弟,以后若要真下山,可得气派些,给大师兄涨涨脸面。”
  第034章 伸手低头秀色皆是禅
  徐凤年醒来后头疼欲裂,摇晃坐起身,从床头拿起竹筒水壶喝了口泉水,去桌上拿起青瓷瓶倒入最后两颗丹药,将竹筒凉水一口喝尽,头疼感觉减弱,立即神清气爽,瞥见横放在一堆秘笈上的绣冬刀,伸手握住,便听刀身颤动的金石鸣声,这时候才发觉体内真气流转,百骸受润,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力气,徐凤年下意识想要抽刀,压抑下这股冲动。来到茅屋外,看到骑牛的在对着炉子生火,煮了一锅冬笋。
  徐凤年问道:“我那几颗棋子是你偷的?”
  年轻师叔祖装傻扮痴道:“不知道啊。”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还没出刀威胁吓唬,骑牛的便心虚地撒脚狂奔,两三斤冬笋都是他好不容易一锄头一锄头辛苦挖出来的,可逃命要紧,顾不上美味冬笋了。徐凤年走到炉子前,把冬笋煮熟,拿了筷子慢腾腾吃得一干二净,这才去悬仙峰下洞内,发现多了一小堆未经雕琢的鹅卵石,想必是骑牛的将功补过,笑了笑,靠壁坐下,遵循《绿水亭甲子习剑录》中所述上乘剑势,拿绣冬刻出棋子,只是第一刀下去,力道过于飘忽,将一枚坚硬鹅卵石给划成两半,徐凤年愣了一下,不再急于下刀,盘膝静心,呼吸吐纳,这一路行来徐凤年就已经察觉五根异常灵敏,此时更是感受到体内神气充沛而朗然洞彻,对于那先前只是道教仙术口诀的“一呼一吸息息归根谓胎息”,竟有点玄妙的感同身受,徐凤年睁开眼睛,自言自语道:“这便是大黄庭?”
  骑牛的小心翼翼出现在洞口,笑道:“是大黄庭。世子殿下可不能浪费了。”
  徐凤年自嘲道:“浪费了。”
  骑牛的摇头笑道:“这话说早了。”
  徐凤年平静道:“茅屋里几百本书籍,都送给武当,你们肯不肯收?”
  年轻师叔祖憨笑道:“收!”
  徐凤年笑道:“以后每年给武当山黄金千两的香火钱,敢不敢收?”
  骑牛的思量了一下,苦笑道:“不太敢。”
  徐凤年一笑置之,挥手示意骑牛的可以消失了。洪洗象退出去,又走进来,轻声道:“世子殿下,偷棋子的事情,可别记仇啊。”
  徐凤年轻声道:“滚。”
  徐凤年花了半天时间适应持刀劲道,再去雕刻棋子便手到擒来,形状圆润,看着黑白两堆棋子,大功告成地长呼出一口气,不小心将棋子给吹拂乱套,黑白混淆在一起,徐凤年拿西蜀方言骂了一句,重新收拾,前往紫竹林,砍了两株罗汉紫竹扛回茅屋,劈开后,花了一天时间编织出两个棋盒,能做这个,是三年辛酸游历自编草鞋磨砺出来的不入流本事。将三百六十一颗棋子分别放入,徐凤年看了眼秘笈尚未搬动的茅屋,再腰间挎刀,双手端着棋盒去屋外看了几眼冷清菜圃,两位大丫鬟红薯青鸟都静候在一旁,武当就只有洪洗象一人送行,与当初寥寥两人的迎接阵仗其实差不多。
  洪洗象意料之中送到了玄武当兴四字牌坊下。
  徐凤年已经望见两百北凉铁骑披甲待行,回头望了眼莲花峰,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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