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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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尺之隔,在武道顶尖宗师之间的生死相向,足以是阴阳之隔。
  但在徐偃兵和铁木迭儿之间,有一个人握住了那杆铁枪,这才让徐偃兵没有能够随便将枪身一个向下斜拉,去搅烂铁木迭儿的心肺。
  徐偃兵拔出铁枪,枪身发出一连串刺破耳膜的摩擦声。
  那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一手扶住铁木迭儿,一手甩了甩手腕,掌心有些血丝。
  老妇人咽了咽口水。
  作为蛛网老祖宗级别的前辈,她认出了那个人。
  呼延大观!
  除了拓拔菩萨,也没有谁能让徐偃兵那一枪全攻而返,让后者无功而返当然更不现实。
  呼延大观笑道:“紧赶慢赶总算给我赶到了,徐偃兵,你不杀铁木迭儿,我就不找徐凤年的麻烦,如何?”
  徐偃兵神情冷漠,提枪寸余,后撤一步。
  眼前对手值得他将距离拉开到最适合铁枪发挥全力的位置。
  呼延大观一脸无奈道:“说实话,凉莽开打,不关我屁事,我之前就没想过要跟徐凤年过不去。”
  铁木迭儿挣扎了一下,呼延大观扶住他的肩头的那只手微微加重力道,前者顿时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呼延大观正了正神色,说道:“但如果你今天执意要杀铁木迭儿,那我也不介意杀一杀徐凤年,至于能否成功,我不管。”
  老妇人知道那呼延大观根本没有刻意流泻气机,但她就是会感到窒息。
  然后她马上就有涌起一股悲愤欲绝的情绪,不管如何克制都压抑不住。
  因为那个追杀他们得有整整一旬时日竟然都没开口说过一个字的家伙,终于说话了!
  徐偃兵平淡道:“先问过我的枪。”
  说起离阳官话比离阳百姓还顺溜的呼延大观爆了句粗口,苦笑道:“打住打住,怕了你了!徐偃兵,既然你要决心要打一架,行,你手中这杆铁枪内里早已经不堪一击了,你回去换一杆新枪,好歹能撑得住你出三枪,否则也打不尽兴!我呼延大观就在这里等着你,铁木迭儿,那啥念头的,还有那个不服老老爱插朵大红花的老婆子,我都帮你留在这里。到时候谁赢了谁说话,如何?”
  徐偃兵点了点头,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转身离开了。
  这一幕看得那蛛网老妇人差点眼珠子都给瞪出眼眶。
  等到徐偃兵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呼延大观松开手,满脸泪水的铁木迭儿转身望向那座大墚,那里坐着乐府大先生。
  那柄无鞘从他手心悄然滑落。
  呼延大观平静道:“捡起来。”
  铁木迭儿好像六神无主,根本没有听到呼延大观在说什么。
  呼延大观也懒得废话,一巴掌摔过去,直接将铁木迭儿摔到大乐府的尸体前几丈外,脚尖一点,再将那柄弃剑一柄踢过去。
  白纱遮住半面的小念头来到呼延大观身边,神情复杂。
  呼延大观叹息道:“八百年前,你我是谁,重要吗?洛阳放不下,那不奇怪,她是大秦皇后。连我这个所谓的秦帝影子都早早放下了,你算什么?不过就是个被大秦军亡国的皇室女子罢了,这样的恩怨,八百年来,中原各国各朝各代,皇帝皇后都出了那么多茬,更别提什么小国公主不公主的了,没意思的。”
  呼延大观抬头望向天空,“何况那人走了,徐凤年只是徐凤年而已。你去恨谁?当初你成功挑唆那两名女子反目成仇,甚至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正是你害得大秦一世而亡,还不满足?”
  小念头一把撕下面纱。
  她的半张脸绝美非凡,但是另外半张脸,一张张陌生的女子面孔不断变换。
  最终定格。
  竟是一张男子的半脸。
  呼延大观转过头,不去与她对视,轻声道:“你走吧。”
  她看着远方那张在空中飘荡的白纱,抬起一只手,轻轻捂住那半张脸,呢喃道:“你真的走了啊。那你说,我又能去哪里呢?你总是这样,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我从不恨你啊,我只想你看一眼,一眼就好……”
  呼延大观问道:“真不走?”
  公主坟小念头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手十指如钩,极其缓慢地将自己两张脸都割划得血肉模糊。
  而她毫无痛苦之色,闭上了眼睛。
  她用今人听不懂的腔调,轻轻哼起了一支曲子。
  等到曲终,呼延大观一掌推在她额头上。
  她坠入峡谷。
  呼延大观独自负手站在原地,轻声感慨道:“这一世终于都了了。”
  那袭白衣,如一只不愿破茧而出的纤弱白蝶,怯生生躲在茧中看着外面的世界。
  世上再无那女子独处时,摘下面纱,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对镜却看他。
  ……
  北凉境内一座私塾的屋檐下廊中,一位古稀老人躺在藤椅上,晒着温煦的阳光,四周坐满了蒙学稚童,老人每唱一句,孩子们便跟他唱一句。那是一首从大秦覆灭后没多久便流传开来的古谣。
  歌声悠扬。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157章 死尽尽死
  葫芦口烽燧林立,两座烽燧之间最远相距不过三十里,最近不足三里,洪新甲建造每座烽燧在择地一事上极为苛刻精细,站在任意一座烽燧守望台上,必可见两座以上的邻近烽燧。边烽互望绵延成势的众多烽燧中,位于一条戈壁走廊上的鹿尾巴烽燧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座,按例设置烽帅一人,副帅两人,烽子四人,北莽叩关后鹿尾巴烽燧又额外添补了烽子五名和驿马一匹。鹿尾巴烽燧设在葫芦口左侧,隶属于以钟鼓寨为核心的寨堡群,比起枣马寨要靠左和靠后,随着北莽先锋大军长驱直下,钟鼓寨虽然尚未受到大规模莽骑冲击侵扰,但鹿尾巴烽燧的烽子已经可以清晰感受到战事的临近,那些在铁甲罩裘的一股股北莽游骑,出现在附近游曳查探地形,昨天更有胆大包天的十余骑北莽斥候,面朝鹿尾巴烽燧骤然突入,双方相距不足把八十步,烽燧内十几名眼力极佳的幽州士卒甚至能够看清北蛮子的脸庞,烽帅司马真铭挽强弓一箭就将为首一骑射落下马,北莽斥候头目显然大吃一惊,收起尸体后恨恨离去,临行前还举起战刀朝着鹿尾巴烽燧指指点点。
  今日清晨拂晓时分,亲自负责守后半夜的司马真铭站在高台上,抬头看着桔槔上悬挂着那只叫兜零的笼子,他作为鹿尾巴烽燧的当家人,不同于燧内大多数目不识丁的烽子,司马真铭是钟鼓寨附近小有名气的读书人,文书符牒转牒都写得很漂亮,司马真铭同时又有一手出色箭术,所以才入伍半年不到就晋升了烽帅。司马家在幽州是声望大族,司马真铭虽是偏房庶子,但本可以靠着将种门庭的余荫去临近郡县的衙门当差,由吏转官也一样不需要几年,之所以来葫芦口风吹日晒,是缘于司马真铭的一时冲动,世人皆知早年世子殿下身边有八百亲卫叫白马义从,清一色骑乘出自纤离牧场的凉北大马,佩刀负弩披白甲,若说前个几年,白马义从也就是一等豪族眼中的鸡肋,北凉只有三流末流的将种门户才乐意将自家子弟塞进去,可随着徐凤年波澜不惊地成功世袭罔替后,稍作扩张的白马义从可就不是谁都能想当就当的了,司马真铭就不幸落选,同郡望族的一位同龄人至交好友则选上了,去年秋天那家伙就踌躇满志地前往凉州,据说郡内几位原本眼高于顶的豪族良家女,差点就要给那小子自荐枕席了,司马真铭在为死党感到高兴之余,难免觉着折了面子,一气之下就跑到葫芦口几乎已经是最北的边线。起先那些鹿尾巴老卒都不爱搭理他,上任烽帅就尤其不待见他这个面容英俊的“文弱书生”,还吓唬他晚上洗干净屁股,当时司马真铭就震怒翻脸,跟那老兵痞狠狠打了一架,事后本以为殴打了顶头上司,肯定得灰溜溜卷铺盖滚回去,不料那位相貌身材跟一头熊罴似的烽帅也硬气,虽说之后一直没有好脸色给司马真铭,但没动什么手脚刻意刁难他这个不懂规矩的刺头烽子,只是让司马真铭做了足足两个月的烧灶厨子,司马真铭也不讲究什么君子远庖厨,就这么认了。去年年末各个堡寨烽燧前往钟鼓寨校武,鹿尾巴烽燧就把司马真铭给赶鸭子上架,不曾想还得了幽州副将大人的亲口嘉奖,司马真铭至今还记得跟烽帅并驾齐驱返回鹿尾巴烽燧的一路上,多次眼角余光瞥见那满脸涨红又欲言又止的魁梧汉子,像个扭扭捏捏的婆姨,司马真铭心里头那点本就不多的怨气也就一扫而尽。今年开春,葫芦口外北凉和北莽双方斥候几乎每天都有拿命换命的急促交锋,在这种时候,他们鹿尾巴烽燧的烽帅突然就跳级升任了蜂起堡的一把手,司马真铭听燧内老人说烽帅跟那边枣马寨鸡鸣寨很多寨堡的当家人,早年都是出生入死的袍泽,得有二十来年的交情了,年轻时候个个都是在北莽境内杀过北莽蛮子的好汉。
  换值的两名烽子准时走到守望高台上,听到脚步声的司马真铭转头看着那两张迥异脸庞,一张稚嫩而朝气,毕竟是个才十六七岁的孩子,另外一张沧桑且平庸,前者是这次临时增添的烽子之一,用烽燧老卒的话说就是幽州境内来的新兵蛋子嘛,放个屁都是香的,不像咱们老家伙,呆久了,拉个屎都没味儿。后者是鹿尾巴烽燧的老前辈,姓薛,据说是葫芦口最早一批烽燧戊卒,鹿尾巴建造好后,老人便是第一批入驻的烽子,熬了很多年才当上副帅,但烽燧后辈都喜欢喊他小薛,就连上任烽帅都说不知道这绰号到底咋来的,薛老头脾气好,也从不在意,被喊了后每次都还笑着点头。鹿尾巴烽燧另外一名副帅郭熙正值壮年,是唯一一个喊老头薛师傅的人,也是个怪人,不苟言笑,烽燧内有许多根穿凿而过的滚圆大木,郭熙每天都要在圆木上翻来覆去打一套拳,一打就能打上半个时辰,当值守夜时,则在高台边缘上练拳。司马真铭自幼便跟随幽州著名拳师练习武艺,大致清楚郭熙身手的深浅,也许把式不好看,但根基打得牢固,所以在自己担任烽帅后,司马真铭对性子沉稳的郭熙一向以礼相待,视为兄长。
  司马真铭对那少年烽子微笑道:“春眠难得,你再去睡会儿,我替你守望便是。”
  那少年摇着头灿烂笑道:“不了,邵三哥他们打鼾跟打雷似的,烽帅,你赶紧去休息吧,有我跟小薛当值,保管不出错!”
  老人和蔼笑了笑。
  司马真铭显然早已领教过那帮汉子的鼾声如雷,会心笑道:“那我陪你们站会儿,反正也没有睡意。”
  司马真铭有句话放在心底没有说出口,也许以后有的睡了。
  少年烽子像一杆长枪站在守望台边缘,举目远眺。
  身材矮小的副帅薛老头走到司马真铭身边,伸手捏了捏棉绒干瘪的老旧襟领,默不作声。
  司马真铭压低声音感叹道:“薛副帅,看情形,咱们鹿尾巴的平安火烧不了几次了。虽然北莽先锋主力不一定瞧得上眼这边,可就算他们一股脑冲去卧弓城下列营扎寨,但只要他们还觊觎着卧弓城后边的鸾鹤、霞光两城,钟鸣寨这片就必然是他们的眼中钉,现在就看会是谁带兵来攻打。”
  眼神浑浊晦暗的老人嗯了一声,搓着手轻声问道:“司马烽帅,说几句实话,你别生气啊,咱们鹿尾巴老卒其实心里头都敞亮,你跟咱们大不一样,不用在这边等死,让家族砸银子动用关系,完全可以把你调回更安生的幽州境内。烽帅你是真不怕死呢,还是想军功想疯了?”
  司马真铭没有动怒,苦笑道:“我当然想过这件事,不过上旬一封家书让我想都不用想了,我司马家虽然在幽州是堪称郡望二字的大族,但不说上一辈人,我这一辈司马子弟就有四人在幽州军中任职,加我有三人都在葫芦口,我投军最晚,烽帅根本拿不出手,我那个嫡房长孙的大哥,如今已经是霞光城内离校尉只差一步的检校了,家族本意是要全力运作,尽量帮他找个台面上说得过去的由头借口撤回境内,哪知我这大哥一根筋,就是不肯走,家族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其余那个官职稍小的四弟徙回幽州,但是幽州边军那些将军们又不是睁眼瞎,我司马家也不是真能手眼通天的存在,出身长房的四弟一走,那么我这个三哥当然得留下,我爹在书信里写得云遮雾绕,但意思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我想这样也好,好歹还有个十岁的同母弟弟,有他在娘身边,过个四五年也就能撑起来了。一旦我死皮赖脸返回幽州,我爹娘还有弟弟,一辈子都要抬不起头做人。”
  司马真铭原本苦涩的笑容,开始有几分洒脱之意,瞥了眼那少年烽子后,望向老人说道:“年轻的烽子我不敢问,也不忍心问,但是我很好奇薛副帅和郭熙帅是怎么想的。我在到达葫芦口之前,听说你们这类老兵油子打起仗来最精了,战功先不管,把命保住再说其它。”
  老头子伸手扶在那根冰冷桔槔上,苍老脸皮如枯树般褶皱,一条条沟壑不知其中沉淀了多少悲欢离合,这位老副帅平静道:“司马烽帅,实不相瞒,老头儿这辈子根本就没上过沙场,从未经过里战阵厮杀,只是很多年前远远见过几次。自从十七八年前到了葫芦口后,也从没想过活着的时候会瞧见北莽大军,打仗死人,老头儿活了这么久,本就是哪天一觉睡去哪天就起不来的人了,谈不上怕不怕的,只是记起很多打仗后的惨事,不敢去想啊。很多年前,还没有到北凉,看到路旁贩卖两脚羊,按斤两售卖,边上就备有持刀屠子和沸水大锅。狗肉尚且有五百钱一斤,这羊肉才百钱一斤而已。”
  司马真铭一脸疑惑,不懂这卖羊肉吃羊肉有何可说的。
  老人手指微微颤抖,轻声道:“那‘两脚羊’啊,就是人,只有双脚。女子被称为‘下羹羊’,瘦弱的年幼孩子则被称为‘小骨烂’。一些个稀罕的读书人,只要不是太面黄肌瘦,价钱都能高些,叫做‘书香羊’。”
  司马真铭几乎作呕,但是在头皮发麻的同时,这位烽帅眯起眼,死死盯住这位户牒写明是幽州射流郡人氏的年迈副帅,一只手也按在凉刀刀柄上。
  此时,练完拳的副帅郭熙悄然而至,看了眼司马真铭,默默走到老人身边。
  薛老头淡然道:“都这个时候了,在北莽大军面前,是北凉当地人,还是中原逃难的春秋遗民,重要吗?放心,老头儿不是什么北莽谍子,我丢不起薛家祖宗的脸面。”
  司马真铭冷笑反问道:“当真不重要?”
  老头儿突然开心笑了起来,指了指始终沉默寡言的副帅郭熙,“烽帅大人你的箭术跟他旗鼓相当,打捉对厮杀,可就差远了。”
  然后这个往日在烽燧内谁都能拿捏调侃的老头子,不再理睬司马真铭,脸上流露出深沉的缅怀意味,自顾自说道:“当年在西蜀冷衙门的中书科,只是做些抄写经书、篆刻官印的勾当,年俸不足百石,中书舍人,从七品的芝麻官而已,冰敬炭敬当然是毛都没有一根。那咱们怎么赚钱养家,也是有法子的,皇宫里头逢年过节,要贴很多春联子,就轮到我们中书舍人上场了,写联子前,宦官会端来调墨用的朱砂和金粉,这时候我从怀中摸出一杆大毫笔,往金粉盘子里使劲一蘸,哎呦,笔坏了,塞回袖管,换上一枝笔,呦,又坏了,就这么一鼓作气‘蘸坏’了十几杆,才能好不容易找到枝好笔,开始正儿八经书写。双袖鼓鼓的出宫以后,赶紧小心抖落金粉,怎么都有二两重,找家钱庄一熔,那就是一颗瞧着就喜气的小金锭喽。”
  完全忘我的老人啧啧笑道:“当年我买书藏书,可都是靠着这些小金锭啊。”
  司马真铭目瞪口呆,都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个潜伏在北凉多年的西蜀余孽,难不成真要拔刀相向?
  郭熙坦然说道:“司马烽帅,等打完了仗,要是你我和薛大人能活下,你据实上报即是,永徽二年,我郭熙就是那个在凉州关外射了大将军六枝连珠箭的刺客。但是如果我和薛大人都死了,你还活着,希望烽帅就不要提这一茬了,我郭熙自永徽六年起,就没了报仇的心思,当然,信不信由你。”
  突然那司职守望的少年烽子慌张喊道:“寇至!一百二十余骑!”
  司马真铭毫不犹豫道:“全燧备战!”
  ……
  虽说先锋军一口气推平了枣马寨堡群,杀敌三千多,但是从主帅杨元赞到几名大将所有的将校都没有半点轻松,战死之人就有整四千,那么伤患又该有多少?所幸不是疫病最易传播的酷暑季节,否则以北方游牧民族一贯的狠辣作风,极难救治的重伤者,一律就地杀死,且不以战死论!不过在先锋军中有一批人的心情照样十分闲适惬意,这些人身边大多有精骑扈从护卫,从二三十骑到数百骑不等,年纪都不大,多在十五到二十五之间,若说鹿尾巴烽燧的烽帅与白马义从失之交臂,被司马真铭引以为憾,那么这些南朝权臣子弟或是草原上悉剔子孙的家伙,对自己没能入选幕前军机郎,也是相当愤愤不平的。北莽三条战线,最重要的中线是南院大王董卓大权在握,亲自主持军务,除了董家私军,其余兵马也以各大边镇的精锐为主,而且就在董胖子的眼皮子底下,很难有外人能插上手。而西线有柳珪,以及之后的北院大王拓拔菩萨,加上八千羌骑“未战”便给打得全军覆没,傻子才去那边吃苦头,所以幽州东线就掺杂了大量又不想冒风险、同时还得捞上军功的大贵族后代,与各方势力一直人缘不错的大将军杨元赞对此没有不近人情,默许了各大甲乙姓氏的掺沙子行径,而且特意准许这些角色脱离大军,在葫芦口内主动寻找烽燧进行掠杀,若是有胆量有实力去跟堡寨死磕,杨元赞也不拦着,生死自负便是。
  在这段期间,不断有一股股人数不等的骑军从大营中来去匆匆,甚至有许多留在葫芦口外的小股骑军闻讯赶至,加入这场狩猎游戏中,就像是一场缓缓拉开序幕的血腥盛宴。
  听说昨天黄昏就有龙腰州那位谢家的二公子与八十骑满载而归,马背两侧悬挂了十六颗鲜血淋漓的幽州烽子头颅,还有两匹战马故意拖拽着两名烽帅的尸体进入军营,两具尸体在黄沙大地上拖拽了一路,血肉模糊,后背处更是可以看到白骨。
  后半夜又有一伙草原戎兵返程,是三个部落汇聚而成的四百多骑,直接就攻破了卧弓城外围边缘地带的一座河谷戊堡。这些浑身浴血的戎兵挥舞着战刀入营,而那些明显与戎人弯刀不同的战刀,无一不是那声名显赫的徐家北凉刀!几位年纪轻轻的戎兵头目更是在策马入营时,大笑着丢下几团褶皱的东西,等到有人捡起一看,才发现竟是那徐字旗!
  枣马寨堡群一役,士气略微受挫的先锋军顿时气焰大涨。
  今早天微亮,就又有七八股骑军争先恐后疾驰出营。
  随着大量各式各样的攻城器械陆续运到,攻打那座近在眼前的卧弓城,便是一触即发的事情了。
  一名看不清岁数的络腮胡高大汉子很漫不经心地走在军营中,身边跟了个比他要惹眼无数的侍女,年轻女子腰间悬佩了一枚绣工精致的漂亮锦囊,只可惜那点香气早就给军营中熏天臭味给遮掩得半点不剩。当这两人走过,那些个傍马而睡的底层北莽士卒,都泛起近乎吃人的眼神。大军作战,北莽早年从来没有携带妇人的规矩,还不都是给那帮南朝官员给带坏的,只要家世的分量足够,一律出身王庭的督战官也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北莽十个高居一品的甲字大姓,北有七南仅三,但是乙字大姓的数目,可就是南朝门阀略微占据上风了。现在的幽州东线,龙腰姑塞几大州的豪门子弟一抓一大把,不是他们这帮连帐篷都住不上的士卒所能惹得起的。
  那个堂而皇之带女子随行的汉子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抬头望着那座城池高耸的卧弓城,最后他在经过一大堆帐篷时,被一个眼尖的貂裘公子哥瞧见,后者赶紧屁颠屁颠跑到汉子跟前,满脸谄媚低声道:“种大哥,这么巧。”
  汉子揉了揉脸颊胡子,瞥了眼这位公子哥身后的景象,笑道:“瞧着像是让人吊马头了一整晚,怎么,忍不住了,也要去打几个烽燧?”
  那年轻人嘿嘿道:“我跟几个哥们约好了,这不趁着还没攻城,各自先拿几个烽燧热热手,争取攻城前联手打下一座大寨,回去也好家里长辈们张涨脸面,省得他们说我没出息。”
  那个姓氏相对南朝大族有些古怪的汉子嗯了一声,对此不置可否,他的视线越过眼前这姑塞州三世祖的脑袋,看到有四五个锦衣貂裘的年轻人扎堆站在一起,显然都不认识自己,倨傲眼神有些不善。汉子瞥了眼他们身后的马匹,都是草原上的排得上号的战马。关键是好马还要好调教,北莽有吊马头的习俗,吊好了,战马冲锋时才能不但步伐相同,甚至连马头高度都保持一致,绝不至于出现参差不齐的画面,奔跑途中,那就像一整排翱翔在地面上的雄鹰。在北莽,男子骑射两事皆须精湛不说,吊马的手艺也很重要,这大概就像是中原士子的琴棋书画吧。
  汉子收回视线,对那出自姑塞州乙字大族的年轻人笑道:“小心点,接下来几年有的是大仗打。”
  那好歹是姑塞州豪门子孙的公子哥满脸受宠若惊,使劲点头,然后神秘兮兮道:“里头有个姓庞的,他爹是姑塞州瓦筑军镇的新任将军,这小子在家族中很受器重,我跟他是死党,才肯告诉他老子悄悄给他派了位高手当贴身护卫,啧啧,二品实力的宗师。所以说今儿我就是跟他玩去的,虽然加起来才一百出头点的骑兵,但有那个高手,什么烽燧拿不下来啊,估计他一个人就能杀掉半座小些的幽州堡寨了。不过那小子说他老子不愿意他出风头,我也不好硬要他做什么,而且那高手架子也大,看我都是斜着眼睛的,他娘的!哈哈,种大哥,那你先忙,我跟他们出营去了。”
  汉子微笑道:“去吧。”
  公子哥刚转身跑出去两步,就转回身,小心翼翼问道:“种大哥,晚上能找你喝酒不?我这趟偷藏了好酒!”
  汉子点头道:“行啊,只要攻城没轮到我上阵,就都没问题。”
  公子哥笑得嘴巴都快要咧到耳朵后边去了,小跑离去。
  以五名世家子弟为首的四百来骑吆喝着呼啸而去,当那世家子在马背上朝汉子笑脸的时候,汉子笑容浅淡地抬臂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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