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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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凤年呢喃道:“徐婴,你怎么可以如此好看,以至于我在神武城外,在借出春秋剑之前那一刻就想啊,跟你死在一起也不错。”
  她的欢喜相在哭,悲悯相在笑。
  第056章 西佛东魔,白衣逐鹿
  日薄西山。
  烂陀山山巅有一座画地为牢将近四十年的土胚子,出现一丝松动,刹那间金光熠熠,如同泥菩萨开裂,现出一尊璀璨的不败金身。山巅除了这座土墩,还有一位盘膝坐地身披破败袈裟的年迈和尚,垂垂老矣,雪白双眉垂膝还不止,在泥地上打了个转,风吹日晒,使得皮肤黝黑褶皱,如同一方枯涸的田地,衬得两缕白眉愈发惨白。当他看到土胚松动,泥屑落地,分明是几乎细微不可察,可好似在这尊密宗法王耳中,却好似那惊雷响在耳畔,两根长眉纷乱飘拂,身形愈发不动如山。作为烂陀山上号称一生不曾说过一字妄语的正嫡大僧,身口念三无失,他与另外一名高僧已经在此轮流静候二十余年,白眉老僧站起身,低眉顺眼,只见碎屑不断跌落,遍体金光四射,真人露相。烂陀山这一刻,蓦然诵经琅琅,山势在颂唱声中更显巍峨,宝相庄严。面向东方的老僧回首望西,夕阳西下,不知是否错觉,随着那座土墩如同一头酣睡狮子,终于不再打盹,睁眼之后,抖去尘埃,开始要气吞山河,余晖骤亮,比较那如日中天的光辉,绚烂程度,竟是不差丝毫。
  大日如来。
  年迈法王缓缓转头,视线中出现一个好似阴冥转头回到阳世的老僧,比起一百岁有余的白眉老僧更为老朽昏聩,干枯消瘦,恐怕连九十斤体重都不到,如此体魄,真可谓弱不禁风。烂陀山虽说不尚武,可历代高僧,像那位仅算是他后辈的六珠上师,境界修为亦是不弱。菩萨低眉慈悲,同时也能怒目降伏龙象。而白眉高僧视野之中的老僧,无声无息无生气,死寂异常。密宗宣扬即身证佛,东土中原一直视为邪僻,归根结底还是儒道两教心怀芥蒂,如今离阳王朝和北莽几乎同时灭佛,实则灭的是禅宗,可白眉老僧却要去洞察这场佛法浩劫之后的大势,他自身做不到,只能够寄希望于眼前这尊发下宏愿要即身证佛还要众生成佛的无垢净狮子。
  枯朽老僧终于开口,声音未出,先是一口浊气如灰烟缓缓吐出,“己身心垢恰似琉璃瓶,可以一锤敲破。可众生百万琉璃瓶,大锤在东方。”
  白眉老僧面色动容,双手合十,佛唱一声。
  “自西向东而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比烂陀山上百岁法王还要年迈的枯槁老僧说完这句话后,伸出一手,抚在自己头顶,如同一锤砸在自身,锤散金光,山巅遍放光明。
  白眉高僧面露悲戚。
  一锤敲烂琉璃心垢瓶,本该即身证佛,成就无上法身佛,可高僧却知道,眼前僧人根本不是如此。西山之上一轮光辉反常明亮的骄阳,像是失去支撑,在僧人自行灌顶之后,迅速昏暗,敛去余晖,急急坠山。
  站立时两根白眉及膝的僧人再抬头望去,已不见一悟四十年的老僧踪影。两禅寺曾有顿悟一说,这一顿,可是有些久了。耳中仅是满山诵经声,老僧轻轻叹息一声。
  铁门关外一位老僧掠过荒漠掠过戈壁,一次停脚,是手指做刀,剐下手臂肉,喂养山壁缝隙之间的幼鹰,一次是在沙漠中蹲坐,看那虫豸游走。当原本身容垂垂将死的老僧来到夔门关外,好似年轻了十几岁,在雄关之外站定,怔怔出神,眼神昏昏,只看那入关或是出塞羁旅之人的来去匆忙,一看就是几天几夜,当关塞甲士准备前去盘问几句,老僧已经不知所踪。西蜀北境多险山深涧,蜀道难于上青天,一位僧衣老者身形如鸿鹄,来去如御风,见高山越山巅,遇大河踩江面,一身枯木肌肤已经开始焕发光彩,如同冬木逢初春,可眼神愈发浑浑噩噩,袈裟飘荡,下一步落脚处随心所欲,偶遇纤夫在浅滩之上拉船,僧人出现在船尾,踩在冰冻刺骨的河水中,听着蜀地汉子的号子,缓推大船二十里,然后一闪而逝,在深山老林中一掠几十丈,砰一声,老僧猛然停足,双手捧住一只被他撞杀的冬鸟,手心之上血肉模糊,老僧眼神迷茫,先是恍然醒悟,无声悲恸,继而又陷入迷茫,双目无神,这一站就是足足半旬,期间有大雨滂沱压顶,有雪上加霜侵透身骨,直到一日清晨,旭日东升,然后蓦然回首再往东行,这一路走过黄沙千里,路过金城汤池,千寻之沟和羊肠小径后,终于踏足中原,又在小镇及肩之墙下躲雨,观撑伞行人步履,在高不过膝的溪畔看人捣衣,在月明星稀之下听更夫敲更,在名城古都遇见路边冻死骨,这一日,已是年衰仅如花甲之年的老僧在一处荒郊野岭一座孤茔小冢边,看到字迹斑驳的墓碑上一字,不知为何行万里路看万人,已是忘去自己是谁,所去又是何方,所见又是何人,偏偏在此时只记住了一个字,刘。
  懵懵懂懂的老僧继续东行,某天来到一座青山,风撼松林,声如波涛。心神所致,飘上一棵古松,眺望远望,听闻松涛阵阵,足足一旬之后,才沙哑开口,“松涛。”
  一个死死记住的刘字。加上此刻松涛如鼓。
  老僧已经不老,貌似中年,四十不惑,对这位东行万里忘却前尘往事的烂陀山僧人来说,这一刻确实称得上是不惑了,面露笑意,“刘松涛。”
  江湖上很快知晓西域来了个年纪轻轻的疯和尚,一路东游,口中似唱非唱,似诵非诵,所过之处,忽而见人便不合心思便杀,忽而面授机宜传佛法。
  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之上,如同及冠岁数的年轻僧人高声颂唱,御风而行,仍是那一首开始在中原大地上流传开来的无用歌。
  “天地无用,不入我眼。日月无用,不能同在。昆仑无用,不来就我。恻隐无用,道貌岸然。清净无用,两袖空空。大江无用,东去不返。风雪无用,不能饱暖。青草无用,一岁一枯。参禅无用,成甚么佛……”
  大摇大摆前行的年轻僧人突然停下脚步,举目眺望,像是在看数百里之外的风光。
  他捧腹大笑,哇哈哈一串大笑声,顿时响彻天地间。
  并未收敛笑意,身上破败不堪的袈裟开始飘摇飞舞,身形所过之地,不见足迹,撕出一条沟壑,年轻僧人疾奔六百里,面壁破壁,入林折木,逢山跃山。
  最终跟六百里外一位同是狂奔而至的白衣僧人轰然撞在一起。
  方圆三里地面,瞬间凹陷出一个巨大圆坑。
  一撞之后,年轻僧人竟是略作停顿偏移,继续前奔,一如江水滔滔向东流,嘴上仍是大笑,“帝王无用,无非百年。阎王无用,羡我逍遥。神仙无用,凡人都笑……日出东方,日落西方,我在何方我去何方……”
  天下何人能挡下这个年轻疯和尚的去路?
  邓太阿已是出海访仙,曹长卿一心复国,难道是那武帝城之中的王仙芝?
  世人不知疯和尚和王仙芝之间有一山。
  逐鹿山主峰,白玉台阶三千级。
  一位新近入主逐鹿山的白衣魔头君临天下。
  一赤一青两尾灵气大鱼,似鲤非鲤,似蛟非蛟,鱼须极为修长,双鱼浮空如游水,在白衣身畔玄妙游曳。
  白衣身边除去两尾奇物,靠近台阶还有一站一坐两名年龄悬殊的男子,年轻者不到而立之年,身材矮小,面目呆滞,坐在台阶上托着腮帮眺望山景。年长者约莫四十岁出头,背负一条长条布囊,裹藏有一根断矛。
  中年男子轻声问道:“教主,让邓茂去拦一拦那西域僧人?”
  竟是北莽言语。
  白衣人平淡反问道:“你拦得住拓跋菩萨?”
  自称邓茂的男子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教主的意思很简单,拦得住拓跋菩萨,才有本事去拦下那个灰衣和尚,毕竟此人连白衣僧人李当心都没能成功。
  矮小男子开口道:“就算他是当年逃过一劫的刘松涛,巅峰时也未必打得过如今的王仙芝和拓跋菩萨。”
  白衣人冷笑道:“等你先打赢了天下第九的邓茂,再来说这个话。”
  邓茂轻声笑道:“迟早的事。北莽以后也就靠洪敬岩和这小子来撑脸面了。”
  白衣人没有反驳,缓缓走下台阶。
  匍匐在台阶之上的近千位大小魔头尽低头。
  白衣人面无表情看向西面。
  李当心不愿纠缠不休,那就由我洛阳来跟你刘松涛打上一场!
  第057章 两顾之争
  稚子胡言乱语,何况还是说那禅祠外出现精怪的荒诞论调,自然惹不起波澜,采石山这边起先没有如何理睬,只是喜欢热闹的胡椿芽跟孩子们一起来到溪边,当她看到那家伙半生不熟的背影,不知为何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胡椿芽犹豫了一下,走过去站在溪边,瞥了一眼一身雪白的男子,原本依照她的性子,在外头吃瘪,回到了家里,总要找回场子才能舒服,可当下愣是说不出刺人的言语。正当孩子们一头雾水的时候,禅祠里走出一名衣裳华美的腴态妇人,如同一朵腴艳牡丹,比起青葱年岁的胡椿芽,胚子轮廓相似,只是要多出几分岁月沉淀下来的成熟风情,妇人见到女儿身影,愣了一下,流露笑颜,姗姗而行,等她临近,身材修长的白头男子已经站起转身,妇人大吃一惊,本以为是上了岁数的采石山客人,不曾想竟是个如此俊雅风流的年轻公子,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眸,妇人心中赞叹一声,此物最是能勾留女人心呐,稳了稳心神,正要无伤大雅女儿调笑几句,那年轻人已经自报家门,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言谈清爽,妇人自视眼光不差,心想若是能让这个年轻人入赘采石山,也算不亏待了椿芽。一番攀谈,妇人都是丈母娘看女婿的眼神,让胡椿芽臊得不行,好说歹说才拉着娘亲往山上走去,偏偏妇人还一步三回头与那俊逸公子搭讪,要他明儿得空就去山上赏景,那个年轻人都应承下来,等到娘俩几乎要消失在视野,这才下山去住处,恰好妇人转头对视一眼,他笑着挥了挥手,一直在禅祠内吃斋念佛的妇人转头后,笑意敛去几分,小声询问道:“椿芽,这个徐奇是什么来头?”
  胡椿芽就絮絮叨叨把龙尾坡上下两场风波都说了一通,妇人苦笑一声,笑话自己竟然还有要他入赘的念头,感叹道:“那可就不是一般的将种子弟喽,采石山庙太小,留不下的。”
  胡椿芽愤懑道:“留他做什么,要不是看在周姐姐的脸面上,我才不让上山蹭吃蹭喝。”
  妇人伸出手指在女儿额头点了一点,打趣道:“知女莫若母,在娘亲面前还装什么母老虎,别看你现在这么疯玩,娘亲却知道你以后嫁了人,定是那贤妻良母,会一心相夫教子。”
  胡椿芽挽着娘亲的手臂,撒娇嬉笑,好奇问道:“娘怎么知道那家伙是将种子孙?”
  妇人便是远近闻名的采石山悍妇胡景霞,轻声道破天机:“这个年轻人身上有股子跟你外公一般的气势,非得是血水尸骨里滚过的人物才能如此,官府衙内们就算同样脸上跟你客气,志骄意满在骨子里,可也万万不是这个味儿,再者你又说这男子在龙尾坡上说杀就杀光了一百多号铁庐甲士,要知道离阳庙堂,文臣武将,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家中没有军伍出身的大佬坐镇,万万不敢如此胆大包天,否则任你是六部尚书的嫡子嫡孙,也不会如此跋扈行事,你又说此人的扈从,坐在马上轻轻一矛就捅死了那尊魔教魔头,分明是一位战场陷阵上的万人敌,椿芽,咱们采石山不能掉以轻心,这就跟娘一起去你外公那边细说一遍。”
  胡椿芽赌气道:“我不去!”
  胡景霞嫣然一笑,只是牵住女儿的冰凉小手,往山上缓缓走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惜大多由深转浅,相忘江湖。
  徐凤年回到幽静竹楼,发现顾大祖和黄裳两人似乎等候许久,致歉两句,就跟竹楼丫鬟要了一壶酒,加上袁左宗四人一同围炉而坐,炉子四脚驻地,中间搁了一个大腹铁盆,盆内盛放木炭,夹以木炭燃烧过后的灰烬,蹲在炉边的丫鬟握有一枝铁钳,在一边轻巧拨弄翻转盆中木炭,让炭火不至于太过旺盛烫人,也不至于熄灭,她蹲在那儿,火光映照着一张俏脸微红,徐凤年知晓了处置这种陌生火炉的法子,就笑着从丫鬟手中接过铁钳,让她先去休息,等丫鬟走出屋子,笑道:“要是有地瓜,或是南边的粽子,烤上一烤就香了,烤成金黄色,那才叫一个美味。第一次出门游历,比较落魄,可也不全是饿极了才觉着好吃,是真好吃。”
  顾大祖点了点头,敷衍附和之后,沉声说道:“先前跟殿下谈论,殿下确是对《灰烬集》烂熟于心,并非临时抱佛脚跟想着我这个老家伙套近乎,既然我顾大祖想去北凉贫寒之地施展手脚,那有些话就不藏着掖着,正如《灰烬集》开篇所述,天下险关雄镇,归根结底,不在地利之险,而在得其人而守之,北凉贫寒,这个贫不光在银钱与地理之上,更在人之一字上,北凉王治军,顾大祖佩服得很,可这些年朝廷处处刁难北凉,使得北凉一直形成不了有气象的士子集团,原本好不容易有个姚家,姚白峰就给朝廷弄去京城,算是填了宋家倒塌之后留下的窟窿,好似那一个乡野婆娘常年跟城里阔绰爷们眉来眼去,终于嫁入高门做了小妾。加上春秋一直为天下士子视为大不义,北凉王被当成了折断读读书人脊梁的罪魁祸首,更不会有豪阀世族前去投靠你们徐家,生怕在青史上留下污名,愧对先祖。北凉这亩田地的青黄不接,已经是燃眉之急,李义山是当世大才,同样难就南在无米下炊。如今陈芝豹出凉,使得大批将领赴蜀,隐然要自立门户,就等他获封蜀王,掣肘北凉,更是让北凉成了一座四面漏风的飘摇屋子,这时候就需要大量新鲜人物去缝补围墙窗纸,北凉的院门外墙还好,有北凉王麾下三十万铁骑,一时半会不论是离阳朝廷,还是虎狼北莽,都不敢轻易挑衅,可让屋子暖和的窗纸,终归得靠文臣能吏去搭手,武人骑得烈马提得铁矛,可要他们去做绣花针的活计,不合时宜!”
  徐凤年平静道:“青党执牛耳的陆家,离阳八位上柱国之一的陆费墀,算是货真价实的两朝权臣,在兵户吏三部都曾呆过,致仕之前连首辅张巨鹿也要对其执弟子礼,这位老柱国有意让陆家一名女子嫁入北凉。这趟返回北凉,去上阴学宫是私事,去青州拜见陆费墀,才是正事,我试图说服老人举族北迁。”
  徐凤年伸手拨动炭火,笑道:“以前开不了这个口,一来是联姻之事尚未板上钉钉,就怕北凉这边到头来是自作多情,我丢脸没事,徐骁可丢不起这个脸。再则火候不到,当时青州在朝廷以抱团著称的青党,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树倒猢狲散,如今在张巨鹿一手操控之下青党分崩离析,青党其余两家各自攀附张党顾党,想必陆家也是时候为自己谋求退路,毕竟陆家当年最为势大,给其余两个豪阀挤压得抬不起头,彻底分家之后秋后算账,是怎么都算不过其余两家的。因为这会儿陆家可就是寡妇睡觉了。”
  一直没有插话的黄裳纳闷问道:“寡妇睡觉?此话怎讲?”
  顾大祖大大咧咧笑道:“上边没人!”
  堂堂正正做人规规矩矩行事的黄裳悄悄呲牙,赶忙低头喝酒。
  徐凤年笑道:“势力盘曲的陆家全族入凉,是一剂猛药,而单枪匹马的黄大人孤身赴凉,是一贴温药,对北凉来说缺一不可。除此之外,北凉也愿意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很快全天下就会知道陈锡亮和刘文豹。”
  黄裳咀嚼片刻,轻声道:“寒士,好一个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顾大祖言语向来直白,“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可少有一门心思去当圣贤人,实则还都是在求名求利,那些久居高位的世家士族可以不在乎北凉,可没有根基的寒士不同,虽说朝廷这边在张巨鹿组阁执政后,不遗余力吸纳寒士,可谁也不是傻子,这么多年,也就那一小撮人出人头地,更多读书人就算考取了功名,一样给世家子弟打压得灰飞烟灭。如果北凉的悬赏,确实拿得出手,少不了郁郁不得志的士子如鲫过江入凉地,说不定许多在北莽的春秋遗民都有可能南下。”
  顾大祖喃喃自语:“京畿之地自古是四战之地,西蜀最易生长割据势力,出了一个韩家满门忠烈的蓟州则可制天下之命,东南诸地,地非偏兵非弱,是那进取不足,才导致自保不足,顾大祖敢断言当世前后千年,都会是坐北吞南的格局形势。北凉地域狭长,看似夹缝求生,未必不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凉地养兵,比起南疆养兵,不可同语。说实话,我顾大祖就是只知带兵的莽夫,不去北凉能去哪儿。难道离阳能给我一支十数万的精兵,还不得天天担心我顾大祖会不会造反?嘿,我真就想造反!好好跟顾剑棠打上一场!顾剑棠灭南唐,好大的本事!”
  不说南唐遗民顾大祖言语中的反讽意味,光是造反二字,黄裳就听得一头冷汗。
  北顾顾剑棠,南顾顾大祖。
  李义山曾经在听潮阁内评点江山,南唐覆灭,非顾之罪。
  黄裳瞥了一眼徐凤年,年轻人神情平淡,对于顾大祖的大不敬谋逆言辞,似乎无动于衷。
  一行人走入竹楼,赵洪丹胡景霞夫妇都在其中,为首满头霜发的老人身材魁梧,老当益壮,毫无暮气。一物降一物,胡椿芽在谁面前都天不怕地不怕,在这个外公跟前却是异常温顺乖巧,老人姓胡名恭烈,南唐遗民,曾是南唐边境重镇上的一员骁将,南唐灭国之后,仍是在采石山拉起一支骑军,似乎一日不听那战鼓擂马蹄如雷就睡不安稳。胡恭烈是出了名的暴躁性子,此时进入竹楼,更是龙骧虎步,屋内顾大祖所坐位置背对大门,胡恭烈正要开口,看到顾大祖背影,愣在当场,赵洪丹这些年虽说名义上是采石山的主人,可始终有种寄人篱下的积郁,从未见到老丈人这般忐忑情形,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大祖转过身,没有说话。
  胡恭烈摆了摆手,对女儿女婿下令道:“你们都出去。”
  屋内就只剩下他一人站着。
  在采石山一言九鼎的胡恭烈没有坐下,而是猛然跪下,双拳撑地,沉声道:“南唐滑台守将胡恭烈参见顾大将军!”
  顾大祖淡然转过身,不看那跪在地上的胡恭烈,自嘲笑道:“如何认得我是顾大祖。”
  胡恭烈默然无声。
  顾大祖喟叹道:“起来吧。当年你胡恭烈随先帝一起出城,跪得还少吗?南唐就这么跪没了。”
  胡恭烈泣不成声,额头贴地。
  顾大祖平淡道:“当时很多人跪出了个高官厚禄,你胡恭烈最不济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好了,起来说话。”
  胡恭烈站起身后,转头抹了抹脸庞,一开口便是让黄裳头疼的言语,“大将军,听说西楚要复国,是不是咱们南唐也要揭竿而起?大将军你放一百个心,采石山上哪个姓胡的小兔崽子敢皱一下眉头,怕被砍脑袋,胡恭烈第一个把他脑袋拧下来!”
  第058章 九十之争
  胡恭烈也算是历经沉浮的老家伙,哪怕刀斧加身也未必如何惊惧,可当他知道围炉而坐其余三人的身份后,一样瞠目结舌,言官黄裳还好,一个春秋白熊袁左宗就足以让胡恭烈大吃一惊,何况还要加上一个世袭罔替傍身的北凉世子,跟随顾大祖去了另外一栋竹楼密谈,得知顾大祖即将赶赴北凉之后,毫不犹豫就开口要举家迁徙,用他的话说就是在采石山也是苟延残喘,指不定哪天就要被离阳朝廷砍头祭旗,还不如去北凉给胡家子孙挣得一个搏取军功的机会,顾大祖既没有异议也没有给承诺,只是离别前拍了拍胡恭烈的肩膀。
  徐凤年不清楚两名南唐遗老的叙旧内容,只是把黄裳送回竹楼后,收到一只军隼捎带来的密信,是褚禄山这个北凉头号大谍子亲手调教出来灵物,密信上简明扼要阐述了两桩事,一件是一些类似王麟扎根离阳的隐蔽家族,都开始拔地而起,向北凉靠拢。另一件就有些莫名其妙,说烂陀山走出一个亦佛亦魔的疯和尚,出山以后便返老还童,连李当心都不曾拦下,让世子殿下小心北行,最好不要撞上。徐凤年写好顾大祖和黄裳之事,放回军隼,跟一直没有离去的袁左宗坐在火炉前,将字迹独具一格的密信丢入炭火之上,一缕青烟袅袅,徐凤年弯腰捡起火钳,在火炭上稍微扑了些轻灰,轻声道:“江湖上也不太平,烂陀山大概是不服气两禅寺出了个拎起黄河的白衣僧人,一个僧人出山时还是活了两三甲子的腐朽老人,等他从西域来到中原后,就成了个年轻人,一路上一通滥杀,远远称不上金刚怒目的降妖除魔,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当时在北凉初遇烂陀山的龙守僧人,只说是身具六相的女法王要跟我双修,我就屁颠屁颠跑回阁翻阅秘录,除了知道她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女人,大失所望,还顺便知道了烂陀山在那个六珠菩萨之前,还有三位辈分更高的僧人,其中一位画地为牢将近四十年,比起吴家剑冢的枯剑还来得惊世骇俗,当时还没练刀,不懂仙人的逍遥,就好奇不吃不喝怎么活下来,这会儿想来真是自己坐井观天了。我估计这和尚多半是已经走火入魔,话说回来,孤身一人就把整个江湖杀得半透,能有这般气概的,我想也就只有百年前的魔教教主刘松涛。一代江湖自有一代风流子,刘松涛那一代也不是没有同在一座江湖的剑仙和三教圣人,既是交相辉映,也是相互掣肘,再说了一直公认武道之上有天道,既然历经千辛万苦站在了武道巅峰,更多是羊皮裘老头和邓太阿这样继往开来的正道人物,哪怕被赞誉为可与吕祖酣畅一战的王仙芝,也不算邪道中人,刘松涛和疯和尚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半点不怕被天谴,真是少之又少。可惜骑牛的不在,否则哪里轮得到这和尚发疯,早给开窍后的武当师叔祖一剑送去西天。”
  袁左宗双手伸向火炉,感受着冬日暖意,微笑道:“如果这个和尚真能跟刘松涛站在一线,就算是替天行道的齐玄帧,一剑估计也不行。”
  徐凤年哈哈笑道:“天底下两个说法最大,一个是皇帝君王的奉天承运,一个是三教中陆地神仙的替天行道。反正我都不沾边,也就只能看看热闹。对了,袁二哥,知道这个刘松涛到底是怎么回事吗?逐鹿山虽说被江湖硬生生套上一个魔教的名头,可在我看来其实除了行踪诡谲做事果决之外,比起所谓正道人士的伪君子,可要好上很多,而且历任教主都以逐鹿天下为己任,不是什么只知道杀人的大魔头,这个刘松涛在江湖上的传闻事迹也寥寥无几。”
  袁左宗眯起眼,冰冷道:“年轻时候听一位世外高人说起过,刘松涛曾经数次行走江湖,交恶无数,在离天人之差一纸之隔时,这位魔教教主在逐鹿山闭关时,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不知为何便被说成了是他的女人,流落江湖,下场惨烈,让人悚然,总之不光是正道江湖人士,就是很多帝王卿相也分了一杯羹,女子最后被吊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前仍是赤身裸体,刘松涛不知为何知晓此事,强行破关而出,为女子背棺回逐鹿,这之后,便是一场谁都无法挽救的浩劫了,当时陆地神仙纷纷避其锋芒,也非全都示弱于确实无敌天下的刘松涛,更多是不愿出手。我们后人回头再看,可见那场阴谋的幕后指使者,手笔之大,心机之重,仅是逊色于黄三甲颠覆春秋。”
  徐凤年脸色阴沉,咬牙不语。
  袁左宗弯腰从火炉中捻起一块火烫木炭,轻轻碾碎,淡然道:“跟我提及此事的隐士,说刘松涛死前曾笑言,料此生不得长生,为甚急急忙忙作几般恶事。想前世俱已注定,何不干干净净做一个好人。虽然我猜多半是后人托辞,不过听着真不是个滋味,本来这种话,都该是圣贤流传千古的警世言语,却假借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说出口,活该那一辈江湖上的陆地神仙都不得证道。我袁左宗若跟刘松涛同处一世,少不得替他多杀几个。”
  徐凤年冷笑道:“难怪师父曾说阴间阎王笑话阳间人人不像人。”
  袁左宗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这个在北凉清心寡欲甚至还要胜过小人屠陈芝豹的盖世武将,望着指尖空荡荡的酒杯,自言自语道:“义父能够走到今天,对谁都问心无愧了。袁左宗不过一介武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不去想,这些年也在北凉境内见到许多肮脏的人和事,也是袖手旁观,只想着义父走后,能有一个人站出来,只要站在凉莽边境上,就能让北莽百万铁骑不敢南下一步。”
  徐凤年摇了摇头,“我恐怕做不到。”
  袁左宗笑了,“此生不负北凉刀,就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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